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读先于写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读先于写

我是因为阅读了先锋文学才产生了写作的念头的,从高中起我就爱读余华、苏童、马原、格非,他们受到西方小说家很深的影响,我从他们那里间接地了解了小说这个文体。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沈阳开了一家很大的书店,叫北方图书城,我每个周末都去,有大量的翻译过来的小说,有很多五四时期的经典作品,我经常逛来逛去,拿一本余华或者苏童的书找个地方坐下看。他们需要读者,但是我们更需要他们——有别于厚重的西方经典,有别于鲁郭茅巴老曹张爱玲沈从文,这是一群还在探索、洋溢着未完成感,对小说怎么写充满了新奇的作家。前一阵子我又看了一遍格非的《迷舟》,虽然写的是苏北农村,但是神韵跟博尔赫斯十分接近,阅读的感觉非常奇妙。这些作家对我的启发非常大,我大概知道了什么叫小说,什么叫叙述,什么叫讲故事,什么是用小说讲故事,我看余华的小说有时候就觉得,小说能这么带劲啊,小说这么有意思,第一次读马原的《虚构》,也是这种感觉。余华在一篇文章里讲叙述的高速公路,怎么让叙述在高速公路里奔腾,真的让人热血沸腾,包括他曾是牙医后来怎么调到县文化局工作,怎么去北京改稿,这些故事我也看了很多遍。

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余华肯定对我有影响,他对叙述的认识,包括他叙述的腔调,但后来当自己开始去追求自己比较习惯的语言的时候,那个影响看着就不明显了,主要是语言的资源有些区别,对世界的看法也不完全一样。不过,阅读余华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会让我有一种想写小说的冲动,这个冲动是非常珍贵的,看他的一些文论和随笔,比如《我能否相信自己》,当时我就特别特别想赶紧把书放下,去写小说。他的语言有一种特殊的感召力,虽然看上去不是很复杂,但是感染力和催眠效果极强,特别容易引发别人写作的激情。这是一种特别内在的声音,是一个先行者通过自己的内在启发了你的内在。

对于想要从事写作的人,对于想要成为小说家的人,我的第一个建议就是阅读。当然,观察生活、体悟生活也很重要,是一切的基础,但阅读是钥匙,房间其实一直都在,一个人活着,就拥有着可以作为写作资源的那个房间,怎么进去才是关键。如果你不想写作,不阅读也是非常大的损失,我一直觉得,一个不阅读的人,就算智商情商再高,大脑也可能处于一个很原始的状态。但现在的书太多了,种类繁杂,浩如烟海,良莠不齐,还是要读一些真正能够让你变得不一样的书。一方面需要自己去努力寻找,留心;另一方面阅读其实也是一种缘分,和什么样的书相遇,有时候是机缘。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看《水浒》,那时候家里的书很少,《水浒》是其中一本,还是一个精装本,但是装帧质量一般,后来坚硬的封皮都脱落了,书脊像秋裤一样露出来。从小学五六年级到现在,我几乎每一年都会重读,它就像是一直陪伴着我长大的一个朋友一样。它写人写得特别好,你会感觉到作者写人是有激情的,对人充满兴趣,津津有味。酒,朴刀,熟牛肉,是一个酣畅淋漓、很有元气的世界。有人说《水浒》特别适合夏天读,是有道理的。

另一方面,它包含了很多中国人自己的智慧在里面,也包含了中国民间的人情世故的复杂。比起《三国演义》和《西游记》,我会认为《水浒》更日常一些,跟中国人的普通生活更接近,虽然不如《金瓶梅》;文学水准上也许不如《红楼梦》,但是《红楼梦》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又太繁复,太文,胭脂气重了点,《水浒》正好折中。

比如武大郎是个卖炊饼的,在《西游记》和《三国》里很难见到一个卖炊饼的人。再比如说豹子头林冲作为一个普通人受到的煎熬,媳妇儿被人骚扰,又被栽赃,都是特别普通人的、中国人的、个人化的境遇。

