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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贾母的布局:荣国府顶层设计

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 作者:陈筑梅


第一节 贾母的布局:荣国府顶层设计

一、以赦贵政,以政平赦——大树贾母的智慧

中国古代的传统社会很注重家庭的伦理关系,就家族本位而言,传统社会更看重家族的整体利益,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基于这个理念,人们很注重宗法制度在血缘关系中的应用。但研读《红楼梦》,要破除其在学界的宗法迷障,还要围绕清廷入关前后的历史资料来进行解析。同样在以家族利益为主的伦理架构体系中,何以《红楼梦》中女性家长的权威能够驾驭父系宗法获得一席之位?何以《红楼梦》中一反明清传统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而赞美“金紫万千可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满人入关定都北京前,在婚恋方面长久以来有收继婚的习俗。《金史》记载:“女真旧俗,妇女寡居,宗族接续之。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侄亦如之。故无论贵贱,人有数妻。”即在上层政治体系中,部落首领(可汗)过世后,其接管宗室的儿子或兄弟可接娶其妻(福晋)。亦即满族先汗王留下的“太后”与太妃们的生死福祸掌握在继任者及宗亲手中,但并不是每位“太后”或者太妃都能侥幸存活。如皇太极即位时,先汗努尔哈赤的第四任大妃乌拉那拉·阿巴亥便被皇太极率领宗亲逼迫殉葬。而在满人入关后,自孝庄文皇后开始,满族上层的“太后”与太妃们的地位得到提升,她们非但能够体面存世,并且还被继任君主抬升到位同人神的地步。

家庭是一个社会的缩影,透过《红楼梦》中家族联姻下宁、荣二府的众生百态,我们得以窥见满汉民族从斗争走向融合,是一段游牧民族从奴隶社会走向封建社会的历程,入关后,其历代君王在满族信仰的基础上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以孝道治国、宗法治家,使得旗人寡妇在封建宗法制度中辟出女性家长的一席之位,尽享一世尊荣。故在开篇第一章笔者梳理一遍封建社会的游戏规则,以便读者更了解宁、荣这二府满汉融合制度探索中的宗法伦理关系。

嫡长子继承制便是封建社会中宗法制度最基本的一项原则。

纵观历史的长河,嫡长子继承制为中国古代一夫一妻多妾制下实行的一种继承原则(制度),是维系宗法制的核心制度之一。嫡即正妻、原配,正妻所生之长子为嫡长子。法律规定嫡长子享有优先继承权,具体表现为:“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种制度体现了等级观念,与宗法制度、妻妾制度互为表里,在当时一夫一妻多妾的制度下,避免了继承制度中的矛盾冲突。

“立嫡以长不以贤”的意思是:在国君的众多子嗣中,以嫡出子嗣年龄的长幼来裁定王位继承权。王位的继承人首先应该是君后(即国君原配)所出的儿子,不管他是否贤能。“立子以贵不以长”可以理解为:王位继承人都是国君嫡亲的儿子,但这些儿子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并且王后的儿子可能不是长子,这时就以“立子以贵不以长”这一条来确定继承人。这条游戏规则在保证君王一妻多妾的权利下才特别强调指向王后的权益——王位的继承人必须是正妻所生的长子。如果哥哥的母亲为妾(妃嫔),但弟弟的母亲为妻(王后),只要有妻(王后)的儿子在,就不能立妾(妃嫔)的儿子为太子。如妻(王后)没有儿子,就只能立妾的儿子(在这之中仍然以妾中较为贵的一人的儿子为太子),不论其年龄如何。

因此,可将汉人封建时代宗法制度在血缘关系中的应用理解为以维护父系权威为核心的嫡长子继承制,即:王位和财产必须由嫡长子继承,嫡长子是由正妻所生的长子。广义的“长子”是指排行最长的子女,换言之长女也可能包括在内,狭义的则只包括儿子,女儿的继承顺序较儿子后,甚至没有继承权。可以说,这是一种母系权威与女性立场不在考虑范围内的宗法制度。如王后只有一个嫡子,则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被君王的宠妃及其子嗣视为除之后快的竞争对手。如王后能够震慑其他妃嫔,并存在多个嫡子,往往又因这一条硬性的宗法制度给除继承人(嫡长子)之外的其他孩子带来发展前程上的瓶颈。

清廷在入关以前,其王位继承人制在努尔哈赤开辟的八王共治局面下一贯采取贵族推选制,在皇太极即位称帝后王权得到集中加强,但并未明确采用关内民族的宗法制度。入关后的第二位皇帝康熙才在吸收汉学与巩固王权的背景下,借鉴了封建王朝的顶层设计与治国之策,采取了嫡长子继承制度。当然,康熙嫡长子继承制度的尝试最终因九子夺嫡的乱象而以失败告终,并给下一任君王雍正开辟秘立储君的继承人制度提供了前车之鉴。

因此在《红楼梦》这部一反常态、尊女刺儒的“末世妖书”里,以贾家的沉浮喻这段清廷入关后的历史,将这段关外游牧民族由父系回归母系的顶层博弈过程在文明制度的架构中展现得酣畅淋漓,足令后世莘莘学子在诸多研红反儒的思潮中对明清交替频生迷惑,为之靡费口舌,为之推陈出新,为之百家争鸣。

回顾文本世界,作为大家长存世的贾母同样活在视家族利益为核心的世俗生活圈,不落俗套的是其一开始便在上层对父系宗法继承人制进行偷梁换柱,有意将儒家孝道思想用于祖宗家法的设计之上,从而构建起另一套以维系母系权威为核心的宗法制度。这也埋下了有清一代最终亡于太后摄政的伏笔,且听笔者娓娓道来——

