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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序

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 作者:陈筑梅


友序

《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序

我是一个老“红迷”。《红楼梦》这部精神美酒,喝上瘾了,半生来,就从没有断过。对于评论这部精神佳酿的著稿,只要找得着的,从不放过。

近日读到一位才二十七岁的小姑娘陈筑梅的长篇论作《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我谓此名极妙,这恰恰是这本书的特色之所在。王熙凤,按《红楼梦》中才女谋略家秦可卿的评论,其人其境,为脂粉队里的英雄。在历来的红学家的文章中,多数人对王熙凤都持批判态度,也有少数人赞美过她。

而把王熙凤放在中国特定的历史时期,做出比较到位,比较全面评价的,在我的阅读范围内,似只有陈筑梅。她的《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一书,把王熙凤定位为:“一个封建帝制文化体系中彻头彻尾的叛徒,也是一个由内而外资本浸淫下成长起来的资本先行者,更是一个帝制背景下女性人权主义复苏的时代佼佼者。”

封建叛徒,资本先行者,女权主义者,从来不曾有人这样评过王熙凤,这三顶帽子始于这个为红痴迷、笔耕不辍的青年学者。陈筑梅认为,身处18世纪的王熙凤是清封建世界与西洋资本世界思想浸淫下的“神仙妃子”。她以一介女子之躯,在社会上层如同王安石一样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制和造血,并以强势的手腕和霸道的作风与腐朽的封建帝制体系做着斗争。她是集性情和物质于一体的“兼美”之胎,是秦氏代表、维护的封建帝制地主经济体系所景仰和敬畏的一个资本萌芽下的革新人物。

王熙凤的管家模式含有雇工性质,发放月例即是。她的经济之道不在于“守”,而在于“拓”,在于资本的投资,不断地将双手往更深远的外围经济探去,将野心放在更广阔的社会空间中去竞争和实践。她在协理宁国府时所实行的劳动责任制,和20世纪初美国的泰勒科学管理制度相仿,而王熙凤则早于泰勒百余年。

王熙凤的性格像孙悟空,泼辣、精明,秉性里有股打破世俗游戏规则的张扬与桀骜,骨子里有着“齐天大圣”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的性情,凡事力求拔尖、拔头筹,重名、虚荣,也爱炫名。除她治理家务的能力之外,这些性情还体现在她平日的言谈处事当中,用她自己的话来概括:“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这和《西游记》中“老子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孙悟空”的口头禅如出一辙,整个人物与孙悟空泼猴形象重叠交映、跃然纸上。孙悟空逆天败德,大闹天宫,掀起的是一场对礼乐文明官僚体系的战争;王熙凤逆天败德,机关算尽,掀起的是一场对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宗法体系的争斗。逆天败德的革命斗争终将失败——英雄末路,强者之哀。孙悟空以接受招安的方式得以存活,王熙凤以抗争到底的姿态赢来死亡,而二者必然走向悲剧的命运都是相同的。

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她是“张牙舞爪的胭脂虎”,男人不敢轻易欺侮她。贾瑞想吃她的天鹅肉,杀!女人不敢夺她爱,尤二姐惹上贾琏,杀!

围绕着王熙凤这一主题,本书联系《红楼梦》全本的多个方面,结合中外古今的史实,做了独到的、纵横捭阖式的元始之论。兹举数例:

1.王夫人既支持又压抑王熙凤

王夫人将琏、凤这对欢喜冤家绑在一块儿,既顺了贾母“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心意,又在倾心贾琏的内侄女王熙凤面前做了成人之美的好人。琏、凤婚姻由夫唱妇随走向矛盾重重、相互厮杀,使得王夫人坐享其成,这才是这尊活菩萨的终极目的!

