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施立松的文字山水

山水间 作者:施立松


序 施立松的文字山水

王剑冰

“金黄的色块,浓烈地描抹,一点也不懂赋比兴的手法,不懂得起承转合,那么直白,又浓墨重彩,简直就像一个口直心快的孩子,迫不及待不管不顾地大声叫嚷着,春天了春天了。”

我引的这段话,不是我的,是施立松散文《西递春色》中的话语。这些话语没有多少艳丽浮华,却亲切自然,感情浓郁。立松笔下的西递,何止是感染了立松本人,而是感染了所有读者。

你再看她的《宏村听雨》:“雨是宏村的一把琴,春风如素手,指尖轻触,皓腕微扬,便有急一阵慢一阵的曲调,在宏村曲曲折折的巷弄里,在高高低低的粉墙黛瓦上,在幽幽暗暗的厅堂厢房中,在古艳和新绿间,铮铮琮琮,婉婉转转。”写得这般灵动异然,神采飞扬,直把宏村的雨渲染成一场音乐会。

若果这些都是旁观的话,那么你看她的《梅雨潭》:“我不该再走近你。如果我不能巧笑嫣然向你,如果我只能为你远远的跫音魂消魄落,为你盈盈的秋水形销骨立,为你曼舞的身姿衣带渐宽。我不该再走近你,不该让你看到我发梢鬓角沾染着的幽怨与潮湿,不该让你看到我眉心上浸沁着的无助和哀愁。我只该挽住你的相思,流窜在茫茫的人海;我只该握住你手心的温度,度一夕又一夕的寒凉;我只该在凡尘中向你不时地张望,我只该在黎明前向你说一回相思的梦呓。”这哪是对着一潭碧水直言,简直就是跟一个有情人在倾诉。

还没有翻看几篇,我即刻想看施立松全部的文字了,好在她要为自己的一部游记结集。立松喜欢旅游,喜欢在游中留下记忆,而这个记忆又是多么的自我,这种自我,实际上是将温软的内心随着一块游一起品,而后又一块藏了。

施立松文字涉及的地方,有些是我去过的,有些是我没有到过的,而多数是我不曾写过的。于是我有了一次畅游的机会。我从急管繁弦或古韵清幽的宏村雨开始读起,等我品完了明眸轻漾、水袖轻扬、“不云自悠卷,不雨自缠绵”的梅雨潭,又离开了“给你一份闲适悠然,让你微微沉醉”的朔门街,我开始写这篇感受。

我喜欢《桂雨满垅香满径》《念念风荷》《17°的诗意》,喜欢《秋逢钱江源》《普陀,佛国的莲花》《在雨声里沉醉或醒来》,还喜欢《与天籁闲闲对答》《醉吹横笛坐榕荫》《抚仙湖:高山上一颗清澈的眼泪》,光看这些文章的题目,就知道必有一种韵味在其中了。一篇篇读来,感觉这是一个极力享受着文学春天的使者,她不断地挥洒着自己热情奔放的灵感和智慧,不断地传递着新鲜的、透明的、温暖的文字的气息,让人们感知着由她带来的清雅、活泛和馥郁。你看她的文字:“春天,那么近,伸伸手,就能握一把在掌心里。”(《春游大均溪》)“在心的回廊,时不时地开一扇窗,让春光来沉醉,让明月来狂欢。”(《丽江桃源梦》)“灿如烟海的金黄,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被汇聚凝固成一望无际的绸缎。”(《去仙居看油菜花》)“从秋天的第一场雨后,我就开始编织等待的风铃。树梢飘落的黄叶,林间跌落的蝉鸣,草地上的霜降,瓦楞间的雪花,都被我织进风铃,我要站在立春的门槛上,把风铃高高挂起。”(《立春》)这些句子,有的意境深远,想象超拔,有的比喻贴切,拟人形象。

善于描写,这是一个作家的能力的体现。好的描写会让人读出感情、内心,会引发超出描写对象的美感和意义。施立松常常使用素描的笔法,一点点画出景物的本质,她或也会用写意的手段,夸张地表明一种感觉,总之她运用得十分灵活,不拘泥于文字和事物本身,让我们感觉,一忽是那件描写的事物,一忽是那件事物上作家的心灵。即便是很小的题材,很小的抒发,立松也认真得毫不潦草。

