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闻歌有感

蓝天下最动听地喊 作者:[美] 纪伯伦 等 著;方仕华 译


闻歌有感

◎[中国]夏丏尊

一来忙,开出窗门亮汪汪;

二来忙,梳头洗面落厨房;

三来忙,年老公婆磅茶汤;

四来忙,打扮孩子进书房;

五来忙,丈夫出门要衣裳;

六来忙,女儿出嫁要嫁妆;

七来忙,讨个媳妇成成双;

八来忙,外孙剃头要衣装;

九来忙,捻了数珠进庵堂;

十来忙,一双空手见阎王。

十一岁的阿吉和六岁的阿满又在唱这俗语了。阿满有时弄错了顺序,阿吉给伊订正。妻坐在旁边也陪着伊们唱,一边拍着阿满,诱伊睡熟。

这俗谣是我近来在伊们口上时常听到的,每次听到,每次惆怅,特别是在那夏夜的月下,我的惆怅更甚。据说,把这俗谣输入到我家来的是前年一个老寡妇的女佣。那女佣从何处来,不得而知了。

几年前,我读了莫泊桑的《一生》,对女主人公的一生的经过,感到不可言说的女性世界苦。好好的一个女子,从嫁人,生子,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死”的口里去。因了时代和国土,其内容也许有若干的不同,但总逃不出那自然替伊们预先设好了刻版的铸型一步。怪不得贾宝玉在姐妹嫁人的时候要哭了!

《一生》现在早已不读,并且连书也已散失,不在手头了,可是那女性的世界苦的印象,仍深深地潜存在我心里,每次见到将结婚或是结婚了的女子,将有儿女或是已有儿女的女子,总不觉要部分地复活,特别是每次听到这俗谣的时候,竟要全体复活起来。这俗谣竟是中国女性的“一生”!是中国女性“一生”的铸型!

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已和一般女性一样都规规矩矩地忙了一生,经过了这些刻版的阶段,陷到“死”的口里去了。我的妹子,只忙了前几段,以二十七岁的年纪,从第五段一直跳过到第十段,见阎王去了!我的妻正在一段一段地向这方走着!再过几年,眼见得现在唱歌和阿吉和阿满也要钻入这铸型去!

记得有一次,我那气概不可一世的从妹对我大发挥其毕生志愿时,我冷笑说:

“别做梦吧!你们反正要替孩子抹尿屎的!”

从妹那时对于我的愤怒,至今还记得。后来伊结婚了,再后来,伊生子了,眼见伊一步一步地踏上这阶段去!什么“经济独立”,“出洋求学”等等,在现在的伊已如春梦浮云,一过便无痕迹。我每见了伊那种憔悴的面容,及管家婆的像煞有介事的神情,几乎要忍不住下泪。可是伊却反不觉什么,原来“家”的铁笼,已把伊的野性驯伏了!

易卜生在《海得加勃勒》中,借了海得的身子,曾表示过反这桎梏的精神。苏特曼在《故乡》中也曾借了玛格娜的一生,描写过不甘被这铁笼所牢缚的野性,且不说世间难得有这许多的海得、玛格娜样的新妇女,即使个个都是,结果只是造成了第三性的女子,在社会看来也是一种悲剧。国内近来已有了不少不甘为人妻的“老密斯”,和不愿为人母的新式夫人。女性的第三性化似已在中国的上流社会流行开始了!如果给托尔斯泰或爱伦凯女士见了,不知将怎样叹息啊!

贤妻良母主义虽为世间一部分所诟病,但女性是免不掉为妻与为母的。说女性于为妻与为母以外还有为人的事则可以,说女性既为了人就无须为妻为母决不成话。既须为妻为母,就有贤与良的理想的要求,所不同的只是贤与良的内容解释罢了。可是无论把贤与良的内容怎样解释,总免不掉是一个重大的牺牲,逃不出一个“忙”字!

自然所加给女性的担负真是严酷。《创世记》中上帝对于第一对男女亚当夏娃的罚,似乎待女性的比待男性苛了许多。难道真是因为女性先受了蛇的诱惑的缘故吗?抑是女性真由男性的肋骨造成,地位价值根本上不及男性?

中馈,缝纫,奉夫,哺乳,教养……忙煞了不知多少的女性。个人自觉不发达的旧式女性一向沉没在自然的盲目的性意识里,千辛万苦,大半于无意识中经过,比较地不成问题。所最成问题的是个人自觉已经发展的新女性。个人主义已在新女性的心里占着势力了,而性的生活及其结果,在性质上与个人主义却绝对矛盾。这性与个人主义的冲突,就是构成女性世界苦的本质。故愈是个人自觉发达的新女性,其在运命上所感到的苦痛也应愈强。国内现状沉滞麻木如此,离所谓“儿童公育”“母性拥护”等种种梦想的设施还很远很远,无论在口上笔上说得如何好听,女性在事实上还逃不掉家庭的牢狱。今后觉醒的女性在这条满是铁蒺黎的长路上将怎样去挣扎啊!