《水浒传》把林冲当做一个很重要的人来写,注入了作者自己的悲愤和思考。这个人确实承载了中国很多中年男女的某种困境。林冲这个人很像我国的中年男人,在工作里虽然有一个不小的名头“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其实只是一个临时工,没有任何实际上的社会地位,准确地说,不能算作“官”,只能算是“胥吏”。比如宋江是押司,也是胥吏,武松打虎之后做了都头,性质也一样。林冲在现实中遇到问题的时候——无论是权力还是世界对他的挤压,领导收拾他,无赖欺凌他,他其实最开始选择的是忍耐。他很能忍,被诬陷,被流放,他其实还是忍下来了,虽然名字里有个“冲”字,其实他并不冲动,直到最后对方要赶尽杀绝,要在这个世界上消灭他的时候,他才动手反击,基本上是本能的反击,是一个本能的求生行为。所以我觉得林冲这个人物是《水浒传》里比较特殊的一个,他身上的那种热血和侠的东西少一些,那种半人半神的东西少一些,他更多的其实是人本身的隐忍、无奈、卑微、茫然。

我们想想林冲的一生,虽然一身本领,杀了人之后上梁山,上梁山之后也还是被白衣秀才王伦压制,他顺位排在很往后,后来晁盖、吴用上梁山之后,他才跟晁盖一起去把原来第一把交椅王伦给杀掉了,相当于政变了,不过这个过程中他也是一个棋子,属于被晁盖一伙利用了。

所以林冲确实是一个充满着犹豫、充满着选择困难的人,虽然一身本领,但是又有点谨小慎微,挺怕事儿的一个人。我觉得无论《水浒传》的真实作者是谁,或者说林冲部分的真实作者是谁,他都把林冲这个人物塑造得很好:他(林冲)个人的选择很少,一直被命运推着走,走到了绝路才想办法跑出来……我觉得这才是写一个人物有意思的地方。包括杨志卖刀,青面兽杨志其实和豹子头林冲有相似的地方,也是一点点被逼上梁山,也是一身本领。不一样的在于杨志首先有个人的发展问题,他在梁中书帐下也充过武将,空有本领,处事为人不行,遭人嫉妒和怨恨,而林冲还包含着一个家庭问题,他受到了权力的直接侵犯,媳妇儿被权贵看上了,这才开始了所有的劫难。

所以当我们看林冲这个人物时,你必须看到他更复杂、更综合的一面,包括事业的发展,包括家庭的团结,都彻底给他破坏掉了,但他在这过程里没有做出一个特别主动的选择,包括他在野猪林里,如果没有鲁智深救他,他就死了;或者风雪山神庙,如果不是恰巧那天他住的那个地方被雪压倒了,他也死了。作者有时候让他运气很差,有时候又让他运气很好,他一直是被命运推动的这样一个角色。

他有点像宋江的另一面,我们想想宋江这个人物,他也是一个能不上梁山就不上梁山的人,金圣叹对《水浒》的观察是,作者对宋江明褒实贬,看起来好像说他仁义道德,其实内心还是挺会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求功名,挺奸诈、挺权术的一个人。虽然从表面看宋江也是被步步紧逼,才上了梁山,但是宋江整个人的野心和他对自己的谋划,和林冲还是不一样的。宋江总有点想曲线救国,救自己也救兄弟的意思,林冲主要是想着自己的那些境遇,没有看得那么长远,很少表现出自己有什么计划。但是林冲这个部分,作者写得最真实、最曲折,有几个段落也是非常经典,属于作家必须要看的片段,比如“误入白虎堂”,比如“风雪山神庙”。

当然,这也不是说在塑造小说人物的时候,用命运去推动人物就一定比让这个人主动做选择更好。我们强调命运是不是更好?其实不一定,我自己的小说里好多人在做选择,做决定,以此来推动故事,每个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样。《水浒传》里也有更加主动的人物在,比如武松,他的故事就充满了个人选择,充满了激进的行为方式,他选择了拒绝嫂子的勾引,最后选择赶尽杀绝,这个人物的主动性就比较强,动不动就举个石狮子扔一下,属于《水浒》里典型的半人半神的人物。

这和作者想塑造的人物性格有关系,他想塑造的林冲就是这么一个很窝囊的人,一个被动的人,所以他用了极端的方式推动,我觉得林冲还是相对比较现代的一个人物,尤其人到中年之后你会发现有很多时候是被别人推着走的,但是年少时候可能不太知道,觉得好像都是自己在选,但其实是被推着走的,我觉得这就是挺有意思的东西。林冲是个很有味道的人物。

所以整个《水浒传》里有一个对中国社会贴切的观察,并且叙述技巧是非常非常高的,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人物对话非常精准,寥寥几笔就能把人物刻画出来。大家可以仔细读读武松上景阳冈之前在酒馆里喝酒的段落和杨雄石秀杀死杨雄妻子的段落。

