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呵西部
1
一过密苏里河,内布拉斯加便摊开它全部的浩瀚,向你。坦坦荡荡的大平原,至阔,至远,永不收卷的一幅地图。咦呵西部。咦呵咦呵咦——呵——我们在车里吆喝起来。是啊,这就是西部了。超越落基山之前,整幅内布拉斯加是我们的跑道。咦呵西部。昨天量爱荷华的广漠,今天再量内布拉斯加的空旷。
芝加哥在背后,矮下去,摩天楼群在背后。旧金山终会在车前崛起,可兑现的预言。七月,这是。太阳打锣太阳擂鼓的七月。草色呐喊连绵的鲜碧,从此地喊到落基山那边。穿过印第安人的传说,一连五天,我们朝西奔驰,踹着篷车的陈迹。咦呵西部。滚滚的车轮追赶滚滚的日轮。日轮更快,旭日的金黄滚成午日的白热滚成落日的满地红。咦呵西部。美利坚大陆的体魄裸露着。如果你嗜好平原,这里有巨幅巨幅的空间,任你伸展,任你射出眺望像亚帕奇的标枪手,抖开浑圆浑圆的地平线像马背的牧人。如果你瘾在山岳,如果你是崇石狂的患者米颠,科罗拉多有成亿成兆的岩石,任你一一跪拜。如果你什么也不要,你说,你仍可拥有犹他连接内华达的沙漠,在什么也没有的天空下,看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什么也没有之上。如果你什么也不要,要饥饿你的眼睛。
咦呵西部,多辽阔的名字。一过密苏里河,所有的车辆全撒起野来,奔成嗜风沙的豹群。直而且宽而且平的超级国道,莫遮拦地伸向地平,引诱人超速、超车。大伙儿施展出七十五、八十英里(1)的全速。霎霎眼,几条豹子已经蹿向前面,首尾相衔,正抖擞精神,在超重吨卡车的犀牛队。我们的白豹追上去,猛烈地扑食公路。远处的风景向两侧闪避。近处的风景,躲不及的,反向挡风玻璃迎面泼过来,溅你一脸的草香和绿。
风,不舍昼夜地刮着,一见日头,便刮得更烈、更热。几百英里的草原在风中在蒸腾的暑气中晃动如波涛。风从落基山上扑来,时速三十英里,我们向落基山扑去。风挤车,车挤风。互不相让,车与风都发脾气地啸着。虽是七月的天气,拧开通风的三角窗,风就尖啸着灌进窗来,呵得你两腋翼然。
霎眼间,豹群早已吞噬了好几英里,将气喘吁吁的犀牛队丢得老远。于是豹群展开同类的追逐,维持高速兼长途的马拉松。底特律产的现代兽群,都有很动听的名字。三四零马力的凯迪拉克,三六五马力的科维特,以及绰号“野马”的麦士坦以及其他,在摩天楼围成的峡谷中憋住的一腔闷气,此时,全部吐尽,在地旷人稀的西部,施出缩地术来。一时圆颅般的草原上,孤立的矮树丛和偶然的红屋,在两侧的玻璃窗外,霍霍逝去,向后滑行,终于在反光镜中缩至无形。只剩下右前方的一座远丘,在大撤退的逆流中作顽固的屹立。最后,连那座顽固也放弃了追赶,绿底白字的路标,渐行渐稀。
“看看地图,我们到了哪里?”
“刚才的路标怎么说?”
“Arlington(阿灵顿).”
“那就快到Fremont(弗里蒙特)了。”
“今天我们已经开了一百七八十英里了。”
“今晚究竟要在哪里过夜呢?”
“你看看地图吧。开得到North Platte(北普拉特)吗?”
“开不到。绝对开不到。”
“那至少要开到Grand Island。今天开不到大岛,明天就到不了丹佛。你累不累?”
“还好。坐惯了长途,就不累了。”
“是啊,一个人的肌肉是可以训练的,譬如背肌。习惯了之后,不一次一口气开个三四百英里,还不过瘾呢。不过一个人开车,就是太寂寞。你来了以后,长途就不那么可怕了。以前,一个人开长途,会想到一生的事情。抗战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开得愈快,想得愈远。想累了就唱歌,唱厌了就吟唐诗,吟完了又想。有时候,扭开收音机听一会儿。还有一次,就幻想你坐在我右边,向你独语,从Ohio(俄亥俄州)一直嘀咕到Pennsylvania(宾夕法尼亚州)……”
“怪不得我在家里耳朵常发烧。”
“算了,还讲风凉话!你们在国内,日子过得快。在国外,有时候一个下午比一辈子还长。”
“太阳又偏西了,晒得好热。”
“其实车外蛮凉的。不信你摸玻璃。”
“真的哪。再说热,还是比台湾凉快。”
“那当然了。你等到九月看,早晚冷得你要命,有时候还要穿大衣。”
“听说旧金山七月也很凉快。”
“旧金山最热最热也不过七十多度。”
“真的啊?我们到旧金山还有好多路?”