从《红楼梦》中荣国府的这一支族谱来看,贾母为二代荣国公贾代善的正妻。其与贾代善诞育的第三代为贾赦和贾政,其中贾赦为贾代善的嫡长子,现袭一等将军,妻邢夫人,未养。而贾政为贾母与贾代善的二儿子,时任工部员外郎,妻王夫人。到了第四代,按照长幼之序来排列,则为:贾琏、贾珠、贾宝玉和贾环。虽则冷子兴在演说荣国府时提到贾赦“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但从其“琏二爷”的称谓来看,贾琏实为贾赦嫡出的二儿子,贾赦的嫡长子多半早夭,才会给冷子兴这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造成一个“长名贾琏”的印象。那么,按照维系父系权威的嫡长子继承制的游戏规则,荣国府一支的嫡脉应为“贾赦-贾琏”这一系,将来最有家族继承权的人也为贾琏,如果不是贾琏,便是贾琏的嫡长子。然而,以传统视角看待,《红楼梦》这部小说怪就怪在它的主人公是贾宝玉,这个主人公显然是被整个家族寄予厚望的所在。嫡系的贾赦虽然世袭了荣国公的爵位,却偏居在别苑里,一改民间谚语“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现象。

根据书中描述,贾代善死后,“皇上因恤先臣”,赐予贾政“工部主事”的官职。工部主事是个什么概念呢?相当于工部尚书的助理,官阶正六品,协理国家机构“工部”正常运行。清朝的“工部”设于天聪五年(公元1631年),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也就是说,工部的职能,是负责管理全国的土木、水利工程、机器制造工程(包括军用器物等),以及矿冶、纺织等官办工业,并主管一部分金融货币和统一度量衡。这个部门的职能范围相当广泛,可称得上是六部之中除去户部之外油水最为丰厚的部门,但由于部门机构主要与全国的制造业、工商业者打交道,这在崇尚“士农工商”等级分化的封建时代中,却又是士大夫阶层公认的贱业。故有民间俗话形容清朝六部为:吏部贵,户部富,礼部穷,兵部武,刑部威,工部贱。虽则对于清朝中枢权力机构而言,六部平级,不分上下,但其“富贵威武穷贱”的固有观念可见是深入人心。

有清一代,中进士以后进翰林院,出来也是从各部主事或监察御史做起的,所以书里对贾政的官职评论为“同进士出身”。古代,中进士当官最荣耀,其他途径升上去的不但人数很少,而且被“进士出身”的人瞧不起。但像贾政这样走后门走到“皇帝因恤先臣”这步而特赐一个“同进士出身”资历的工部主事,则是另当别论了。清朝沿袭明朝制度,不设宰相,以“内阁+六部”的形式来架构中央行政机构。从官职品第来看:各部尚书均为从一品,仅次于内阁大学士;各部侍郎为正二品,与八大总督平级(如果总督兼兵部尚书衔,则为从一品)。尚书、侍郎以下,还有郎中、员外郎、主事、堂主事、司务、笔帖式等职位。

由此可见,贾政的“工部主事”在清朝官场上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品级,政治地位并不高,经济地位却一流。只要贾政不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上有“工部尚书”“工部侍郎”(上司)等承担决策方的政治风险,下有“工部司务”“工部笔帖式”等跑腿干事。可谓旱涝保收、令人艳羡的一份美差。并且,贾政这份美差有了皇帝陛下的保驾护航,一开始就省去科考评职的麻烦,可说在同事圈层,也算是狐假虎威,“天下地上,唯我独尊”了。一般有什么事,上层也不敢贸然劳驾其跑腿,但要办理什么重大工程的审批,还少不得要邀请其参与分几成“陋规”的。诚因此,我们足以窥见“偏爱幺子”的贾母智慧及其本领。

故而在贾家三代继承脉络中,可以窥测到因大家长贾母母系权力的强势介入,宁、荣二府的内部关系是非常微妙的。再由三代、四代和贾母居住的建筑布局来看,学界历来会有“贾赦不是贾母所出,贾政才是其亲生儿子”的观点。客观而言,若贾赦非贾源的嫡孙,非贾母所出,则最初在血统上就会被排除在宗法继承人外了,又何有其后来顺利地承袭荣国公爵位,还不时抱怨母亲偏心呢?毕竟,那终究是一个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和学习的男权至上的时代。

在文本之中,贾赦此人的出场次数甚少,因为贾母和他的关系很冷淡,以至于在生活中,贾母都偏向自己的次子贾政一房。连同吃住,也与贾政一脉在一块儿。

这又是为何呢?

只为,在血缘上来说,不分先后,天下母亲一般心。作为母亲,没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倘使一个母亲有两个儿子,她的心就会总在两个孩子之间摇摆不定,以求平衡。如果一方强而一方弱,母亲的爱就会分给弱势的那方多一些。这也是大多数家庭里,母亲普遍会多怜恤疼爱幺子的原因之一。

贾母作为赦、政二人共同的母亲,以其视角和心态出发,丈夫过世后,在家庭财产的分割和继承上她一介妇孺无法向宗族插话,在封建化的时势下嫡长子贾赦可谓占尽优势,次子贾政则处于弱势地位。赦、政二人,对于贾母而言手心手背皆是肉,本质上是没有贵贱之分的。贾母断然不会愿意两兄弟因为一刀切的父系宗法制分家而过,如若分家,则难以挽回长子贵而次子贱的局面。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在贾母的努力下,代善过世之前做出了一些安排,才使得“皇上因恤先臣”,在不动摇父系宗法继承人制度基础上多了一份对次子贾政的格外封赏。虽则只是“同进士出身”,贾政从资历上而言不比进士尊贵,但“工部主事”这份美差,足以使之衣食无忧、安度一生。

尽管赦、政二人在宗亲财产分割继承后分家而过,却因贾母偏爱次子贾政的缘故,使得长子贾赦在崇尚孝道的家国环境与天家恩宠的光环沐浴下,仍与弟弟贾政齐心协力团聚在母亲身边,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蒋勋曾在其《红楼梦》感悟中谈到,读一部《红楼梦》,你会感觉到贾母如同荣国府这个大家族中的大树。因为这棵大树,其亲族才得到庇护,大树底下好乘凉,笔者深以为然,贾母不仅作为赦、政二人的母亲而存在,代善过世,她成了这个家族中名正言顺的大家长。作为大家长,便需要以全局的眼光来看待问题,需要更多的智慧去管理和支撑这个家族。所以,对于贾母偏爱贾政便推测贾赦不为其亲子的观点,在笔者看来是有失偏颇的。毕竟在清廷入关前后,其继承制度是在满族习俗与封建宗法的摩擦之下探索演绎的。如皇太极称帝后的顶层架构从承袭明制逐步走向入关后的封建制,前清的宗法继承人制度就是在对汉学的抵触、斗争与融合下以继任者的“孝道”治国探索建立的。显而易见,相对入关以前八王共治、贵族推举下弑母夺权的宗法继承系统而言,入关以后这套“因袭明制”、主张孝道治国的宗法系统是更有利于太后生存与幕后掌权的。故而书中贾母名唤“史太君”,可谓一大玄机也。

