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驹娃哥

陌上情思 作者:刘在平


我的驹娃哥

十六岁半,我当兵了。母亲在列车窗口相送,车开了她还追着列车跑,一边跑一边招手,眼里含着泪花。同一个闷罐子车厢的新兵都在笑,可他们心里都有一份感动,有好几个也都纷纷地向母亲招手。

好长好长的行程,列车终于停在一个叫龙水坪的车站。延边,一个遥远的、边缘的名字,如今我们踏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夜晚,远处山影朦朦胧胧,却好像展开了迎接我们的怀抱。列队以后,我们上了一排解放牌军车,车轮滚动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成为一名军人。

果然,车队向大山驶去。

两边的山越来越高,前面的路越来越窄。车上的新兵们,由兴奋地叽叽喳喳,变成了无言。我们都是城市兵,突然来到这地处边陲的山谷里,心中越来越塞满了莫名的紧张。车队的马达声,盖不住两边野兽的嚎叫声,是狼?是虎?还是……一条小溪离我们越来越近,在车轮旁边哗哗流淌,好像在挑战我们这些来几里外的不速之客:怎么?后悔了?想家了?

终于,排排灯光告诉我们:军营到了。

新兵连的食堂里,已经备好了我们的第一顿“军餐”。在河南家乡吃过高粱面,可从没吃过高粱米。碗里的高粱米籽儿硬邦邦的,吃两口挺香,再吃就咽不下去。这时,来了一位个子高高、虎背熊腰的老兵,笑呵呵地向大家问好:“听说都是河南老乡,老乡们你们好啊!俺家离开封不远!吃不惯高粱米,就尝尝这,管保你们吃不够!”说着,把大盘的菜放到每个餐桌的中间。“知道这是啥?这是朝鲜族辣白菜,比肉都好吃!”憨憨厚厚的热情,加上地道的家乡话,气氛一下热烈起来。“俺尝尝。”“俺也尝尝!”果然,辣白菜吃到口里,拿今天的话来说,那叫一个“爽”!只见老兵咧着嘴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管够管够啊!嘿嘿,到这儿当兵别嫌远,光这辣白菜,都叫你不想家!”看来,这老兵还挺会做思想工作,句句话都贴到心窝上。

军营第一顿饭,让少小离家的我立刻觉得暖融融的。老兵真好,部队真好。那朝鲜族辣白菜,成了我几十年来每每碰到都大快朵颐的美味佳肴。几十年后去韩国旅游,同行的旅友许多人吃不惯辣白菜,而我却过足了口瘾。

后来知道,那老兵只比我们早两年当兵,年龄比我大上四五岁,有个乡土味浓浓的名字——赵驹娃。巧得很,从新兵连分到一连,赵驹娃就是一连的汽车兵。

一见面,就紧紧握住我的手:“嘿嘿,好,好咧很!你这娃娃兵,小姑娘都没你这秀气!透着聪明劲儿,看着稀罕死个人!”我的手在他手里,好像猴子的手在熊手里,往外抽都抽不出来。“安全,快来快来,看看这个通讯员咋样?”我到一连先在连部当通讯员,听说文书祝安全挺有文化,他可是直接管我的,还不知道咋跟他见面呢,这可倒好,原来祝安全也是驹娃的老乡,被驹娃一招呼就热情扒拉地过来。到底是文书,一见面就教育我,赵驹娃急赤白脸地护着我:“别看人家小,文化水儿不比你少,你别一上来就教训人!”弄得我怪不好意思。

当通讯员每天要去团部取报纸信件,那是“家书抵万金”的年代,官兵们对家信无比重视。有一次我刚背着大挎包走出团部,一辆嘎斯63“咯吱”一声停在我旁边,赵驹娃探出头:“小老弟,上车上车!”看我到后面扒车,他大声喊:“坐驾驶楼!”驾驶楼是干部带车坐的,我这新兵通讯员,提前享受了干部待遇。到了连部,他又帮我分发信件。五班长当众训我:“新兵蛋子,你倒挺会偷懒,坐车不说,还坐驾驶楼!”赵驹娃立马冲到他前面:“咋啦,我让他坐的,人家小同志到这山沟里容易吗?你不心疼我心疼!”打那以后,全连都知道赵驹娃“护犊子”。“护犊子”啥意思?后来才明白,就是牲口护着自己的小牲口。我成了“小驹娃”,心里常常责怪赵驹娃太拿我当回事儿,好像比我大一辈儿似的。好在这个赵驹娃很有人缘,他吃苦耐劳,开车技术好,连当兵七八年的老司机都佩服。