“我想想看。呃——大概还有,从Grand Island去,大概还有一千——不忙,有人要超车。这小子,开得好快,我们已经七十五了,他至少有八十五英里。你说,这是什么车?”
“——Mustang(野马).”
“Thunderbird(雷鸟汽车).你不看,比‘野马’长多了。从大岛去旧金山,我想,至少至少,还有一千五百多英里,就是说,还有两千五六百公里。”
“那好远。还要开几天?”
“不耽搁的话,嗯,五天吧。不过——你知道吧,从芝加哥到旧金山,在中国,差不多等于汉口到哈密了。在大陆的时候,这样子的长途简直不能想象——”
“绝对不可能!”
“小时候,听到什么新疆、青海,一辈子也不要想去啊。在美国,连开五六天车就到了。哪,譬如内布拉斯加,不说有甘肃长,至少也有绥远那么大,拼命开它一天,还不是过了。美国的公路真是——将来回中国,我最怀念的,就是这种superhighway(高速公路)——”
“小心!对面在超车!”
“该死的家伙!莫名其妙!这么近还要超车,命都不要了!我真应该按他喇叭的!”
“真是危险!”
“可不是!差一点回不了厦门街。真是可恶。有一次在纽约——”
“好热哟,太阳正射在身上。”
“我们去Fremont歇一歇吧。”
“也好。”
2
七月的太阳,西晒特别长。在弗里蒙特吃罢晚餐,又去一家电影院避暑。再出来时,落日犹曳着满地的霞光,逡巡在大草原的边缘。再上路时,已经快九点了。不久暮色四合,旷野上,只剩下我们的一辆车,独闯万亩的苍茫。捻亮车首灯,一片光扑过去,推开三百英尺(2)的昏黑。小道奇轻快地向前蹿着,不闻声息,除了车辆卷地,以及小昆虫偶或扑打玻璃的微响。毕竟这是七月之夜,暑气未退的草原上,有几亿的小生命在鼓动翅膀?不到十五分钟,迎着车灯扑来的蚊蚋、甲虫及其他,已经血浆飞溅,陈尸在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地,到严重妨碍视域的程度。而新的殉光者,仍不断地拼死扑来。即使喷洒洗涤剂且开动扫雨器,仍不能把虫尸们扫净。普拉特河静静地向东流,去赴边境上,密苏里河的约会。我们沿普拉特河西驶,向分水岭下的河源。内布拉斯加之夜在车窗外酿造更浓的不透明,且拌着草香与树的鼾息与泥土的鸡尾酒。我们在桑德堡的无韵诗里无声地前进。美利坚在我们的四周做梦。隔了很久,才会遇见东行的车辆,迎面驶来。两个陌生人同时减低首灯的强光,算是交换一个沉默的哈啰。但一瞬间,便朝相反的方向,投入相同的夜,不分州界,也不分国界的黑天鹅绒之夜了。
3
大岛之后是丹佛,丹佛之后便是落基山了。
丹佛,芝加哥和西海岸间唯一的大城,落基山天栈的入口,西部大英雄水牛比尔埋骨之地。昔日篷车队扬尘的红土驿道,铺上了柏油,文明便疾驶而来,疾驶而去。
咦呵西部。我们也是疾驰而来的远游客啊,骑的不是英雄的白驹,是底特律种的白色道奇。饶是底特律种的一四五马力的白兽或雪豹,上了落基大山,一样得小心翼翼,减速蛇行。于是内布拉斯加的阳关大道,蜿蜒成一盘接一盘的忍耐和惊险。方向盘也是一种轮盘,赌下一个急转弯的凶吉。现代的车队,紧跟着一辆二十轮的铝壳大卡车,形成一条长长的蜈蚣。如果有谁冒冒失失要超车,千仞下,将有一个黑酋长在等他,名字叫死亡。出了丹佛才二三十英里,七月便赖在底下的红土高原,不肯追上来了。绰号“一里高城”的丹佛,仍在华氏八十多度中喘气。到了情关(Loveland Pass),气温骤降二十多度,现代的骑士们,在峭达一万两千英尺的情土上,皆寒心而颤抖起来。车队在雪线上走钢索,左倾不得,右倾也不得。绕过左边的石壁,视域豁豁敞开,一万四千英尺的雪峰群赫赫在望。左面是艾文思山和更高的格雷峰,右面是哈加峰和奇诡的赤峰。森严的气象当顶盖下,扪不到撑不开的皑皑压迫着黤黮与黛青,凛凛俯视我们。万籁在下,火炎炎的酷暑在下。但此地孤峻而冷,矗一座冬之塔。即使全世界在下面齐呼,说夏天来了啊太阳在平原上虐待我们啊怎么你们还是在旁观,你以为哈加峰会扔一粒松子下去,为他们遮阴?事实上,过了情关,世界便关在脚底,冥冥不可闻了。面对聋哑的山岳如狱,呼吸困难,分不清因为空气稀薄,或是一口气吸不进全部的磅礴。睫毛太纤细,怎么挑得起这些沉甸的雄奇?