我每次阅读《水浒传》都感觉到那些动词像一根根骨头一样,使得这个小说很有质感,带着力量。这一点对我的写作影响比较大。比如说在这段描写里:

便去包裹里些碎银子,把花枪了酒葫芦,将火炭了,毡笠子戴上,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了。了钥匙,信步东。雪地里着碎琼乱玉,迤逦着北风而

取、挑、盖、拿、拽、锁、带、投、踏、背、行,基本没有重复,很迅速地把林冲的动作勾勒出来,直接把他推到了风雪之中。

《水浒》的整个故事读起来也很过瘾,打打杀杀,英雄反目,终又相聚。但跟武侠小说又有不同,很多武侠小说缺少对中国社会日常生活的体察,主要是没那个工夫。

刚才说的是中国的作品。那么在西方世界里,早期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作家是海明威,我在高中的时候第一次读海明威的短篇小说,着实吓了一跳。

海明威自己的人生很有意思,他的写作是苦行僧式的,每天都在琢磨怎么写出伟大的作品,他说过他要站着写作,去除作品中的赘肉,因为站着会疲惫,所以不会写得冗长,而是精炼而有效。但他的个人生活又是向世界敞开那种,去非洲狩猎,去乞力马扎罗山,和批评家动手打架,结婚离婚,上报纸头条,他是清教徒和狂欢者的一个结合。

要说他的作品,其实是透明的写作,他的作品很适合被翻译,因为他并没有特别复杂的词句,我还试图看过原著,发现以我的英语水平竟然能读懂一些。他的写作看起来就是很朴拙、很简单的。

海明威在写谁开门、谁说话,都是简单而干脆的,就像小朋友用积木也能搭出一个宏伟的建筑,他就简简单单的这种刻画,想要抵达他心中伟大的文学。比如说他有一个作品叫做《拳击家》,这个故事就是,少年尼克从火车上跳下来,在火车边上看到了篝火,在篝火旁有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白人是个前拳王,黑人是他的朋友,尼克坐下来跟他们交谈,交换食物,看起来很简单,但你读下来之后是很厉害的小说。

厉害在哪里呢?大家都知道海明威开创了一种写作方式,所谓的“冰山理论”,小部分在外部,大部分都在冰面之下。就是说,小说以一种非常克制、简洁的方式写出来,也能达到很高的艺术成就。我们通常觉得“冰山”就是指藏着重要的,显出不重要的,也有人起名叫做“叙事的镂空”,你把重要的地方抠掉,使小说意味深长,但是结构和叙事又很简单。

“冰山”,你藏起来不是因为你不知道,是因为你知道,才把它藏起来,现在有人写小说把一些东西省略掉,是因为不知道,只能去藏拙,但其实应该是只有你知道,但是不写出来,因为不需要写出来,你所创造的世界才有了一种巨大的空间感,一种确凿的但读者却无法完全可知的底座,这就引起了读者的参与和思考。更重要的是,因为冰山存在,会引起读者的奇妙的感觉,一种若有似无的贴向冰山的想象,类似于读者和作者共享一个秘密的感觉。

拳击家的人生,用这么小的一个篇幅写出来了,他和妹妹的故事,他自己的奋斗和失败,最有意思的是拳击家和黑人的关系,很难讲谁寄生在谁身上,就像海里面有那种生物,必须跟另一种生物一起行动才有吃的,这也符合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说:一个东西倘若不是和任何别的东西相依赖而存在,就不能说它真的存在。尼克其实是一个视点,一个少年的不谙世事的视点,一个逐渐成长的视点,周遭发生的事情都会在这个视点身上留下印记。这个视点海明威经常用,用法有时候不一样,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把《拳击家》和《杀手》对照起来看。《杀手》这篇小说不但对后来的文学影响很大,也启发了不少黑色电影。

海明威看起来虽然是一个先锋,开创了简报式的写作,他最初是个记者,生活也很先锋,但他其实是个古典作家,他喜欢古希腊悲剧,喜欢莎士比亚,所以他小说里的古典气质特别特别重。所以当时就有人说,海明威看起来是个先锋,但其实散发着博物馆的味道。