这个看起来最是慈悲不过的大善人,出于独吞荣国府偌大家业的目的,亲手把自己的内侄女王熙凤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火坑。她纵容琏、凤没日没夜淫乐而让贾琏绝嗣,以防荣府家产落入贾琏的后人手中。她闻知绣春囊丑事后,立即独审王熙凤,以此来灭她的威风,警告她行权不要越权。

2.领导者的视角与众不同

在原著《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的章节中,贾母劝凤姐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对贾母这段言论,学者们多认为,这是贾母本身的观点,助长了男人的泛爱。而作者筑梅却独特地认为,这是贾母的“不可谓不违心”之言。若用妻子的视角看待丈夫,是难以容忍男人这种外遇作风的。彼时彼刻的贾母是荣国府内眷中的最高领导,以她的领导视角出发,则要从整个宁、荣二府的家族利益着眼看待此事。贾琏,身份是官职同知,是荣国府实际上的内务总管。王熙凤管理荣国府内政,因她才智能力高超,为了防止她过分越权而超过贾琏与贾母,必须对她进行适当的压制,必须维护贾琏在众人中的声望,以利荣国府的宗嗣繁荣与安定,从而达到以琏制凤的目的。男人外遇,即使在一夫多妻的男权社会,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对贾琏嫖鲍二媳妇一事,不可外扬,不可多加责备,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种独特的观点,也是家族领导者、管理者应有的观点。作为家族领袖,凡事必须从大局考虑,必须从有利于大局的利益结果导向做出选择。这和一般的民众,或事件直接当事人的视角是有重大差别的。

这段直接写贾母,间接写熙凤。荣国府的第一把手要以琏制凤,说明熙凤才智非等闲之辈。

冷子兴一句“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评价更是将王熙凤本人抬高到一种人所不及的高度,使其声望压过其夫贾琏不知几座山头。王熙凤的善良带着锋芒,王熙凤的恶行也伏着智慧。她是一个亦正亦邪、善恶兼修、双管齐下的多面体,一个不待“万一”便要蓄势冲破一切“禅关”束缚的泼皮,她在层层壁垒中,如齐天大圣自出顽石,活得肆意,活得潇洒。真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

3.最独特奇妙的是,把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认为是过情关,警幻仙子和秦可卿是二人合一。

联系秦氏闺房有秦少游“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情关者,秦观也。于是,文章拉开,洋洋洒洒,以杜撰秦观春联之笔,将清王朝发祥历史“肇姓”的杜撰之笔巧妙揭露,点石成金,诗意盎然,读得我如醉如痴。这使我联想到金与南宋“采石之战”,曾经的金朝遗民与通古斯人、少数蒙古人构成了后来的“满洲”人。筑梅认为,努尔哈赤是借助“大金”的旗号统一女真,师出有名,但在皇太极时期出于入主中原的政治目的,顾及汉人因“靖康之耻”而痛恨金朝遗民,才给自己家族肇姓爱新觉罗。“觉罗”汉译为“赵”姓,“爱新”为金意。皇太极此举意在说明自己的家族为金朝王族完颜氏和宋徽宗、钦宗的血液交融得来的龙孙凤子,天潢贵胄,他的父亲努尔哈赤为“天命”君主。这实际上也是杜撰之笔(据史料考证,努尔哈赤为西伯利亚南下的通古斯人与女真原住民的后裔)。

读《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让我走进了中外历史的广阔境地,桩桩或曾经知之,或模糊依稀,更多的是陌生新奇、万紫千红的古人事迹,与《红楼梦》挂上了钩,通过作者巧妙的讲述,让我长知识,添智慧,得情趣,加深了我对文学与历史的孪生关系,以及对《红楼梦》表现现实、反映历史的意义和诗意价值的认识和欣赏。

读《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让我走进了作者那富有青春活力、夹着抒情化议论的句子,让我感触着作者的博识、情趣、哲理性的诗意语言和境界。由此,让我意识到,文学,是富有诗意的语言艺术,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也应当是富有诗意的语言珍品,而不是学究式的枯燥无味的文字集合。

我读此书,特别喜欢作者俏皮风趣的语言。如“(人们常因王熙凤)张牙舞爪的胭脂虎形象吓到止步不前”,这“张牙舞爪的胭脂虎”,他人不能道也,让我笑悟多时。

我读此书,特别喜欢作者深情哲理的语言。如,“成年人的爱情是物质的,也是纯粹的。纯粹到必经物质层面的粗糙与磨折,方能提纯和萃取灵魂深处的温度。”够你回味!“粗糙”一词,形容词兼作动词,与“磨折”连用,妙不可言,有体验者方能欣赏。“爱情是物质的”质疑了中外千年来信奉的“柏拉图”教条。又如,“传统女人即使是在闺阁之中面对自己夫君的私密相处时刻,也以‘德、容、言、恭’和逆来顺受作为她们妻贤的准则。”说得到位而又为他人所不能道。一介稚儿怎有此识?奇!