虽然我初二没念完就赶上“文革”,两年不到又当兵,可老兵们还是叫我“小知识分子”。赵驹娃也跟着叫。“来来,小知识分子,帮我写封信!”“写给谁?”“就是俺那个……相好的,那个……没过门儿的家属。”当时,“家属”这个词儿相当“军事化”,可给没过门儿的“家属”写信,不就是写情书吗?这事儿对当时的我来说还真挺为难,就推托:“让文书写不中?”“不中不中,安全那家伙写了一封就露馅,文绉绉的不会说话,可是不中!”驹娃吓唬我,说好久不写信了,再不写那边要“黄摊儿”。“我咋说你咋写!”可第一句“芬:见字如面”后面他就没词儿了,撂下一句“咋写都中”转身就跑了。从没写过情书的我搜肠刮肚弄了百十个字,还要考虑到用驹娃的口气。驹娃见了如获至宝,看都不看就装信封、贴邮票。

后来就经常有人让我代写家信,基本都是给过门儿没过门儿的家属的。原来,那百十个字效果绝佳,大概是驹娃相好的回信夸了他,他就把我到处推荐,弄得我还不知谈恋爱咋回事儿的时候,就写了一堆的情书。现在想想,那些老军嫂们,可能一直都不知道她们收到的情书是我这个枪手代写的。

每个炮班一架火炮,一辆嘎斯63牵引车。我到六班当班长,全班战友都比我年龄大,好在司机班给我们班配的司机正是赵驹娃,在他的“辅佐”下,我克服了不少难题。

推炮占领阵地是个要命的训练科目,四班全班来自农村,推炮像一群小老虎呼呼地就上去了,我们班全都来自城市,推到一半硬是嘎悠不动了。四班长张生,带着全班起哄:“小知识分子们,回城里享福吧!”“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吧,教育好了再来!”“六班的,拿着笔杆儿当炮管,拿着书本儿当炮弹吧!”突然,虎背熊腰的赵驹娃冲过来,他一个顶俩仨,我们也呼呼地上去了。四班长冲着驹娃喊:“你算咋回事?踩油门的也会拉帮套!”赵驹娃回应:“叫你们司机也上啊!”可四班的司机偏偏是个朝鲜族小个子,患胃溃疡刚刚做了手术,胃切掉三分之二。驹娃憨憨傻傻地笑,我却动了气:“你这叫拉帮套?这是帮倒忙!”驹娃不生气,笑得更憨:“还挺有志气,咱六班的小知识分子,不蒸馒头蒸口气,好好练!”说练就练,当天夜里,全班就憋足气练到后半夜,一个个累得瘫在地上起不来。赵驹娃来了,神秘兮兮地说:“走,上饭堂。”原来,他跟炊事班老班长关系好,悄悄地给我们做了一锅疙瘩汤,当然少不了辣白菜,香啊!全班拉着他直叫亲哥。

福洞煤矿,其实就是个小煤窑。军工生产,自己挖煤,三班倒,每班八个小时。初下矿井,至少在一个月时间里,我天天骂自己是笨蛋!掌子面上抱着风钻突突突突,这活儿充分暴露了我就是个“小知识分子”。一条腿跪着,可脚底下溜光水滑,“拿劲儿”本身就费死劲。死沉的风钻贴在胸前,突突几下浑身就湿透了。偏偏腰间的电瓶快没电了,头盔上的矿灯还不如个烟头亮。下面喊话:“六班长,你倒是行不行啊?任务完不成了!”我壮着胆子喊一声“我行!”然后两眼紧闭,算是拼命了!突然,两只大手接过风钻,然后被一个宽厚的肩膀顶了一下,我就顺着掌子面滑到了坑道里——又是赵驹娃!就听风钻突突的声音都不一样了,每打一个眼儿,钢钎到头也就几分钟时间。驹娃下到坑道的时候,连炸药和雷管都装好了,“撤!”他一声令下,我们撤到安全地带,确定里面没有人,他按下按钮,几声闷雷过后,他又带领大家装车,大板锹在他手里就像小锅铲儿。