回到书中,在封建化的过程中嫡长子贾赦袭爵后成为一等将军,可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人士。次子贾政虽在贾母的策划下走皇帝后门得到个“工部主事”的美差,但在等级森严、注重门第的时代来说,这是一个贵族门阀的士人阶层避之唯恐不及的“贱业”。赦、政分家,贵贱自出。我们试想,若贾母承袭传统,和长子贾赦住在一块,接受嫡长子的赡养,那么分家之后的次子贾政一家又该如何是处呢?

封建道统中百善孝为先,同时规定嫡长子继承家业后对其母亲赡养的义务。贾母便是吃准了人伦和律法的道统才在权衡之下将次子贾政带在身边,与之同吃同住,既照顾了宗室交替之初次子一家的体面生活,为贾政的仕途发展铺平道路,又对荣国府上下亲眷的和睦相处起到了维稳的作用,形成父系宗法继承制之外血缘关系上荣国府这个大家庭“分而未分”的局面。

这棵“大树”很有智慧。一定程度上,她为了整个家庭的团结发展,利用孝道绑架了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其中尤以对长子贾赦情感上的牺牲为甚。这也能够解释得通为何贾赦常抱怨母亲偏心,而不是后妈可恶了。毕竟只有亲生的儿子,才会抱怨自己的母亲偏心与否,而非编派嫡母的是非善恶。在封建社会中,庶子是没有这项权利的。即便有,出于对自己生存处境的考量,也不敢私下怨怼和埋汰嫡母。

夫君离世,两个儿子该独立成人,分家而过了。作为母亲,内心苦楚,应该也会是大概率的事。但是书中未有过多记载,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盛世图卷中,贾母与次子贾政一脉住荣禧堂,管家的权力却移交给了嫡长子贾赦的准继承人贾琏夫妇——贾琏主外事,熙凤主内务。这套权力制衡机制的运行,在小说中以家族故事来演绎诠释,几近完美。赡养母亲天经地义,老大和老二一碗水端平,谁都不能和谁再扯皮,只能在老太太这棵大树的庇佑下,相互扶持,和睦共处!所以,贾赦和贾政虽然早已分家而过,却依然同住一府,患难与共。而另一方面,贾母情感上偏向次子贾政,也是长期生活下来的一个必然趋势。

众所周知,贾政是个拥戴道统学问的仕途中人,在他的人生信念中,道德重于一切,尽管这个表现今人看来十分虚伪。但是比之贾赦,贾政行事作风可算正派多了。反观贾赦,承袭爵位之后的他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穷奢极欲,荒淫无耻。在他的人生中,大抵不需要努力就能获得显达的地位,一出生就站在了别人奋斗一生也达不到的制高点上,故其在自我约束与道德提升方面比不上懂得珍惜和知晓进退的贾政。

人皆向往高尚自律而非低俗放纵的品行和操守,贾赦与贾政,二者的品性客观上也造成了贾母感情上倾向次子贾政而非贾赦。当贾赦将女性当作玩物嬉逐其间之时,贾政却表现出对正妻王夫人的尊重,保持对内眷之事绝不插手的君子作风。

由此可见,贾母不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一个大家族的掌权者,心之所往,权之所行,在封建父系家长至上的宗法伦理制度中独辟蹊径,架构出一套母权至上、太后摄政的女权体系。

二、以凤助琏,相夫平权

1.“琏”与“琮”:“二爷”的真实身份

《红楼梦》中,贾母用母亲的身份进行“以赦贵政,以政平赦”的顶层设计以后,在管理孙儿辈分的人事时,又出现了新生代与老辈子的代沟与隔膜。特别要指出的是:当这层隔膜与代沟出现在权位制衡者与被家庭寄予厚望的一辈中间时,作为实际当权者的贾母便会为宗法承继的问题来想办法消除隔膜,团结家族,共同发展。

以一个大家长的角度来考量,年轻的一代需要成长的平台与空间,大家长在给予这个平台或者空间时又不放心放权给年轻人全面操盘。这有点类似于今天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在给富二代、富三代平台与空间时又极不放心他们涉世不深的经验与认识,在他们借助家族平台使事业步入正轨前,一般都会派驻个经验较为丰富的得力干将援引协助。而这样的苦心安排却往往会成为年轻人开阔视野和深入发展的绊脚石。贾琏的引路人为贾政的妻子王夫人,在王熙凤过门之前,荣国府实际的当家人也为王夫人。贾琏协助王夫人管家,每一笔开支和预算都需要经过王夫人的审核与把关。王夫人便如同压在贾琏身上的如来佛祖,让贾琏备受掣肘。然而熟悉《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琏在协助王夫人管家期间,是相当出色的,言谈爽利,精于世务。其为人中之龙,又岂会甘于权力受限、久居人下?以现实的经验主义之谈约束年轻一代的作为,是中国封建社会实用至上的传统积弊。加之贾琏为贾赦之子,而非贾政之子,时间一久,这层“以赦贵政,以政平赦”的管理之道便成为孙儿辈掌握权力的最大的威胁和束缚。于是,在觉察到问题的所在之后,贾母又在儿孙辈,即荣国府中层设计了“以凤助琏,相夫平权”的管理秩序。