比如《老人与海》这个小说,其实它的悲剧气质跟古希腊的悲剧气质很像,某种程度上也延续了梅尔维尔的《白鲸》的传统,这里头都包含着一种变体的美国精神,这个精神里虽然带着某种悲剧的精神,但是内在还是积极的。都是在传达人在命运面前总是会失败的,人怎么争斗,最后都要被打败,就是看败的过程中是不是有光彩。你可以把我打败,但不能把我毁掉,古希腊讲人和神的搏斗,经常会输掉嘛,但是最后还是要试一试,搏斗搏斗,这个东西跟海明威的作品也是有关系的。海明威写《老人与海》的时候,当那个老人去钓鱼,跟鱼搏斗的时候,是有点像人跟自己的命运去搏斗的,那个老人其实身上散发出一种光辉,一种超越了肉身的精神层面的东西跃升出来,要去跟命运搏斗,最后他失败了嘛,他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沮丧的人。这也是海明威很愿意处理的主题,人——突破了的人——回归到人,很多时候写得很含蓄,但《老人与海》相对直接。尼采说:“人是应被超越的某种东西,你们为了超越自己,干过什么呢?”海明威的一些主题跟尼采的思考暗合。

另外一点,就是海明威是拼尽全力去写实的作家,他虽然写得很利落,但是有些东西并不告诉你,他是一个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描摹现实,选择现实,截取他觉得有意义的现实,但他也讲过,他只写他看到的、他知道的、他熟悉的,能够握在手掌里的现实,他可能是在用现实的准确去描摹他内心的准确。如果有一段时间不去阅读海明威,内心里的海明威的形象就会产生某种弯曲,我会下意识地觉得他是一个非常硬朗的作家,如果拿起他的书看,我就会马上明白自己也不知不觉掉到了文学史编造的假象里。他是一个非常细腻敏感的作家,是一个非常多情的作家,虽然简洁,但是绝不冷漠,语言看似简单其实变化多端,仔细阅读一下他的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就会知道了。

所以海明威确实是一个在方法论上有很多借鉴意义的作家。因为海明威以前是一个记者嘛,他本着一种写虚构像写非虚构一样的方式去写小说。他的小说里还有很详细的菜单,比如鸡肉拌青豆、果酱、土豆泥,都有现实的来处,他的小说素材几乎没有现实之外的东西,很少很少。你不可能在他的小说里看到马尔克斯、卡尔维诺那样的东西。

我觉得在海明威的身上,我们说了两点,一个是古典的气质,一个是写实的作家,但很有意思的是,他其实是一个20世纪的作家,20世纪的时候卡夫卡、乔伊斯已经把小说带到了另一个维度,将小说的现代性推到了极致,但海明威还是用那种特别古典的方式在写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海明威也吸取了一些现代派的东西,比如在他的长篇小说里,也会写很长的内心独白,人的思绪在漂浮,但是就我个人感觉,在这方面,他的成就不如他习惯的片段速写式的写作,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觉得他的长篇小说不如他的短篇小说。事实上,我认为海明威真正好的小说并不多,可能也就不到十个中短篇小说,而且他的主题,比如像《老人与海》,也谈不上多么复杂深邃,但是他最好的作品几乎就是文学史上最好的作品之一。我觉得他的主要成就还是在形式上,他发明了一种超级的形式,一种崭新的英文写作的方法,这种方法强烈到,只要阅读过他的小说,就不可能把这种方法从记忆中抹去。也许你不会以他的方法写作,但是不可能将他的风格遗忘。

从形式上来说,海明威的很多短篇小说像片段的速写,比如《杀手》和《拳击家》,仅仅写了一两个场景,事件发生的时间很短,也没有去到事件之外,就是当下,现在的短篇小说像海明威速写的这种方式越来越少了,为什么?就是大家对一个短篇小说只完成这么一个速写是不满意的。大家都希望小说能塞进更多的东西,有的甚至想塞进国家的兴衰。短篇小说这个文体当然在不断发展,比如门罗,很多短篇小说的时间跨度非常惊人。海明威这种风格还是非常稀有的,他不太剪裁、编辑时间,他的很多小说就是把事情按现实时间还原,这是很古典的一种方式。有人说福克纳的小说像一座巴洛克建筑,海明威的小说则是一座光秃秃的石碑,是有道理的。

关于阅读会怎么影响写作,或者怎么影响我,我可以举个例子。我读那些小说里的人物,他们会在潜意识进入人的脑海,不会直接变成你创造的东西,但是会暗藏在你心里,这就是阅读的意义。