“一号命令”下达,部队特级战备,随时准备上战场,战争氛围紧紧地围住每一个人。动员会上,赵驹娃上台表决心与众不同,竟然是写给老婆的信,这封情书还真不是我代写的。“芬:我要上战场了,要是光荣了,你就改嫁吧,千万要把孩子养大!”指导员说这是掏心窝子的豪言壮语。会后有人跟他打锸:“驹娃你不够意思,让老婆把孩子养大,我可没过门的家属都没找哪!”驹娃毫不相让:“没家属没牵挂,光荣了利利索索,怕什么?”又是一段豪言壮语。营房住不成了,部队在龙水坪附近的山上露营。东北的初冬已经很冷,上级要求住猫耳洞。当我在洞里吭哧吭哧挥镐的时候,驹娃又来了,脱下上衣,露出腱子肉,双腿跪在地上开始耍把式,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当我向连长汇报的时候,连长一愣:“六班?可以啊!”连长一检查,立马召集全连各班长前来参观学习。我当时就想:驹娃这家伙,怎么干什么都像行家里手?

聊起来,他憨憨地笑着:“这算啥?打小就在大山里砍柴,挑一担柴上百斤,翻山过岗几十里进城去卖。打石头,修水渠,腰里拴绳子挂在山壁打眼放炮,人家俩人抬的石头我扛起来就跑……惯了!”大山里的孩子,吃苦耐劳,千锤百炼,真叫人佩服。“我当班长,不够料!”当我流露出小小的自卑,他瞪大眼睛:“咋着?咋这说?你小小年纪不怕吃苦,有文化水儿,咋不够料?让我这大老粗当官,那还行?”用他的话说,他对我那是“稀罕”,其实我真配不上他的稀罕。不过我知道,时间久了,一个连队就像一个家,战友们一起吃苦流汗,一起完成艰险的任务,一定会滋生出浓浓的兄弟情。

我当排长的时候,连队连续两年进入深山伐木、运木。抬大木头,这活儿需要专门训练,我是“号头”,每天喊着亢进悠扬的号子,八个人“一副肩”在跳板上冲锋陷阵。赵驹娃这回当不成行家了,但他开着大挂车运输,山路盘旋狭窄,积雪打滑,绝对考验技术。驹娃把车停在楞场,或者去砍松树明子供我们点火用,或者从山下捎来辣椒面,让我们刺激胃口,多吃有劲。有几次还把军用水壶塞给我,里面装着老白干,说是晚上喝点解乏。

我时常想,如果我真有一个亲哥和我在一个连队当兵,会不会像驹娃这样?全连都知道,驹娃和我,就是亲亲的哥俩。

部队实行志愿兵制度,驹娃成了志愿兵。恢复高考那年我考上了吉林大学,离开部队时驹娃外出执行任务没回来。没想到这就阔别多年。驹娃复员时候怕影响我学习,没有告诉我。汝阳县那起伏蜿蜒的大山,锁住了驹娃哥的身影。

驹娃的字越写越好了,词儿也越来越多了。信里说他在县政府当司机,精湛的技术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让他屡屡受表扬。都说当兵时想家,回到家想部队、想战友。我研究生毕业分到北京国家机关时,还住集体宿舍,驹娃提着红枣、花生来看我,和我挤在一个床上。打那以后,又是多少年,联系从未间断,这都因为驹娃重感情,话不多却情深意厚。再后来兴手机了,通信变成了打电话。