《未琢的天真》,写她陪着母亲去庙里烧香。庙小得没有名字,要乘车,下车再步行才能到。与母亲相互搀扶着,在山海都未醒时出发,一路上野草鲜花葳蕤绽放,还有一只鲁莽的小蚱蜢跳进视线,也就有了小时的儿歌,那儿歌连八十岁的母亲都会。而后是晒满紫菜的成片的竹匾,山海人家袅袅的炊烟,打鸣的公鸡和吼叫的小狗,嘎嘎摇摆的鸭子。而母亲一路走来,竟然认识那么多的人,不时地打着招呼。立松将这些都写得很细腻。写到母亲拜着佛,仍然浓墨重彩地描画出庙前波澜壮阔的海景,最后亮出一句:“忽然明白母亲为何舍近求远、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来。这小村小庙的幽美,全在这一片未凿的天真里。”文章展现的不仅是海岛的美,还有信佛的母亲心里那片阔达的天地。

《秋访西溪》,也就是篇千字文,一处小景,铺排展现得却是那般宏大的意象,像一幅画,轻锋重笔都生力,粗条细线尽相宜。众多的港汊,鳞状的鱼塘、成群的鲳条鱼、凫泛的鸭子,这是水上的;疏落的芦花、凋零殆尽的柿树、百年老樟树、寂寞的石碑,这是地上的;还有人,穿印染花布衣裳上茶的小妹、手里纳着鞋底儿却不停打着瞌睡的老妇人、嘻嘻哈哈照相的年轻人,正在捣年糕的女人和小伙儿。使这些纷繁的画面灵动起来的,是云烟,阳光和思想。

随便打开一篇文章,你都会找到你的自信。这自信源于对施立松散文的逐渐了解。在立松的文字中,你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晦暗和忧郁,即使是有那么几句关于怅惘心绪的,也即刻被迷人的景象所替代。阅读中也感觉不到任何的鄙言累句与磕绊佶屈,就像一股沾满阳光的轻盈的风,在山野间吹。

这样的女子该着是属于文字的,而反过来说,这样的文字该着是属于这样的女子的。她同样精明,敏捷,她的感觉很浅,感想很灵,感知度却很深,她对任何事物都怀有一种热情,这是文学所必需的。而施立松原来是一位医学工作者,就像鲁迅,骨子里是文学,先前熏染的味道却是来苏。这之间有什么相通的吗?要说相通,或许就是净洁、细致、认真,对所接触的敏感、上心。

施立松从小生活在岛上,她有不少文字是为洞头写的,如《行走洞头》《海岛的雪》《未琢的天真》《积水沧浪一望中》,还有《海岛之秋》《在鲳鱼礁,抵达梦中的故乡》《二上鸟岛》《海外桃源别有天》等,这些散文写海岛的景象,海岛的生活,海岛的变化,显出别样也见出真情,突出了洞头的美丽。可见她对家乡的热爱。从文字里知道,她的祖辈和父辈都是打鱼人出身,爷爷和他的白底船还被征用支援过解放舟山的大军,并且荣立了二等和三等功。施立松是实实在在的渔家后代,她的身上有着渔家人的豪爽、坚韧和质朴的性情,作为渔家女儿,当然又多了一种灵秀和聪慧。从立松诸多的散文中可以看出,她是喜欢水的,收在这个集子里“沾”水的文章就有二十五六篇。大概与她的生活有关,凡临水者,怕都沾了水的灵气,何况立松临的是大海呢?

我一直认为,游记或者说地理散文是难写的,由此我始终对其有一种敬畏和排斥,不是非得要写,不敢轻易动手。施立松或是知难而进了,似乎是她每到一地都能顺手写出关于那个地方的文字。就像一个能力很强的裁缝,很自信地对一块料子下手,而且必然是刀刀合缝,剪剪得体。好的裁缝实际上也是出色的设计师,他不仅会突出你突出的优点,而且会发现你隐性的优点,所有张扬和点缀都不动声色般自然。即使是皱褶和暗部,也使绽放出绝好的透视效果。而这些绝对是要带入个人感情的,绝对是富于激情之中的。不可想象没有激情的作品会释放出生动的光泽。以前遇到有人请书法家写字,书法家说现在没有情绪,改天写了送你。当时不解,写个中国字也要情绪吗?等我后来练字时,才懂得这个必须以经验才能懂得的道理。

那么,施立松一定是处在一个情绪高昂期,似一口气写出了这许多作品。这些作品总是人在景中,景在情中,情景中的人一刻都没闲着,总是扯动着你的视线,你知道她此刻在看什么,想什么,说什么,而那些看,那些想,那些说又是那么与众不同,充满着童心般的率真与奇想,佛心般的宽广与深沉。

和同伴去白迭,一个海岛小渔村,在立松的眼里和心里,也带有着感情色彩,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亲切,语言就有了这种自然和亲切感。她说“杜鹃在山岗放了一把火,把漫山遍野燃烧得春意勃勃”;她说“挂念着那海,便起身往海边去”;她说“我们能做的,只有在它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去亲近它,珍惜它,去见证它的存在和美好”。她是完全地融入了大自然之中,享受、沉浸、缠绵的过程是毫不吝惜的语言的凝情。