叫新女性把个人的自觉抑没了,来学那旧式女性的盲目的生活,减却自己的苦痛吗?社会上大部分的人们也许在这样想。什么“女子教育应以实用为主”,什么“新式女子不及旧式女子的能操家政”,种种的呼声都是这思想的表示。但我们断不能赞成此说,旧式女性因少个人的自觉,千辛万苦都于无意识中经过,所感到的苦痛不及新女性的强烈,这种生活自然是自然的,可是与普通的生物界有何两样!如果旧式女性的生活可以赞美,那么动物的生活该更可赞美了。况且旧式女性也未始不感到苦痛,这俗谣中所谓“忙”,不都是以旧式女性为立场的吗?

一切问题不在事实上,而在对于事实的解释上。女性的要为妻为母是事实,这事实所给于女性的特别麻烦,因了知识的进步及社会的改良,自然可除去若干,但断不能除去净尽。不,因了人类欲望的增加,也许还要在别方面增加现在所没有的麻烦。说将来的女性可以无苦地为妻为母,究是梦想。

我不但不希望新女性把个人的自觉抑没,宁愿新女性把这才萌芽的个人的自觉发展强烈起来,认为妻为母是自己的事,把家庭的经营,儿女的养育,当作实现自己的材料,一洗从来被动的屈辱的态度。为母固然是神圣的职务,为妻是为母的预备,也是神圣的职务。为母为妻的麻烦不是奴隶的劳动,乃是自己实现的手段,应该自己觉得光荣优越的。

“我有男子所不能做的养小孩的本领!”

这是斯德林堡某作中女主人公反抗丈夫时所说的话。斯德林堡一般被称为女性憎恶者,但这句话却足以为女性吐气。我们的新女性,应有这样自觉的优越感才好。

苦乐不一定在外部的环境,自己内部的态度常占着大部分的势力。有花草癖的富翁不但不以晨夕浇灌为苦,反以为乐,而在园丁却是苦役,这分别全由于自己的与非自己的上面,如果新女性不彻底自觉,认为妻为母都不是为己,是替男子作嫁,那么即使社会改进到如何的地步,女性面前也只有苦,永无可乐的了。

心机一转,一切就会变样。《海上夫人》中,爱丽妲因丈夫梵格尔许伊自决去留,说“这样一来,一切事都变了样了!”伊就一变了从前的态度,留在梵格尔家里,死心塌地做后妻,做继母。这段例话通常认作自由恋爱的好结果,我却要引来作心机一转的例。梵格尔在这以前并非不爱丽妲,可是为妻为母的事,在爱丽妲的心里,总是非常黯淡。后来一转念间,就“一切都变了样了!”所谓“烦恼即菩提”,并不定是宗教上的玄谈啊!

妇女解放的声浪在国内响了好几年了,但大半都是由男子主唱,且大半只是对于外部的制度上加以攻击。我以为真正妇女问题的解决,要靠妇女自己设法,好像劳动问题应由劳动者自己解决一样。而且单攻击外部的制度,不从妇女自己的态度上谋改变,总是不十分有效的。老实说,女性的敌就在女性自身!如果女性真已自己觉得自己的地位并不劣于男性,且重要于男性,为妻,产儿,养育,是神圣光荣的事务,不是奴隶的役使,自然会向国家社会要求承认自己的地位价值,一切问题应早已不成问题了。唯其女性无自觉,把自己神圣的奉仕认作屈辱的奴隶的勾当,才致陷入现在的堕落的地位。

然也不能反对。但我认为无论男性如何强暴,女性真自觉了,也就无法抗衡。但看娜拉啊!真有娜拉的自觉和决心,无论谁做了哈尔茂亦无可奈何。娜拉在以前未能脱除傀儡衣装,并不是由于哈尔茂的压迫,乃是娜拉自身还缺少自觉和决心的缘故。“小松鼠”“小鸟儿”等玩弄的称呼,在某一意义上可以说是娜拉甘心乐受,自己要求哈尔茂叫伊的啊!

正在为妻为母和将为妻为母的女性啊!你们正“忙”着,或者快要“忙”了。你们现在及较近的未来,要想不“忙”是不可能的。你们既“忙”了,不要再因“忙”反屈辱了自己,要在这“忙”里发挥自己,实现自己,显出自己的优越,使国家社会及你们对手的男性,在这“忙”里认识你们的价值,承认你们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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