此处,我们需要对贾琏谜之“二爷”的身份进行一段索隐探秘。

以名字入手,琏,为古代宗庙中盛黍稷的器皿。以琏为名,暗合继承江山社稷之意。故而,我们不妨想一想,在明清历史上,谁敢并且又能以“琏”字为自己家族的子嗣命名呢?那可是一个文字狱盛行的时代啊!而在明清时期,爱玉成癖的皇帝可说只有一个——爱新觉罗·弘历,在其十七个儿子中有十六个都是以玉为名。这当中,与《红楼梦》这面风月宝鉴关联比较密切的,便是乾隆两位早夭的继承人——端慧太子爱新觉罗·永琏及其同母胞弟爱新觉罗·永琮。爱新觉罗·永琏生母为乾隆孝贤纯皇后富察氏,并且为乾隆皇帝的二儿子,生于雍正八年,其名字为雍正帝所取,乾隆元年七月二日,26岁的乾隆皇帝将年仅7岁的永琏秘立为储君。遗憾的是永琏在乾隆三年(1738年)十月十二日巳刻夭亡,年仅9岁。历史记载,青年皇帝痛失爱子,伤心至极,停朝五日,并将密定谕旨公布于众,谕曰:“永琏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聪明贵重,气宇不凡。皇考命名,隐示承宗器之意。朕御极后,恪守成式,亲书密旨,召诸大臣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榜后,是虽未册立,已命为皇太子矣。今既薨逝,一切典礼用皇太子仪注行。”在乾隆皇帝的众多儿子中,孝贤纯皇后富察氏嫡出的儿子除去爱新觉罗·永琏之外,还有一个爱新觉罗·永琮,只活了两岁,便因天花过世。“琮”的寓意为瑞玉,是古代一种用以祭地的祥瑞玉器。永琏过世九年之后,乾隆的皇七子永琮于乾隆十一年的佛诞日出生,乾隆对这个儿子的评价为“性成夙慧,岐嶷表异,出自正嫡,聪颖殊常”,将其内定为皇位继承人。

这里,我们需要注意到“二”这个敏感的数字。在正史记录中,永琏和永琮皆为乾隆第一位皇后富察氏嫡出的孩子,永琏虽为嫡出,却在乾隆的子嗣中排行老二,永琮则为富察氏所出的第二个儿子。从“琏”“琮”二字的寓意,又可看出乾隆对这两个孩子寄予的厚望,乾隆本尊虽为雍正的第五位皇子,却又是雍正活到成年的第二个儿子。乾隆属意的继承人与其本尊父子两代在清廷宗祠中的排行皆为老二,似乎为读者索隐考证出一段《红楼梦》中的“二爷”之谜——

众所周知,在《红楼梦》中,贾琏还有个兄弟叫贾琮,也许恰因其在风月宝鉴背面所对照的永琮早已夭亡,故而在文本世界中还活着的贾琮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时(十)逢三五便团圆”,通过全书第53回祭祖流程可见贾琮身份非同一般:“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中国古代宗祠祭祀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关乎正统,不是所有的子孙都能够获得亲祭祖宗的资格。一般而言,祭祀宗祠的位分,只有“长房子孙”才配享有。从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这组关系来看,在宁、荣二府第三代继承人中,贾敬年龄相较贾赦更为年长。因贾政为次子,不能参与主祭。(注:书中所记,贾敬为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的次子,因其长兄贾敷在八九岁时便夭亡而成为宁国公府第三代爵位继承人,也是荣国公府爵位第三代继承人贾赦的堂兄。笔者不禁惊叹:又是个贾家的“二爷”! )到了第四代继承人出场,便是宁国府贾珍献爵,荣国府琏、琮献帛,“宝二爷”进献香火。不论是书中章节目录巧设在第53回中与“时(十)逢三五”风月宝鉴正反相衬、互为影衬的密码玄机,还是指向时逢三五之间所“逢”的那个数字指向清廷入关后当朝第“四”代君王的那个四,都使《红楼梦》这部“为闺阁立传”,充满艺术笔法的奇书显得极尽魔幻现实主义,结合“琏、琮献帛,二爷进香”的整个祭奠流程与贾府家庙装饰风格多处有“先皇御笔”钦赐的牌匾及九龙装饰,活脱脱在解码风月宝鉴背面国家第四代继承人祭祀祖宗的画面。

就其进献的祭品与人物关系而言,贾珍所献之“爵”为古代用于盛酒和温酒的器皿,在祭祀时用于三献酒。其“纹饰与器形的完美融合,使‘天下统一’与‘江山稳固’共同表现在小小的爵杯上,可见爵杯盘作为当时重要的国家重器而存在”。而关于“琏、琮献帛”中“帛”的寓意,《左传·哀公七年》早有提到,“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可见,帛为诸侯国君之间重要的信物,此处出现在以“琏”和“琮”为名的两位贾家少爷献祭的手中,可见风月宝鉴背面的两位少爷身份贵重,自是不凡。接着,便轮到了“宝二爷”捧香。根据这场祭祀祖宗的出场顺序,也就解释得通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的奇妖之格了。在风月宝鉴的正面即《红楼梦》文本世界中,贾宝玉为宁、荣两系共认族中香火的继承人,其在贾氏宗祠第四代嫡系子孙(玉字辈)中依爵位继承顺序排行老五(贾珍、贾琏、贾琮、贾珠、贾宝玉),因其兄贾珠早逝而跃居第四。贾琏与贾宝玉在荣国府中皆为老“二”,一为“琏二爷”,一为“宝二爷”。而在风月宝鉴的背面,“二”又非常巧妙地反映出雍乾嘉的继承关系。清世宗雍正帝共有十个儿子,其在位时,宝亲王弘历排行第四,实际上为雍正的第五子,却因雍正前两个儿子的早夭(二儿子生下一年多就已夭折,故没有加入排名),为雍正皇帝在位期间活过成年的第二个儿子。雍正子嗣不多,就宗法制度和皇子才干而言,唯有宝亲王弘历可堪大任(四皇子弘时于雍正五年,即1727年,八月卒,享年24岁)。故乾隆的继承之路可谓如风月宝鉴正面的贾宝玉一样非常平坦,其亲政后属意的皇位继承人琏、琮二子先后早夭,遂于后期(乾隆六十年,即1795年,九月)册封皇十五子永琰(可叹,又一个时[十]逢三五)为皇太子,第二年传位于他。琰者,美玉也。西汉时期司马相如《上林赋》对其描绘为:“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西晋傅玄《拟四愁诗四首·其二》:“火热水深忧盈抱,申以琬琰夜光宝。”梁简文帝《谢敕赉善胜威刀启》:“冰锷含彩,雕琰表饰。”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八回写“通灵宝玉”, “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足见,以玉为引,风月宝鉴、《红楼梦》中“琏、琮献帛,宝玉捧香”影射其背面现世人生中的“二爷”继位及“二爷”传位。