生活不能一味地少女般烂漫,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挫折坎坷,施立松也会有某种不快,你看她的《仙渡桃花会》:“那一年春天,生活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受伤的心只想远远地走开,到陌生的地方,像受伤的兽,独自舔舐伤口。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来到仙渡。”可贵的是,即使有着“受伤的心”,也依然让文字焕然,将仙渡比作了另一个可以畅怀的友好。景象是可以排遣的,交流的,排遣只是客观的利用,交流则是有着主观意动的色彩。立松选择的是后者,所以她在忧伤上盛开了一个仙渡,践约一般,与“那青山绿水里娇艳的精灵”相会。

她去普陀山,带着三代人对于普陀佛国的仰慕。终于登上那片心中的圣地,她多有感慨,这感慨写得诸般深挚,直达岁月与灵魂,在施立松的心里,那哪里是一座岛,而是托举着佛的一座莲。这是独有的心象认知,也是艺术的认知。文章前面尽情铺展,收尾时却突然收转:“在普陀的过程,是一件一件放下的过程。放下惶惑,放下烦乱,放下肩头掮着的沉甸甸的欲望,放下心底里的尘埃、挣扎和迷茫。是夜,我酣然入睡,那久治不愈的季节性失眠,在普陀,不药而愈。”

她写《鹿栏晴沙》,一开始就对“晴沙”产生好奇,难道沙也分阴晴?在下面的接触中,对那片晴沙竟然有了这样的感悟:“沙滩总有这样的魔力,轻描淡写的,就抹去一切痕迹,甜蜜的,或惆怅的,欢乐的,或悲伤的。或者,唯其如此强大的修复能力,才能长长久久美好如初。你带走欢乐,留下的伤痕,沙滩自会收拾。或许,沙滩原本就是大海赐予陆地的小情小调,浊浪排空,惊涛拍岸的跌宕之外,总要有舒缓如长调短歌的沙滩来平衡,来调和,世界才张弛有致,冲淡宁和。”

实际上,我还是觉得施立松是不善于张扬的,即使激动得心内打雷,表面也只是微露,所以她展现的文字总是语近情遥,含蓄隽永,纯然而不幼稚,美质而不矫揉。要想保有这种品位和气质,不単靠功夫,还要凭学养。这个学养来自两方面,一是智性,二是悟性。智性有先天的因素,天生使其对文字敏感,对事物敏锐,操作起来也就顺心得手。悟性则是具有接受和学习的能力。这些立松或都是具备的。

“地理”这个词在当今出现得越来越多了,带有“地理”词语的杂志和书籍也渐渐显现出热销的情形。为什么?就因为它同旅游搅在了一起。旅游不只是过过眼瘾、腿脚的瘾,还要过过拍照的瘾,进而精神的文字的瘾。旅游的热流与知识的相对高势当有关系。走了看了,自然地想要产生用文字表达的欲望。表达也会分出几种:一种是表明自己到过某地,带有记述、张扬甚或炫耀的意味,差不多以流水账的形式出现。一种是心灵的表述,展示其境其情的和鸣,抒情的意味较浓。还有一种是将景物与人文相衬,将自然与社会相映,融入境遇与人生的哲性思考。头一种当然入不了文学的场子,后两种则可是文学的宾客。旅游的人越多,文化层次越高,就越显出地理散文的不好写。这也就对新地理散文提出了一个高的要求。不露痕迹,又让人记住了地理方位及特点,并从中获取更多审美信息的散文,当是我们追寻的方向。“地理”一词咱把它看在写作上,就是不要在“地”上下大功夫,而要在“理”上用劲,就如“游记”不在“游”上刻意,要在“记”上用心一样,这个“理”和“记”就是理性的记,记下独特的发现、独特的思考、独特的感怀。地理散文写好了便是带领读者进行一次心灵之旅,欣美之旅。地理散文应该包括游记,但不完全是游记,它也有不游的成分,而游记则必然地涉及地理。我们现在能够更多地看到自觉关注自然环境和生活状态、展示生命体验和精神追索的散文,这是成熟的理性的文字。

以上这段文字是我曾经就旅游散文发表的一段看法,拿过来,实际上也是对施立松旅游散文阅读后的总结,立松散文展现了我要表达的意思,而且是我的表达的最好注解。

好了,施立松在山水间徜徉,我们在施立松的文字山水间流连。她的“归去”,是一种向往,一种寻觅,一种沉迷和享受,我们何尝不是呢?

(王剑冰,当代著名作家,全国鲁迅文学奖二、三、四届评委,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外散文诗协会副主席,《散文选刊》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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