《红楼梦》笔法之秘,极多。曹雪芹“谁解其中味?”三百年来,未解之谜层出不穷。如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中,秦氏嘱托丫鬟“仔细看着猫儿狗儿打架”,这,绝非闲笔,其含意,前人说法多多,中的者几无,大部分人只能做片面解读。作者引《诗经·野有死麇》:“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作者云:“好个无使尨也吠!岂不闻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中,秦氏嘱托丫鬟‘仔细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嘻!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读此,连连首肯。曹雪芹这种隐蔽到最深处的笔法,前人未知或未能全知,却被作者用《诗经》中的一诗一语道破,妙也乎!

文学是人学,《红楼梦》是写尽人生的书。研究它,不但要具备渊博的知识,还需丰厚的人生阅历。知识可以从书报中获得,只要勤读,年轻人具有一定的知识并不难。但人生的阅历,却是需要一定年龄与经验的。孔子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令我惊奇的是,不到而立之年的陈筑梅,对《红楼梦》中表现人生的许多情节,所隐含的人生哲理,竟然具有洞明世事的眼光,一眼看透其中奥秘,道出了与她的年龄不符的阅历哲思。例如,她说:“仅仅把自己摆在一个道德层面上来对照现实处境的人,往往是其现实处境中的弱者。强者超脱于斯,总有办法;弱者依附于此,运用规则。”又说:“男性心中没有最美,世俗生活也不会存在‘兼美’,故而,经过时间的萃取之后,曾被舍弃的那一个情人会成为男性心中永恒的美。”这一类的论断,稚年男女,是极少有人能说出的。我想,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她中外知识渊博,善于运用哲理来看待历史,领悟历史中的人生道理,并把它联系到现实。人生规律古今中外是质似形异,悟古即能悟今。二是由于她人生阅历深广,有独特的见识力。加之特殊天赋让她时时在洞察生活,时时在提炼隐藏于平凡人生中的哲理。

本书的作者,以其才华横溢、底蕴深厚的文学素养,广采博收、孜孜以求的学习方法,十年一剑、精益求精的创作精神,为《红楼梦》研究送来一束多姿多彩的奇葩,一弯绚丽缤纷的彩虹,一曲余音绕梁的歌曲。《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一书,是贵州红学研究,也应是中国红学研究一片初升的朝霞。愿作者陈筑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有更多、更具影响的红学著作问世,为红学研究这座百花园,增光添彩。

祝秉权

“如剑如虹”画魂梦

窗外是连日的秋雨冷风,黛玉颇为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然而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残荷也都没有生存的地方了。时令快到汉历十月,听雨已然没有了兴致,唯有读书似还可消遣这些无意义而必须过的时日。

听雨之时,最妙是读书和写作。余之《红楼梦》研究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的书稿仍然在断断续续地写,间或又修改明年出版的《溪弹红楼》。雨纷纷时,点一根檀香,闻着幽香,继续读明代的家庭小说《醒世姻缘传》,此书讲的是两世恶姻缘的“悍妇”薛素姐与狄希陈的孽债故事。正巧筑梅师妹打电话来要我为她的大作《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原名《熙凤元》)写点前言类的文字。凤姐是大观园有名的“妒妇”,也是《红楼梦》中最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她是曹雪芹崇尚的女性的巅峰形象。犹如《三国演义》的曹孟德。写凤姐的论文和专著历来很多,敢写凤姐者,非有大才不可,筑梅的勇气是可嘉的,孟子所谓“舍我其谁”,安愚可当矣。

筑梅是我介绍进黔省“红学会”的,和她的相识也是一种巧缘。记得2015年《贵州大学学报》文学专栏的责编钟昭会老师托我找几篇有关《红楼梦》的文章,想做一个《红楼梦》论文的专栏。于是,我在几个QQ群和微信群里广播了一下,筑梅正好在一个QQ群里,就发来了一篇文章。由于各种因素,钟老师的这个专栏设想最后没有做出。年底,筑梅小师妹与我见面,这是一位像湘云那样的豪放小才女,一袭长袍,摇袖而立。筑梅也是中文系本科毕业,后在漳州茶学院上课,是一个优秀的茶艺师。每次与筑梅谈红品茶,自然都是小妹亲自烹茶斟酌。“巧缘”就是“巧”。与筑梅交往,居然碰出了两本书,溪翁我的《红楼金刚:贾琏之符号危机》和她的这本王熙凤论著。那日在黔灵山的松风之间坐禅挥麈,小妹又在纵情而谈她的凤姐,她是凤姐的崇拜者,但每次她赞誉凤姐,我都要反驳。记得那次去青岩的车上,差点吵起来。于是我说:“你写凤姐,我就写贾琏吧。”当时似乎是玩笑,不过,到2017年,我真的开始准备写贾琏了。那年的寒假,就完成了初稿。我的笔头一向是很快的,但贾琏这书写得很快,主要是因为写的人较少,就容易写一点。小妹的书第一稿在专家审读时被提了不少修改意见,王熙凤其实是很难写好的,因为写的人太多了。研究视野和角度若不独特,则断乎不会有新意,而筑梅却完成了,这本书的作风和学院派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一部才气和性情之作。