《红楼梦》的作者又何其大胆,敢将生杀大权在握的皇帝陛下与其两位早夭的继承人编进风月宝鉴的正面中进行文学创作。文学文本的世界与现世人生形成“风月宝鉴”,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以风月宝鉴正面的生对应其背面的死,见死而得生,恋生而赴死。复看其背,我们不妨做个大胆的推论,贾母之“假”,在于民间野史记载中雍正过世后执掌中宫内务大权的皇太后钮祜禄氏并非乾隆皇帝的生母,贾琏之“假”,在于以乾隆寄予厚望的两位早夭继承人影射成年之后继承江山宗器的乾隆皇帝本尊。即,乾隆继位之初,前朝不提,但在内务管家方面处处受其尊为太后的上一代“贾母”钮祜禄氏牵制。站在一个青年帝王的角度而言,是非常郁闷和不快的。若无见微知著的能力,那年轻一代与上一代的权力冲击,变成同室操戈的悲剧也属帝王家事的常态了。

中国传统文化历来讲究避讳,如对皇帝名字的避讳为国讳,对父母尊长名字的避讳叫家讳,对周公孔孟等圣人名字的避讳叫圣讳。“雍乾之世,避讳至严。”以至雍正皇帝曾在圣旨中特别指出,“凡与亲王名字相同者要改”,并因一个名叫刘允祥的千总触犯了怡亲王的名讳,而将举荐其为吴淞营守备候选人的两江总督查弼纳摘了乌纱帽。“1757年发生的彭家屏案,乾隆帝认为《大彭统记》中‘于朕御名皆不缺笔。朕自即位以来,从未以犯朕御讳罪人’,但彭历任大员,不同于老百姓,‘其心实不可问,足见目无君上,为人类中所不可容’, ‘即赐令自尽’。1779年,江西举人王锡侯编成一部《字贯》,在凡例中将康熙、乾隆的名讳开列,乾隆帝认为‘此实大逆不法,为从来未有之事,罪不容诛’。王锡侯等被杀。又过一年,河南小商贩刘峨将《圣讳实录》印刷50本卖给应试的童生,这本小册子本来是教人们如何避讳的,却列出康雍乾三位皇帝的御名,刘峨等也被杀……”

由此可见,化名为“曹雪芹”的这位《红楼梦》原书作者(后文简称“曹公”),能毫不避讳乾隆一朝三位继承人的名字,并且将之用于创作,以“贾雨村,甄士隐”的文本世界浓缩清廷入关后五代帝王(顺康雍乾嘉)的家事,其中又以琏、凤夫妻的成人世界,与宝、黛、钗的大观园互为影射,在“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的雅俗共赏中交互形成一条“怀金悼玉”线索,间接影射乾隆皇帝与富察氏、那拉氏两位皇后的情感家事,并被脂砚斋等抄录品评,流传于当时的上流社会,躲过“文字狱”的同时还被乾隆、和珅这对君臣认同刊行,足见原书作者“曹公”身世与乾隆本尊的关系非同一般。

中国著名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周汝昌先生曾在其论文《〈红楼梦〉“全璧”的背后(续)》中指出:“乾隆五十四年(公元1789年)春,是百廿回《红楼梦》印本的最早起印时间,连季节都是分明的(须知这一年固伦十公主下嫁和珅之子,他们正是极盛之日)。”并认为,“和珅取得了乾隆的默契,重金延请文士,炮制‘全本’,功成以后,进呈邀取钦准,用武英殿聚珍版(御赐嘉名)的势派,予以刊印——所以都下立即哄传,风靡一时。”其文本核心笔触直指《红楼梦》风月宝鉴的背面——假语村,真事隐。“要之,陈镛、宋于庭两家,已经把乾隆、和珅君臣二人如何注目于《石头记》,定下计策,换日偷天,存形变质,将曹雪芹一生呕心沥血之作从根本上篡改歪曲的真内情,昭示于天下后世了。”

而“《石头记》本为秘书钞传……然而他竟然迟至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才因敦诚之幼叔墨香额尔赫宜而始见《红楼梦》,而且他的叔辈瑶华道人弘旿还明明久闻是书之名,恐有‘碍语’而终不敢一看;敦家兄弟也绝口不谈此书一字——那么为何到了四库书时期即大规模毁禁书的时期,它反而倒大行其道、风靡全国了呢?”

对此,结合《红楼梦》成书之名始见乾隆三十三年与其当时被列为禁书“碍语”、敦家兄弟对此书来历绝口不谈的态度和乾隆五十四年乾隆在阅读和珅进献的《红楼梦》时“还特地为之提出一个崭新的‘红学见解’:明珠家事也”而言,乾隆欲盖弥彰之态,可谓昭然若揭。如果说乾隆皇帝本尊为《红楼梦》索隐派的开山祖师,那么根据梦中故事为一个家族三代之后“盛极而衰”的演绎来看,这部化身风月宝鉴的妖书所披露的情节着重于有清一代入关之后第四代帝王的家族旧事。

从现世人生的“风月宝鉴”来反观《红楼梦》文本中幕后当权者贾母面对实际管家的王夫人时,又当如何是处,才能不违背人伦地来援引被家族寄予厚望的琏、宝二爷呢?王熙凤过门以前,智慧的贾母想到了“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裙带联姻,并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妙招来助推贾琏成长,可谓是利用王夫人扶持宝玉的心理引狼入室,将其亲侄女王熙凤许给贾琏,看似协助王夫人管家,实际上是巧用凤姐对贾琏的儿女情长达到“以凤助琏,相夫平权”的目的,分化王夫人的管家实权,同时庇护和壮实嫡长孙贾琏的实力。

