外出旅行
有一次,加尔各答流行登革热,我们这个大家族的一些人逃到恰都先生的河边别墅避难。我也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恒河的沙岸就像前世熟悉的朋友,把我拥入怀中。仆役住的屋子前面,有一片番石榴林,我经常坐在树荫下的凉台,透过树干之间的空隙凝望着奔流的恒河水,打发日子。每天早晨,我从床上一起身,就觉得新到来的一天又像是一封镶着金边的信,拆开信封,就能得到一些没有听说过的新鲜事。我生怕错过信里的内容,匆匆忙忙洗漱完毕,就跑到外面,坐在椅子上。每天看着恒河水涨了又退,各种船只往来穿梭,番石榴树的影子从西变到东……对岸树木排列有序,树影边缘,金色的夕阳像涌出的生命之血,染红了黄昏时分的天空。有时大清早就乌云密布,对岸的树林变得阴暗,仿佛黑影在河上移动。接着,一阵呼啸的大雨猛扑而来,遮住了地平线。朦胧的对岸含泪和我告别,河水带着压抑的喘息声涨了起来,湿润的风自由地吹拂着头顶的树叶。
我觉得自己钻进了房梁、立柱和墙壁的肚子里,获得了新生。学会用全新的视角看待万物后,遮蔽在天地间的破旧面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相信早餐时吃油炸薄饼时蘸的甘蔗糖,与天国里的大神因陀罗畅饮的仙酒是一个味道,因为仙酒的秘密并不在酒,而在于喝酒的人,那些一味追求长生不老的人,实在是本末倒置。
屋后是一处带围墙的场院,有个小水池,台阶从沐浴台延伸到水面。沐浴台边,一棵蒲桃树枝繁叶茂,四周还有各种果树,都长得郁郁葱葱,水池就藏在树荫里。幽静的内花园像戴着一层面纱,不同于屋前宽阔的河岸,对我有一种奇妙的魅力。花园就像屋子里的新娘,躺在亲手绣制的五彩被上睡午觉,低声诉说着心中的秘密。有多少个中午,我独自坐在蒲桃树下,幻想着水池深处可怕的夜叉王国。
我一直很想看看孟加拉的村庄是什么样子。乡村的农舍、草棚、小路、浴场,娱乐和集会,田野和市集……想象中的乡村生活深深地吸引着我。这样的乡村就在花园的围墙外,但我们是不被准许去那儿的。虽然离开了家,但我们并没有获得自由。从前我们像笼中的鸟,如今栖息在枝头,脚上的铁链仍然在。
一天清晨,家里的两位长辈去村里闲逛。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也偷偷溜了出去,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他们身后。我走在幽暗的小路上,两旁是密密麻麻的灌木树篱,水池边长满绿油油的水草,我心花怒放地看到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我还记得那个赤裸着身子的男人,在水池边洗了个晚澡,用一根嚼烂的树枝在刷牙。突然,长辈发现了跟在后面的我。“去,去,赶紧滚回去!”他们骂道。他们觉得我的样子很丢脸,光着脚,没戴头巾,衣服外面也没有罩袍。我衣衫不整就偷跑出来,这难道是我的错?我本来就没穿过袜子,也没啥衣服。那天早上我灰溜溜地滚回去了,后来也没找到机会弥补自己的缺点,得到允许再去村里逛逛。虽然“彼岸”从后面将我拒之门外,但“前方”的恒河却把我从一切束缚中解放了出来,我的心灵,只要它愿意,无论何时都可以驾着小船欢快地扬帆漂流,奔向那些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地方。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那座别墅花园。老房子,老树,一定还在那里,但肯定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那种令人新奇的感觉,我现在去哪儿才能找到呢?
我们又回到城里的家。我的日子如同每天端来的饭菜,被师范学校那张嘴狼吞虎咽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