2013年,隔几天就接到驹娃的电话,说是一定要我去汝阳。驹娃哥,到底割不断兄弟情谊,我又何尝不是?可我在珠海任教,只好应允,暑假一定去看驹娃,看汝阳的战友。

当驹娃和祝安全从很远的车站将我和爱人接到汝阳城的时候,十五位战友早已在饭店门口相迎,这场面是我始料未及的。巨大的圆桌,宽敞的餐厅,落座以后,战友们一个个和我热烈拥抱。史天命、贺老荒、杨疙瘩、刘平娃、赵普娃……还有几位原本不是我们炮兵404团的,而是我们33师师部或其他团的,也都来聚会。这可都是我的兄长啊,如今最小的也已六十四五岁,可一个个精神昂扬,军人的威风不减当年。我深深感到,这世上有一种亲人叫战友,有一种亲情叫战友情!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落座以后谈话的内容,基本不是怀旧,而几乎全都围绕着复员转业以后的经历,这简直就是一场总结会,是这些老军人转换战场后人生的总结。原来,因身体原因很早复员的祝安全,在大山深处做一名小学教师,而且是待遇很低的民办教师,一干就是四十年!常年凌晨5点起床、深夜上床。天气冷肚子饿吃点花生,可微薄的收入连每天买花生也不够。但他,培养了多少孩子走出大山。史天命,偏偏不信天命,承包一块地搞创新,种的庄家和蔬菜全是用科技成果搞试验,就在收成越来越好的时候上面把地没收了,他花了五年时间奔波打官司,硬是赢了官司,收回土地还获得了赔偿。赵普娃当了干部,还是人民代表,为群众办实事深受爱戴,上边提拔他,老百姓竟然挽留他,他拒绝了新的任命继续干原职,最近一次人民代表选举中获得全票。杨疙瘩为了保护山中珍贵药材到处奔走呼号……老战友啊,你们真是让我感动,让我骄傲!

只有驹娃没说话,他在忙前忙后地为大家斟酒。

一位大嫂进来,一手拎着一只保温桶,往桌上一放,声音朗朗地对我说:“兄弟,还认识我不?我是赵驹娃家属!”还没等我回话,就一下抱住我爱人:“这是我兄弟的家属吧?可把你们盼来了!”她带来的是玉米面糊糊。亲亲的嫂子,我咋会不认识你?当年你来部队,给我洗过衣服、缝过被子。你到炊事班帮厨,听说我值班站岗,专门给我留了一碗玉米面糊糊。

就像今天这玉米面糊糊,香,真香啊!

千万别小觑这棵银杏树,西汉随张骞出使西域的玄真道人带回,即落根于此,高寿两千余年,依然苍劲挺拔,葱茏碧翠。而这里,竟是鬼谷子讲学的云梦村附近、古代“桃源宫”遗址。我写了首诗发到微博上:“沧桑千载傲姿擎,根老枝遒笑碧穹;沐雨啜风禅入梦,一尊佛意万尘空。”名声显赫的鬼谷子和纵横术、古代兵法、奇门八卦、修身养性联在一起,相传孙膑、庞涓、苏秦、张仪、毛遂等皆为其弟子。真的不知道,鬼谷子教学和修炼的神秘的云梦山,竟在我这次拜访战友而专赴的河南汝阳!为自己孤陋而惭愧之余,是庆幸。这里还与更古老的鬼氏族、鬼方国密切相关。

赵驹娃开车,祝安全是绝好的导游,我们穿梭驰骋在起伏蜿蜒的大山之间。祝安全说,佛教寺庙以及大尊佛像都在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的宝地佳境,香火缭绕与自然美景、人文意趣总是结合得浑然一体。于是,我们又来到鲁山大佛。

私下里,安全认真地对我讲:驹娃工作一直兢兢业业,领导多次表示他到了退休年龄也可以继续干,他的职岗在我们这儿是令人羡慕的,但他还是提前好几年就辞职了。因为,他后悔干过截访!驹娃当司机从不喝酒,可那次他喝醉了,捶胸顿足地说自己对不起老百姓,对不起养育他的山山水水。他干个体运输口碑特别好,方圆几十里都知道那个兵爷爷车开得好,为人厚道……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在登山。驹娃停好车,健步向我们走来。他开车超过百万公里,可如今还是当年那副笔直的腰板。驹娃哥,我的驹娃哥,我有一种紧紧拥抱他的冲动,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哥——我的驹娃哥!”

声音在大山里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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