首先书名就与众不同。原书名为《熙凤元》,在海内应该还没有同名的。“元”就我的理解,是“还原”的意思。但“还原”又谈何容易,王朝闻先生40万字的巨著《熙凤论》,论述固是独到,然依然没有脱离阶级斗争论这样简单的历史观。就曹雪芹而言,他写凤姐是带着很欣赏的眼光来叙述的,即使是在其作恶贪婪之时,似乎都是原谅她的。大观园的男人都是孱弱的,包括宝玉。《红楼梦》描写凤姐,犹如肖洛霍夫笔下的格里高利。无论格里高利做什么,肖氏皆是同情的态度。曹公对凤姐亦是如此。我想起明代袁石公评其弟小修的文章的一段话,大概也很适合作者对凤姐仰慕的心态:

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也就是说曹公甚至对凤姐的毒辣和巧言令色的一面也有赞叹。譬如贾瑞的死完全是为彰显凤姐的聪明而设的情节。更明显的是贾母的笑都要靠凤姐逗引,她就如一个相声的逗哏一般,奉承话都讲得恰到好处,从来不会讲错。凤姐害死尤二姐固是狠毒,然害得那样不留痕迹,借刀杀人,无声无息。使得贾琏不敢吱声,尤二姐还要感谢她,可谓害人之术居然“惊才绝艳”。凤姐捞钱亦是巧妙无比,虽然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其败家之罪固不可免,然而其筹划琏二小家未来的布局,却不能不说很有眼光,尽管她辜负了秦可卿的嘱托。若再对照贾琏“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凤姐的聚敛对自己这个家而言可谓深谋远虑。她之所以不能维护整个贾府,也是可以原谅的,所谓“独木难支”吧。而且就真正历史而言,一个望族中,若男人皆是孙行者骂的“脓包”,则亦不可指望一裙钗妇人来改变历史。筑梅小妹之“元”,是细读、透读文本基础上的“元”。著者是女性,又含蕴了凤姐式的豪气,故能与书中人物融通,心心相印。不如此,焉能悟出这般理解:

贾母对王熙凤的欣赏与爱护,是出于一种磁场相近的惺惺相惜之情,亦是一种对自己逝水年华的变相补偿。

这样的阐释判断,来自朝夕诵读原作的细度品味功夫。溪翁尝以为贾母心中过去的自己是在宝钗身上,因为他也喜欢王夫人这种“老实人”,而筑梅以为是凤姐。此刻临笔之际,我似感筑梅的论述更有说服力。当然,贾母是精明强干与凤姐相似,性情却较慈悲,她笃信佛,凤姐不信,此亦可继续探讨之。“还原”有考据式的还原,亦有感悟或顿悟式的“通灵”。《红楼梦》的“主角”是“通灵宝玉”,它在启示人们进行读《红楼梦》的“格物致知,悟道参玄”的修行。

其次,书中论述亮点不少。譬如“神仙妃子:黛玉眼中的凤姐”一节,前人之论甚少。而作者女性的眼光将黛玉眼里那一刻光彩照人的凤姐“还原”了。

纤腰藕臂,玲珑性感。然后衔接“丹唇未启笑先闻”,短短几笔,便将一位雌雄同体的“神仙妃子”勾勒传神。这样的女子有别于东方传统审美中的内敛与含蓄,美得张扬,美得具体。

