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高秋月明

长夜流风 作者:舒建勋


天高秋月明

在湮灭于风尘的岁月里,中国文学史就像一条横亘古今、铺满了鲜花的河流,缓缓流淌,奔流入海。那些在长河岸边低吟浅唱、忧郁风骚的诗人词家,千百年来或因时代相近,或因同乡好友,或因父子师生而被人们归入不同的风格流派。南朝刘宋时期山水诗人谢灵运,以他那刻画生动、贴切自然的诗歌将明山秀水描绘成一幅幅诗的画卷,平和恬淡,充满生机,在诗坛开创一代新风,使得这条历史长河愈发显得波澜壮阔。

谢灵运描写山水形象有他的独到之处,可以说是写山写尽了山姿,描水描尽了水态。他用“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描述春天,以“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铺陈秋色,借“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展示寒冬。这些垂范后世的佳句,从不同角度刻画自然景物,给人一种鲜丽清新、自然可爱的感觉。他的诗歌,不但为时人所推崇,而且还是后人创作的典范。李白和杜甫是盛唐的两位大诗人,一位被称作诗仙,一位被誉为诗圣,他们的创作风格和艺术水准在中国诗史上分别代表着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尽管两者创作风格不同,但都非常推崇谢灵运的诗艺,且在创作实践中深受影响。在谢灵运之前,中国的诗歌主要是写意。祖籍宜丰澄塘的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就是一位写意高手,他常常采用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白描手法,将内心深处的炽热情感和对生活的无限向往蕴含其中,他笔下的青松、秋菊、孤云、归鸟等意象,淡淡几笔,无不渗透着诗人的性情与人格,甚至成为他个人的化身和象征。陶渊明和谢灵运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诗史上诗运转关的重要时期。我看到文学史介绍说,从陶渊明到谢灵运的诗风转变,正反映了两代诗风的嬗递。如果说陶渊明是结束了一代诗风的集大成者,那么谢灵运就是一代新诗风的开创者,怪不得诗歌史上有一种说法叫“陶谢”。

谢灵运出身名门,他的祖父谢玄在著名的“淝水之战”中以少胜多,立下了赫赫战功,被封为康乐公,食邑万载。作为谢玄的嫡孙,谢灵运从此和万载县结下了不解之缘。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在他的《乌衣巷》里有一句千载传诵、脍炙人口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里所说的“谢”指的就是谢灵运家族。乌衣巷在南京市区内的秦淮河岸边,东晋时谢灵运的祖上谢安为宰相,权倾一时,其显赫的家族宅第就在这条巷内,盛极一时。几百年后诗人刘禹锡到此凭吊,昔日繁华鼎盛的乌衣巷野草丛生,夕阳残照,物是人非,诗人触景生情,不禁发出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叹。青少年时期,谢灵运在这里与“王谢”子弟共乌衣之游,“左牵黄、右擎苍”,文义相赏,锦衣玉食,度过了一段他作为世家子弟的富贵风流生活,这也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之一。

谢灵运才学出众,年少才高,曾以“天下才共一石,建安诗人曹植独得八斗,我得一斗,余下一斗由自古以来及现在的名人共分”自勉。他自幼就有一番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远大抱负,期望在仕途中一帆风顺,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谢灵运少年得志,二十一岁出仕,先后任司马参军、中书侍郎,之后时运不济,不久便被贬为永嘉太守,再贬为临川内史。但不管仕途如何坎坷,谢灵运却始终牢记自己的本职。作为地方父母官,他勤政亲民,体恤百姓。初到临川上任,看到城外沿河一带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庄稼茂盛,他本以为临川是“鱼米之乡”,走进村子却发现村民们房屋破旧低矮,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打听后才得知当地水利设施十分落后,一年温饱全靠老天恩赐,倘遇大水或大旱,百姓颗粒无收。为此,谢灵运在积极救济贫困百姓的同时,实地勘察地形,大兴水利。随着各项工程的顺利建成,当地的旱情和洪涝灾害大为减少,农作物年年丰收,老百姓笑逐颜开。史书上介绍的中洲围,就是谢灵运当年主持兴修的水利工程。中洲围竣工的那天是农历七月廿三。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到了每年的这一天当地百姓都要祭拜康公,并由此在当地形成了一个延续千年的“康公庙会”。

这样一位自幼就有经国济民之志的青年才俊,为什么到了后来会把如此深厚的历史意味和人生意味投注给山水,最后将山水作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呢?这一切,取决于他忘情山水的外在原因和面对生活的积极心态。谢灵运生活的那个年代,正是晋宋易代、政局混乱、社会动荡的时期。谢灵运进入仕途后,他一次次地对朝廷寄予厚望,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一展襟抱。他自幼精于文墨,又是纯粹的“将门之后”,因此不论在诗书文章还是治国安邦方面,都具备了大展宏图的条件,然而最终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人们也许会想,像谢灵运这样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地位,千百年来让人们景仰的大文豪,应该是他那个时代的无上骄傲,周围的人一定会虔诚仰望他,百般呵护他。而事实却恰恰相反,他希冀进取,现实却不允许;消极自沉,又有悖于心志。谢灵运需要求得心理平衡,找到继续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外表恬淡静穆,而内心热情济世的谢灵运为了摆脱自己的政治烦恼,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作出了一个痛苦抉择—放情山水,弃政从文。此后他不惜用许多富艳精工的语言记叙游赏经历,描绘自然景物,构造形象鲜明、意境优美的诗文佳作。在挫折面前的华丽转身,使得谢灵运迎来了精彩的别样人生。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我和许多人一样非常喜欢读谢灵运这些富有高超描摹技巧的传世佳句,因为这些山水诗作在诗人的笔下显得是那样的优美和宁静,读来令人感到格外亲切,让人自觉不自觉地被它渲染得通体风雅圣洁,总以为这是作者在良好境遇和心态下的神来之笔。其实,就我所知,谢灵运在当时虽然还没有到终日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境地,但生活也还是很凄苦的。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远逝的古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优美的山水诗文是谢灵运对凄苦境遇的挣扎和超越。这种仕途上的不得意,这种寄情山水以求精神解脱的生活方式,实际上是面对生活挫折的一种积极态度。生活中,面对挫折和打击有时会让人失去自信,会让人感到迷茫沮丧,但是如果能在挫折面前积极奋进,把挫折化作动力,就能从挫折走向成功,迎来的依然是精彩人生。就像我们平常所说无名小花也能开出绝地风景,卑微小草亦可铺出盎然绿色那样,谢灵运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尽情地感受自然山水,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升华,精神上实现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这种脱胎换骨和艺术升华在他身上凝结出一种光辉,明亮而不耀眼;汇聚成一种音响,圆润而不腻耳。这是一种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完全不理会周围哄闹的微笑,更是生活状态中的一种气度。