王夫人何以对贾母不设防心?难道真的是因为天性木讷,安于佛堂,与世无争吗?我们且来梳理风月宝鉴背面所观的现世人生中贾母与王夫人的关系。

2.以凤助琏:贾母与王夫人的关系

前文所述,风月宝鉴中贾宝玉与“贾琏、贾琮”的名字都与风月宝鉴背面乾隆爱玉成癖相关,而乾隆的众多儿子中,却没有一个被称为宝玉的孩子。只有乾隆帝本尊被雍正皇帝加封为“和硕宝亲王”,其“宝”字与其“宝玉”成痴的癖好略有挂钩。结合张凯庆先生所著《新话红楼》中有关“贾宝玉就是乾隆帝”的大量论证,又通过“琏、琮献帛,宝玉捧香”的位分关系,回到文本世界中多次提出要“反观”风月宝鉴的暗示,笔者坚信贾琏、宝玉二人的文学取材源出一体,贾琏为成年之后的贾宝玉,贾宝玉为未成年时期的贾琏。

一旦明晰这层脉络,贾母与王夫人的关系便不难理解了。因为,不论是从风月宝鉴的正面(书中世界)还是反面(现世人生)的角度,贾母与王夫人的目的都指向一个——守护宝玉成年,扶持其上位继承家业。而巧的是,就野史传说,钮祜禄氏或与乾隆生母为主仆关系,乾隆却为当时的熹贵妃钮祜禄氏抚养,正照应了贾母与王夫人对未成年的贾宝玉之关系。就正史的记载,宝亲王弘历的生母只有一个——钮祜禄氏。也即是说,风月宝鉴的文本世界反鉴的正史“王夫人”本就是个“王夫人”,反鉴的野史部分“王夫人”则是一位“亡夫人”,是一位早已亡故、不存于世的深宫妇人。而不论宝鉴正面的这位王夫人反鉴的是正史还是野史,其符号所代表的阶层利益终端都是一致的——王夫人。

故《红楼梦》中的“王夫人”,其本质上是以“王夫人”的人设作为“贾母”孝圣宪皇后(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与乾隆两任皇后的分身(或影子)来守护“宝玉”成长罢了。《红楼梦》中王夫人是个出名的老实人,菩萨心肠,闭门清修。她是贾政的正妻,也是王熙凤的姑母,更是贾母放权琏、凤夫妇二人之初荣国府实至名归的掌权人。何以见得?

在王熙凤嫁入荣国府之前,荣国府内很长一段时间是由贾琏协助王夫人来进行打理。诚因王夫人经营不善,才会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对贾琏高看一眼的评价。但是王夫人有出身金陵王家的后盾与底牌,伦理关系上又扮演着一个家长的角色,所以在荣国府这个家族机构的实际运营中,王夫人居于仅次于贾母之下的决策层主导地位,对贾琏权位之路的成长形成掣肘。故而在贾母的精心安排下,王氏一脉既是贾琏成人世界中的磨刀石,又是护其走向成年世界的守护者。

贾母作为女性大家长对年轻一辈的援引和扶持,可谓该隐退时自然隐退,该放权时也大方地放权。为了解开乾隆继位之初权欲膨胀又处处受限的帝王心结,智慧的皇太后钮祜禄氏想到了以宗室联姻的裙带关系来笼络帝王,从而开始为青年帝王物色贤内助托付中馈。这从书中薛宝钗一开始入住荣国府便是为了选秀为妃的目的可窥一二,为皇帝选秀封妃的故事离不开“大观园”内正副十二钗莺莺燕燕的竞争和筛选。就文本世界解读,这场“风月宝鉴”的胜出者和失败者皆指向王熙凤,几乎没有林黛玉和薛宝钗什么事,这于怀金悼玉的逻辑解释不通。

显而易见,熙凤者昔凤,王熙凤的人物原型为乾隆的一位皇后,她的身上既藏有薛宝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志向,又饱含林黛玉“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的相思血泪。恰如贾宝玉的梦中可卿,醒来千寻的人间“兼美”,这位宝鉴背面的王“昔凤”,就如宝鉴正面的熙凤君一般,与宁、荣二府唯一的女性大家长非常投缘,受其抬举而得以行权。而在乾隆的两位皇后中,与其母后钮祜禄氏相对投缘的可说是第二任皇后那拉氏了。索隐至此,笔者不禁感叹:书中数字密码“二爷”排行之谜,何尝不是以其辈分影射书外世界的乾隆继后?

故以王熙凤为引,我们不难捕捉到文本世界中贾母与王夫人的关系,同贾琏与贾宝玉的关系一般异曲同工,实为同一人物原型经过文学创作精加工而成的分身,也是这一人物生活片段在《红楼梦》这部“风月宝鉴”中的文学载体。这就不难理解为何《红楼梦》中王夫人治家才能并不出众,木讷安平,却又唯贾母马首是瞻了。她们二人本质上属于同一个利益团体。王熙凤入门之初,王夫人很放心自己的亲侄女王熙凤,并授权其协理家务,贾母很放心王熙凤的才干足以辅助“成年后的宝玉”,即贾琏治理家事,还加持给她万千宠爱,予以特权。出于书中“祖母”、现世“母亲”的惯性思维,婚姻合两姓之好,属于贾、王两个家族集团瓜分利益蛋糕的经济需求,娶王熙凤过门,除了是一个人才资源的引入,也是“金陵王家”强势背景的引进,可谓“权”与“贵”的强强联手,资源整合。这要是放在当今之世,就好比一个集团企业成立子公司时引进一个以强势资本和资源作为后盾的法人代表。