黛玉眼中的凤姐是很性感的,可谓古典传统的曲线优美。是那时候有才、有气魄的女性的美,“风骚”乃凤姐体态之魂。其穿戴服饰与初见黛玉通体气派形神合一,“南省辣子”与“潇湘妃子”更让熙、黛命运悲剧与娥皇女英随舜不返的命运不谋而合。“郴州”与“潇湘泪”的巧设一节也是神来之笔,将凤姐和王安石联想起来,吾不知此种论述是否为红学界第一人。

身处18世纪的王熙凤是清封建世界与西洋资本世界思想浸淫下的“神仙妃子”。她以一介女子之躯,在社会上层如同王安石一样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制和造血,并以强势的手腕和霸道的作风与腐朽的封建帝制体系做着斗争。她是集性情和物质于一体的“兼美”之胎,是秦氏代表、维护的封建帝制地主经济体系所景仰和敬畏的一个资本萌芽下的革新人物。

当然,溪翁对清朝是否有“资本主义萌芽”持保留意见,但此种文化视野确实很宏阔。“活菩萨的设计”一段,吾以为是全书最精彩的。如此阐释“老实人”王夫人精心布局让“贾琏绝嗣”。据余陋闻,前人还从未有此论断和品味。此节“断”得好老辣,似张汤拷鼠。当然,全书亦有瑕疵之处,如框架上受到溪翁《红楼金刚》的影响,或许导致一些束缚。笔下对凤姐论述似有些过于完美。其实凤姐既是大观园的保护者,但也是《浮士德》中墨菲斯托式的人物,所谓正邪亦在此。此外,语言上平实还略显不够,语言有散文化和情绪化的倾向。最后一章似有些脱离全书主题之嫌。然而瑕不掩瑜,此书乃是一部佳赏《红楼梦》的年轻女性的性情和才气之作。文风和感悟力颇像李劼的《论红楼梦: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摆脱了枯燥学术作品的一板一眼。自然安愚的文字与李氏雄厚的想象相比,还有不少距离。然脱去陈旧惯习的老套思维与论述窠臼,毕竟是非常可喜的,作者的性情亦配得上写王熙凤。

《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不是考据乏味之书,也非梦呓胡说。这是一部属于红学奇葩的佳作,它的震撼力是“如剑如虹”的。是以《红楼梦》中史湘云那样“醉卧芍药花”下的“泉香而酒洌”的酣畅笔法所写的书。它在学术和细读评赏之间,没有学术惯有的呆板的论述模式,却有不少感悟的灵性笔触,但又并非简单化的畅想。此书的叙述语言很汪洋恣肆,论断亦有很强的张力。琏凤“资本运作”一节文献资料也很厚实,溯源考证,逻辑严谨。秦少游的“郴州泪”和“潇湘泪”巧设一节,似发前人所未发。整部书稿透着青春的灵性和浪漫的力量,阅读的愉悦感步步深入。井绪东会长提议《熙凤元》改名为《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很是恰当,这个“元”,乃是还原了凤姐那“如剑如虹”的本色。不过,凤姐事败,还是源于其放弃了治理宁府的那种“如虹”的气势,她之放贷实乃生命力的逐渐蜕化,堕落到与“醉金刚”倪二一般。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他是熙凤的隐喻。这也是王凤姐“小聪明”的宿命。美人如玉剑如虹,但终究也是一场浮梦,此非人力所能。而《红楼梦》中,生命力越来越旺盛的却是温如玉的宝玉,归彼大荒,无人能及。

筑梅师妹又号安愚,她诗词皆擅,大学期间就有《处水不渡》的诗稿问世。筑梅擅茶道,喜瑜伽,爱饮酒,常服道袍,重友情,爱憎分明。其家境并不算好,但她从小就自强不息。其境遇不像凤姐,倒像性情爽快的湘云。她有凤姐的聪明,然卸其辣而善良有芒。毋庸讳言,筑梅之思想和文笔尚有瑕疵和稚嫩之处,然正如袁石公之赞小修,其瑕疵和稚嫩处,正是其“本色独造语”。本书语言可一言概之——“潇洒”。全书引文文献材料达150多种,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红楼梦》的著作论文,自清代以来汗牛充栋,然而雷同累赘的文字堆砌成山。好像许多人在说同一种话,十分寡味。因此独特的思考显得尤其重要。变换一个角度,星空会更亮,更广阔。愿安愚师妹的灵性和才气如那通灵宝玉,灿烂星空,映照大荒……

花溪张劲松

己亥十月初五 小阳春夜 初稿

庚子初夏 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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