谢灵运山水诗的出现,不仅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立审美对象,丰富了中国诗歌题材,而且开启了南朝一代新的诗歌风貌。继陶渊明的田园诗之后,山水诗标志着人与自然进一步的沟通与和谐,标志着一种新的自然审美观念和审美情趣的产生。谢灵运在生活中全身心地捕捉山水景物的客观美,不肯放过寓目的每一个细节,并不遗余力地勾勒描绘,力图把它们一一真实地再现出来。谢灵运是中国文学史上山水诗的开创者和发展者,他的大部分山水诗精品都创作于他远离政坛、畅游山水之时。他的诗文是那个时代的标尺,因此后人称他为“山水诗开山之祖”。 谢灵运受挫之余写下的那些富丽精工的绝妙好诗,不经意间成全了他的文学成就,为谢灵运在文坛上赢得了千秋美名。今天我们静下心来欣赏他的佳作时,会发现谢灵运留给后世的,不仅仅是那些漂亮的诗文辞赋,更可贵的,还是他得以实现华丽转身的精神内核,一种超凡脱俗的浪漫性情和无与伦比的审美感悟,还有他面对挫折的积极态度。由此我想到,人生就像一条河流,如果没有大海梦想,遇到障碍阻隔就会停止前行,而从涓涓细流到大河奔流,它从来就没有因为障碍阻隔而停止向前。长江尽管有三峡阻隔,最终它以磅礴气势奔流入海;黄河虽然没有遇到三峡那样的天险相阻,但也历尽坎坷,最终凭借绕过九曲十八弯的智慧投入到了大海怀抱。它们不管经历怎样不同,奔向大海的目标是一致的,也正因为此,最后才都有了奔流入海的美好结局。生活中我们难免会遇到坎坷和挫折,面对坎坷,我们或许会长吁短叹;面对挫折,我们或许会烦躁焦虑。我们虽然不能事事顺利,但可以事事尽力;我们虽然不能改变容貌,但可以展现笑容;我们虽然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拓展它的宽度。“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挫折其实并不可怕,只要我们能调整心态积极面对,就能发掘出挫折当中所隐藏的美丽。就像朝霞满天固然美丽壮观,长河落日,也同样异彩纷呈。

南北朝文学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一个充满活力的创新期,但由于门阀制度的禁锢和炼丹、谈玄、品评人物等消极风气的影响,那个时代在文坛上真正有资本活得真实、浪漫的,现在看来似乎只有谢灵运一个人。他的诗荡涤了笼罩在诗坛的玄学诗风,充满了道法自然的精神和清新自然的恬静韵味,一改魏晋以来的晦涩,使山水的描写从玄言诗中独立出来,确立了山水诗的地位。山水诗从此成为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流派,谢灵运也当仁不让地被尊称为鼻祖。明山秀水因谢灵运的发现而名扬天下,而谢灵运又因山水孕育的诗情,奠定了他在诗史上的地位。除诗文外,他还工于书画。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他那不朽的名篇《滕王阁序》中写道:“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这里的“临川之笔”,指的就是谢灵运。

带着对仕途跋涉的满身疲惫与失望,带着对封地山水的不尽眷恋与向往,谢灵运在身后归葬封地万载,人称康乐公。在万载,影响最大的历史文化名人就数康乐公谢灵运了,可以说是妇孺皆知。今天的人们对他依然十分敬重,言谈举止间莫不以康乐公为荣。在这里,有一条河名叫康乐水,有座大桥被称为康乐桥,就连城关镇也被命名为康乐镇。万载境内曾建有康乐祠供当地百姓四时祭祀。为使文事昌盛,激励后人好好读书,金榜题名,历史上还建有谢灵运读书堂,时至今日,遗迹尚存。

一千五百多年后的一个清明时节,春雨霏霏,我随省城一些诗人来到修葺一新的谢灵运墓地公祭。绵绵春雨中我们抚今追昔,不禁为其唏嘘叹息。谢灵运一生大多数的时间生活在壮怀激烈而被抛弃的无奈中,他一直希望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但当权者为他准备的却是锤炼思想和艺术的社会环境;他不准备当诗人,但历史却歪打正着地把他造就成了诗人。要是为谢灵运造像的话,我以为最贴切的题目莫过于他自己写的“天高秋月明”这句诗了,这是因为诗中不仅蕴含着一种平和简静和空旷渺远的意境,更是诗人自己顺势而为,飘逸洒脱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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