因此,王熙凤入门,可谓贾母、王夫人一手策划操办。在纯文学的解读当中,王夫人是为了利用王熙凤的才干帮衬自己监视和牵制贾琏,贾母则是出于大家长“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和平角度为贾琏娶了一个主持中馈的贤内助。贾母是“宝玉成年之后”即贾琏治理家国的守护者,王夫人则是“贾琏未成年以前”即贾宝玉日常起居的看护者。从女性大家长身处高位、平衡权力的视角出发,王氏一支也不能独大,成一人则要退一人,王熙凤后来居上,必是要将王夫人的权势瓜分平衡的。王夫人之退,与王熙凤之进,是中青代在荣国府大平台上施展抱负过程中权位平衡的家常戏,也是老年人对年轻人有意识地放权和抬举,更是封建时代家族内宅权力意识的觉醒。

个中关系,微妙至极。

故而,“琏二奶奶”王熙凤被长辈寄予厚望,相当于相夫平权的一个监护人角色,王熙凤也即“宝二爷”弘历成年后“琏二爷”乾隆的第二任“王夫人”。在其尚未成长为“王夫人”以前,被贾珍自小看着长大并与贾琏青梅竹马的关系略似于大观园内未成年世界中贾宝玉和花袭人、晴雯等一众女子的关系,暧昧不明。虽则贾母与王夫人的合作十分默契、心照不宣,但花袭人就甘于永远做个长辈眼中老实规矩的下人吗?晴雯就甘于一辈子做个聪明伶俐的大丫鬟吗?

情之一字,变化无常。若说花袭人贤惠顺从,如同乾隆心上温润的珍珠富察氏,那么晴雯刚烈桀骜、光风霁月,未尝不是乾隆心底带刺的玫瑰花那拉氏,最终凝成当世之人对王熙凤怀金悼玉的缕缕悲情。

三、以琏制凤,妄为贤良——封建帝制时代“女领导”的悲哀

有了贾母与王夫人的支持,王熙凤过门后在荣国府的作为可谓是大刀阔斧、风行水上。诚因如此,她的存在使得贾琏敬畏交加,从最初小两口夫唱妇随到后来的相互博弈终至婚变,让人为其深感惋惜与悲哀。那么,王熙凤嫁入荣国府后,贾母对于整个家族的布局与行策又有什么样的转换呢?

——以琏制凤,妄为贤良。

作为女性,谁都不愿意生活在乌烟瘴气的闺阁,作为管理的上位者,谁都不愿意看见自己涉足的领域乱象频生,作为母亲,更不愿意面对贾赦这个穷奢极欲的老流氓竟为自己所出的现实。因此,王熙凤的到来,无疑为贾母安享荣华的太平生活提供了“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福利与保障。

笔者认为贾母宠爱凤姐,除去王熙凤金陵王家这份身世背景外,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凤姐其人其境与少年时代的贾母如出一辙。贾母对王熙凤的欣赏与爱护,是出于一种磁场相近的惺惺相惜之情,亦是一种对自己逝水年华的变相补偿。从凤姐对其夫贾琏浸淫肉欲深恶痛绝的态度上来看,贾母本质上也非常厌恶男人的这种行径。虽然在封建社会中,男人多妾天经地义,但这种以传宗接代为名的肉欲狂欢本质上对女性极不尊重,也不公平。王熙凤管家,走的恰是贾母业已经历过的路程。故而她们在对于女权的价值取向上,灵魂深处有所共鸣。如在第四十七回,贾母实在忍不住,说了邢夫人一回——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

尽管说教的对象为自己的长房媳妇儿,评论中的“你老爷”正是贾母的嫡长子贾赦,一句“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不禁让人联想到王熙凤对贾琏一系列出轨事件的处理手腕。

那么,又是什么导致贾母在王熙凤行权的过程中转变策略,将“以凤助琏,相夫平权”变为“以琏制凤”了呢?

答案仍然指向权力。

权力让人走向疯狂,尤其是被压制和奴役久了的女性,一旦获得释放的出口,便会牢牢守住自己来之不易的特权,变得任性和骄傲起来。不同于父系家长制中对宏观世界制度文明的架构,女性家长对自身权威的巩固则植根于守护父系宗法游戏规则前提下的微调,如宗族子嗣的延绵与族中香火的继承问题等。确保与守护宗法继承人在族中的地位,便是这类女性家长奠定和巩固自身宗法特权的保障。

因此,在处理凤姐泼醋的故事情节中,一个在男女私生活方面会说教自己儿媳的贾母破天荒地没有支持她的开心果王熙凤,而是站在其孙子贾琏这边——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不可谓不违心。

只为彼时,贾母的处境和地位发生了变化,其处世的心态和立场便也发生了变化。站在一个妻子的角度,丈夫多妾不但给自己增加夺爱的竞争对手,还为其嫡出的后代发展增加阻碍。而处于祖母的视角,多子多孙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何况,出于一个大家族内部行权机制的考虑,贾母也有意“以琏制凤”,使荣府中层管理的权力平衡,以此维系其在父系宗法制下女性家长的权威。所以才会相对宽容孙儿贾琏,而这并不意味着作为一个幕后掌权的女领导,会对自己亲儿子贾赦在肉欲上的追逐也能够宽谅。贾赦的放浪形骸,已成为贾母潜意识中对丈夫怨恨与报复的出口。

尽管时代赋予男子多妾的权利,夫权至上,但在农耕文明下长期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组成的社会,“男主外,女主内”是社会中主要的家庭管理模式。这套管理模式在《红楼梦》一书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论是贾政和王夫人,还是贾琏和王熙凤、贾蓉和秦可卿,几乎都沿用了这种分工模式——丈夫经营外事,妻子打理内务。我们可以据此推论,贾代善在世之时,同贾母的分工也应如是。而透过“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文本信息,可见贾代善不会只有贾母这个史家大小姐一个妻子,但奇怪的是,《红楼梦》一书中偌大的荣国府内,只有贾母这一位大家长存世,少有提到贾代善过世后留下的那些妾室。

那些妾室去哪里了?是生?是死?还是生不如死?

