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误入歧途

在下沉的世界里上升 作者:赵青


自序误入歧途

用这个题目来囊括我的过去,很有些出言不逊的味道。但它的确是一个十足的事实。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形象思维者,从小生活在鄱阳湖畔都昌县一个不知名的港汊里。对于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胆敢觊觎甚至狂妄地高攀文学这个大雅之堂,纯粹是非分之想,正如一位朋友说的:“恕我直言,你是迫不得已才走到文学这条路上来的。”是的,如果没有一纸公文将我从围着高墙的深院抛到鹳鸟惊飞森然欲搏的石钟山下;如果不是苦苦请求才允许去了那座踩得晃晃动动的小木楼;如果不是住下来的头一个晚上,我的那个临时用三合板支起的小房间就被人重重地踢上一脚而长出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窟窿来,我的人生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天空灰蒙蒙的。当我踏上石钟山126级台阶的时候,我的心灵和当时的天空一样沉重、迷茫。暮色中,我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那里,望着江湖水面,一片片的白帆从天边出现,又慢慢消失在天的尽头,便引起了我无限的遐思:这世界往后不知会是什么样子?我实在想象不出。东望水天一色,西望水色一天,一片广漠,无所依附,无所寄托。进而我又想起离浔的那一天,一位帮我装运行李的农民,用他那双比锉刀还要粗糙的手握着我,说:“像你这样眼珠亮的人还会回来吗?”我真的经不住他的这句话,心里酸酸的,一眼也不敢望他,马上背过脸去,点点头,用力关上了车门。

直到文学进入我的生活中来,我才感到过去失去平衡的心稍稍有些依托。兴许,就在那一刻,我的人生和创作的契机,同时孕育和产生了。不知谁说过,凡是生活中开怀地笑过和痛心地哭过的人,都有资格从事文学创作。于是,我痛定思痛,慎重选择,斗着胆,惶惶地叩开了文学这扇大门。

进门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俨然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茨威格、契诃夫、卡夫卡、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马尔克斯、沈丛文、郁达夫、朱自清、汪曾祺……他们把我带到无边无际流泻得像高山一样汹涌的大海边上,使我充满了自信,又充满了畏惧。至此,我才明白,文学之路原本是一条穿越阴影的曲曲折折的路,是一条在折磨人类的苦难里延伸又与苦难相抗衡的光明之路。谁在纷乱变幻的世界中找到了它,谁就登上了那片金灿灿的辉煌。

多少个黄昏和昼夜,我一次又一次地面临着极为尴尬的两难选择:一方面,对长久以来树立起来的人生原则忠贞不渝,也即“你不可改变我”;另一方面,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又无时无刻不在强迫着我修改许多恪守已久的信条,也即“你别无选择”。我就时时刻刻处在这样一个剧烈奔突和痛苦的撕扯中。

我从小在鄱阳湖畔长大,对水边的哀乐人事比较熟悉。平时只要一合眼,那儿时的梦幻,青春的碎影;那飘忽的风帆,远去的橹声,常常在我心头碰撞激荡。我原本为了写水,而去大山。没有料到,我的魂魄竟丢在了大山。回过头来,当我重新审视这片沉甸甸又湿漉漉的大世界时,我发现自己竟与一位参禅的老僧不谋而合: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我显然还没有悟到这个份上。但是,我不否认,我眼中的大自然,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观了,它统统成了我人生的惊醒和感悟,成了我痛苦与欢乐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载体。我试图借着这个符号,运用人类和现代的眼光,去开掘我那片至今仍未真正为之动容的未来天地。

最近,我读到一首《不要成熟》的小诗,诗的大意是:不要成熟/不要成熟/成熟了/就会凋零干枯/不要摘它/半是甜半是酸/半是生半是熟/留一点期待和希冀/保持些神秘与诱惑。

对于人生,我已过耳顺之年,而对于文学呢,我却恰恰害怕和讨厌这种成熟!

真的,至少目前我是这样想的。

2017年4月28日于望盧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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