因为这是落基大山,最最有名的岩石集团。群峰横行,挤成千排交错的狼牙,咬缺八九州的蓝天。郁郁垒垒,千百兆吨的花岗岩片麻岩,自阿拉斯加自加拿大西境滚滚碾来,龙脉参差,自冰河期自火山的记忆蟠来,有一只手说,好吧,就在此地,于是就劈出科罗拉多州,削成大半个西部。因为这是落基大山,北美洲的背脊,一切江河的父亲。大陆的分水岭,派遣江河向东海岸向西海岸远征,且分割气候,屏障成迟到的上午和早来的黄昏。因为这是落基大山,年富而且男性,鼠蹊下,正繁殖热烘烘的黄铜与金。而且,也没有任何剃刀,敢站起来说,它可以为他剃须。
但如果米芾当真要创一个拜石教,我倒要建议他不忙在此地设庙了。情关南北,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峰交臂叠肩,怕不有数十座,但山势连绵,苍茫一体,这翠连环好难拆。至于奇峰崛起,或是无端端地数石耸然对立,或是从天外凭空插下一柄巨石若斧,或是毫无借口地从平地长出一根顽石如笋,或是谁莫名其妙切出一整幅的绝壁像切蛋糕,怎么说也不能令人相信,那真是要好怪有好怪——至于这种奇迹,我说,就要过了大分水岭,才朝拜得到了。
科罗拉多西陲,峙立犹他州入口附近,悍然俯觎大站城(Grand Junction)的不毛石山,便是这种奇迹之一。蟠蛟走蟒,饿成爪形的山系,水浸风吹,凿成体魄慑人的雕塑巨构,在平旷的科罗拉多河域上,供数十英里的峥嵘。那气象,全看你怎样去赞叹。欲观其实,则你看见峻峭竞起的连嶂之上有连嶂。欲观其虚,则连嶂阻隔,形成好深邃好险峭的峡谷。寸草不生的巨幅绝壁上,露出层次判然的地质年代,造石的纹路切得好整齐。氧化铁的砂岩,在湿度近零能见度至远的高原气候里,迎着灿亮但不燠闷的阳光,晃动黄褐欲赤的面容。阔大的肃穆并列着,如一页页公开的史前秘密,恐怕连印第安的老祭师也读不出什么暗示。但表情笨拙的岩石,反而令你感到单纯的温暖和亲切。
车在百折的危崖边继续爬行,大气稀薄的高亢之上,引擎温度可忧地在上升。每每转过一个峰头,停在长且宽的峡谷尽处。两个石壁砉然推开如门,一时平原在门外向你匍匐,几个郡伏在你脚下,刹那,你是神。你是米南宫,你面石而坐,坐众石之间。即使红蕃摇旄挥戈鼓声盈耳来追你,米南宫,你也舍不得走了。
至于岩石们自己,应该是无所谓的。面容古朴而迟钝,不悲,不喜,如一列列红人酋长僵坐在那里,在思索一些脑力不能负担的玄学,就这样以相同的沉默接受太阳,接受风雨和一切。高原上,石的哑剧永远在演出,很少观众,也很难见到什么动作。只要太阳有耐性看下去,我想,他们一时还不会就结束。但是我们也不必担心了,米芾。
4
滚下落基山的西坡,就卷起了大半个科罗拉多州了。绝对有毒的太阳,在犹他的沙漠上等待我们。十亿支光的刑讯灯照着,就只等我们去自首了。咦呵西部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