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集《都柏林人》里有一篇叫《阿拉比》。“阿拉比”是一个集市的名字,我看完之后就特别想写一个少年人在夜里去漫游的故事。《阿拉比》这个故事的内核有点像一个少年站在成人世界的门槛上,看到了成人世界里面的好多好多东西,多么向往,但是也看到了冷漠和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不过都不属于他,都带不回来,他在门槛上站了一站,然后他再走回来。我第一次看这篇小说不是在《都柏林人》里,是在布鲁克斯和沃伦编的《小说鉴赏》上。受到它的影响,我写了《跛人》这篇小说。它跟《阿拉比》其实有前后的关系,是我看了《阿拉比》之后,才突然感觉到我内心里也有写少年和成人世界的想法,这个想法暗藏在我心里很长时间,一直想要跑出来,直到看到这个小说才找到了钥匙。

余华和苏童都写过好多少年视角的书,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也挺喜欢少年视角,我在这个视角里可以不用长大,可以用少年的灵魂去看世界,一方面作为视角,一方面作为被影响的个体,反映出客观世界的力量。

少年是半成品,半成年,他有一些真挚的东西,也有一些迷茫的东西,有一些想进入成人世界、快些进入成人世界的欲望。当你变成成人的时候,就发现成人是个特别奇怪的生物,成人世界有时候是个荒谬的所在,但是大家都安之若素,并且逐渐遗忘少年时的自己,似乎成年之前的生活只是个梦。少年进入成人世界我觉得是文学上一个永恒的主题。它其实是很好的一种冰水混合物,这个阶段很适合文学的发挥。使用少年视角其实也包含着一种判断,成人世界或者说成人社会,是一个黑森林,大家在不知不觉长大的过程中都会走进那片黑森林,然后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孩子。少年的口吻类似于一种招魂,努力复活另一个自己,在文学的世界里再走一遭。

我的小说《跛人》也是在写这样一个题材。这个小说里有个高中生叫刘一朵,高考完刘一朵跟身边的男孩说,我们两个都考得很烂,我们俩逃跑吧,我们去北京,去天安门广场放风筝。那个女孩像是一个引领者一样,引领着这个少年,他俩当然有恋爱关系,不过关系是有点不对等的。这一对少年情侣踏上旅程,那个少年其实本身是犹豫的,远没有女孩坚决。他们上了一个绿皮火车,那绿皮火车就像是通向成人世界的隧道一样。他们上了车,准备到北京去。

车靠站,上来了一个怪人,怪人就跟他们搭讪,讲了一些故事。那个怪人其实代表了成人世界的某种东西,最后怪人站起来,他们才发现这个人少了一条腿,跛人嘛,是残缺的,他是一个残缺的成人世界的形象。

在这个时候男孩和女孩就要做一个抉择,就是当成人世界的真相通过这么一个残缺的人带到你面前之后,你还愿不愿意去天安门广场放风筝?也许更准确的说法是,当你发现天安门广场放不了风筝,你还愿不愿去?这个女孩选择去,男孩犹豫了。男孩去上了厕所之后发现女孩不见了,女孩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成人女子,其实那是一种心理投射。成人女子恬静地坐在那里,在男孩心里面会投射着他的恋人有一天也会变成这么平静,在激烈的北京生活之后,有可能变得这么平静——可以说是一种幻觉,也可以说是一种祝福。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当你丰富的情感在一种训练有素的叙述技巧帮助下表达出来时,你会发现比你本身所拥有的情感更加集中、更加强烈也更加感人,技巧在某种程度上是帮助它,也就是为自己的情感建造一条高速公路,两边都有栏杆,把不必要的东西拦在外面。”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第220页。

见《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说全集》(上册),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6月。

收于海明威著、杨向荣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1月。

[德]尼采著、钱春绮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

见《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说全集》(上册),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6月。

原文是:“福克纳的作品就像一座巴洛克式的建筑,在奇形怪状的排水管的覆盖下,人们很难分辨它的轮廓;而海明威的作品则是一座光秃秃的石碑,笔直,僵硬,线条简单淳朴。”([法]罗杰·阿瑟里诺著,刘舒、李明译:《海明威小说的真实性》,见《海明威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221页。)

克林斯·布鲁克斯、罗伯特·潘·沃伦著,冯亦代等译:《小说鉴赏》,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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