这些不在大众关注的范围,也不在曹公“为闺阁立传”的关注范围,毕竟普通人只关注成功者的身价,而不会去关注失败者的后事。正妻真的会在夫死之后善待夺爱争位的妾室,只为成就自己贤良淑德的虚名吗?未知。

贾母处世的精明,恰于经世处事之处圆满,滴水不漏之处体现。在对待世家男儿一妻多妾的家庭模式,贾母与熙凤的三观是一致的——为了稳固自己正妻的正统权威,必要以贤良大度的表象来对偏房妾室背地打压。而这温顺贤良的表现也仅局限于丈夫生前,不涵盖在丈夫离世后。自古红颜多薄命,大到帝王之家的嫔妃殉葬,小到一个家庭里的随意打发,都是现实中残忍且不为人知的一面。

封建时代,妻和妾都只是附属于丈夫的财产,没有人身自由权。“儒家‘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清楚界定子女、妻妾的产权和归属:结婚前女儿是父亲的财产,结婚后则是丈夫的财产,婚姻仪式是为了实现这种财产权利的转让。”不论是妻还是妾,她们的命运都被规定为以夫为天,所不同的是,妾的社会地位比妻还低,不论其多受丈夫的宠爱,在位分上仍要侍奉正妻,如贾政在夫妻生活中偏爱赵姨娘,赵姨娘仍要恭敬地侍奉王夫人一样。妾室没有继承家财的权力,而且可以被随意转让。这从贾赦随意将自己的爱妾秋桐赏赐给儿子贾琏一事上得以体现。然而,也诚因这种不公平的等级制度规定女性为男性的财产,其产权方(丈夫)对妻、妾享有至高无上的统治权和话语权,便使得一个家庭内部的夫妻矛盾很容易就转渡到妻妾之间的矛盾上来。当妾室获悉自己享有与正妻竞争“上岗”的机会后,“以夫为天”这条父系社会的游戏规则便会成为一条妻、妾之间共同遵守的“铁律”,变得出奇坚固起来。《红楼梦》中,不论是“贤妻”的模范王夫人,还是“愚妾”的典型赵姨娘,若不依靠遵守这条铁律求取生存,很快便会被整个宗法伦理体系排斥在外,淘汰出局。

那么,丈夫过世后,正妻对妾室又如何安置呢?坏一点,我们不妨想想吕雉怎么对待夺爱的戚夫人。好一点,我们可以想想武则天曾修行过十四年的尼姑庵。

由此可见,书中隐去青春印记,居住在荣禧堂的贾母,年轻时在继承关系上与其夫留下的妾室、孩子之间还有过许多精彩的故事没有叙述。贾母所拥戴的人伦道统、一妻多妾,从其说教邢夫人和王熙凤的片段两相对比,便知真假。

妻子对丈夫的爱,会延绵到孩子身上,怨恨亦如斯。

嫡长子贾赦与母亲气脉相通,并非不知母亲喜恶,然而在对弟弟贾政夺取母爱的嫉恨里,荒唐与放纵似乎成为其匡复传统宗法父系权威、对贾母所建“女性家长权威”反叛的唯一出口。由此看出,贾赦除去备受母亲和弟弟抑制的权力焦灼感,内心亦极度渴望母爱,其行迹荒唐也未尝不是希望引起母亲的注意和关怀。然而事与愿违,作为活在五伦关系中承继荣国公府爵位的嫡长子,他无力反叛孝道,无力叛出正统。只能由着母亲构建并巩固族中的女性家长权威,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儿子贾琏与胞弟贾政日渐壮大,架空自己。

当一个孩子秉承父性,妻妾成群时,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内心悲凉可想而知。而当另一个孩子的作为表现符合她的三观取向,那么母与子情感的天平必然发生倾斜。故而不论是基于整个家族全盘利益的考量还是母子情感心理上的倾向,贾母都会偏心于爱做道德模范的次子——贾政。也诚因如此,在漫长的人生里,贾母与嫡长子贾赦愈发疏远,彼此之间存在着一条界限分明、深不见底的鸿沟。

《红楼梦》为我们所呈现的是一个追情逐欲的世界,而要支撑这个世界运行,离不开行政管理和经济运营。贾母从史家大小姐到荣国府唯一存世的老祖宗,一路走来,什么样的风雨未曾经历?也诚因如此,她更清楚宗法上位者需要培育和催生出一个运作族中内务的核心机制,这除去传统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分工合作,更需要在家族的各个机关上设置分管,并对各个分管在行政上设置权术制衡。以琏制凤同以赦贵政、以政平赦,及以凤助琏事出同理,纵使身涉其间的当事人幸福感稀薄,却能团结荣国府上下四百多号人齐聚一堂,沉浮与共,风雨同舟。就其俯视全局、幕后操盘的女性家长角度来评价:以琏、凤姻缘助益宗法制度下的嫡长子贾赦一脉权威,又以嫡长子贾赦世袭荣光照耀、扶持次子贾政一脉的仕途经济,于情于理,相对父系家长构建出在荣耀与财产继承方面完全倾向嫡长子“一刀切”的传统宗法制度,可谓是一种非常明智和柔性的做法了。尽管,这招来了嫡长子贾赦长期压抑下的颇多怨怼。

观察自然界,我们会发现,倚靠大树成长的小树,养分和阳光会受大树的限制,很难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看起来是大树欺负了小树,但自然界是会被人为影响的,比如樵夫入山,会拣大树来砍,反而让小树活了下来。自然界里树木扎根土壤,不会移动,所以无法决定它的命运,但不管大树还是小树,能做到“心无旁树”地成长,就是好的。大树有大树的承载,小树有小树的转运。

庄子哲学中曾有大树之材无用之用的理论,也有梦蝶逍遥和青云直上的悖论。管窥蠡测,可见一斑。

那个砍伐大树的人只会享受“坎坎伐檀”的劳动和丰收乐趣,那棵背靠大树的小树,在大树倒后也可能因为突然被曝光而迅速走向生命的枯竭和死亡。

你知道,生命有多坚强就有多脆弱。

根据后来《红楼梦》中的故事情节发展,贾母这棵宛如荣国府大家族的大树没能立到最后,大树倒后,宁、荣二府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此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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