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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月光下的炊烟

坚忍的土地 作者:许理存


第一辑 月光下的炊烟

我的小学

我的家乡,在合肥西乡廖渡村鲍庄,民国时归属龙潭乡,后来改了名字。一开始,叫青春公社,后来又叫袁店公社。龙潭乡因为有条河叫龙潭河而得名。叫袁店公社是因为历史,因为这块土地上有条老街叫袁店。

我的家乡在龙潭乡的尽头,前面有条河——凤落河,河床深陷,河堤高耸。行路难,难于登月球。从我记事起至1985年,我们的村子从没有车子进出,除了大板车和独轮车。这里的交通比大山还闭塞,但这里的土地是肥沃的,可这里人的肚皮一直薄如蝉翼。

穷,是这块乡土的头衔,不仅体现在交通上,也不仅体现在那干瘪的肚皮上,还体现在我们的校舍上,体现在教育上。

小学我读了五年,可校址就改了六次,校名也改了六次。一年级时,学校是在西边老庄一户人家的一间房,也可能是两间吧,中间有个大梁。这就是一所学校,没有牌子,大门外的泥巴墙上写着:西边老庄小学。十八个学生,组成不同的年级,最高的是三年级,还有一年级和二年级,一年级的人最多。

那时我们上的是复式班。一节课开始老师先上高年级的课,上一会儿,让学生自习,再上低年级的课,依此类推。一节课要上三个年级的课程。老师最头痛的是课堂纪律。上高年级课时,低年级的同学无事可干又约束不了自己,各种捣乱的动作就出现了,轻则你戳我捣,重则离桌打斗相互抓扯。待老师回过头时,打闹的学生又迅速归位,弄得老师调查一次打斗事件的原因,就得花费很多时间,更多时候都查不出“真凶”。

有一次,老师在给三年级的同学上课,讲到龙妹和玉荣在风雨中抢救生产队的羊群的时候,一个二年级的男同学锋受到了启发,突然对着隔壁的女同学做起了“羊闻骚”的动作:先把鼻子靠近隔壁的女孩子身上,然后慢慢地抬起头,直到鼻子朝天。抬头的过程中锋一脸享受的表情,尤其是鼻子翕动的过程实在太像“羊闻骚”了。

老师当时正在板书背对着学生,忽然一阵哄堂大笑。那女孩不干了,受了伤害的她抓起书包哭着冲出教室。老师回过头,询问怎么回事,一个一年级的男同学说,锋同学对那个女同学做“羊闻骚”的动作。老师不明白什么是“羊闻骚”,就问怎么做的。另一个一年级的男同学熟练地又做了一遍,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老师也笑了。这时那女孩子的家长来了,怒气冲冲地先责问老师,书是怎么教的!接着就要去扇锋同学的耳光。老师慌了,立马上前好说歹说,一场纠纷才给平息了下来。

复式班的课难上,家长也不重视孩子的学业。除了复式班的课堂纪律难管,外部的侵扰也是一大难事。有一次正上课时,一头老母猪就哼哼唧唧地跑了进来,如入无人之境,还拱着我们的板凳,甚至干脆走到讲台上,似乎要给我们上课似的抬着头。那丑陋的脸上,一点愧色都没有,还冒充斯文。更多时候,正上着课,一些高年级同学的父亲和母亲就冲进教室大声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要他们回家干点家务或看场,或去拿个什么东西。教师也不好干涉。一些家长的声音很放肆,一点不知学堂的神圣。

有个同学的母亲经常会端来一碗汤或是别的什么好吃的东西,放在他的桌子上,同时嘴里还念叨着:“我家老窝子身体差要补补。”在那飘香的教室里,饥肠辘辘的我们,个个都在流口水,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恨恨的。那碗食物就像磁铁一样吸引同学的眼光,但大家不好意思盯着,都是瞟一眼,脸上却显示出无所谓的样子,可肠子和胃有所谓,加速蠕动着。老师也是饿着的,同样也受影响,但并不吭声。

老师在课堂上除了上课,也讲些故事,讲故事时课堂纪律是最好的,可以说是鸦雀无声,每个同学的耳朵都是竖着的,眼睛也比平时睁大许多。也许是农村里说故事的太少了吧。当然,也有些家长会讲故事给孩子听,但只是少数。

有一次,老师说一个人上城里买东西,为显示自己有文化,在外衣口袋上挂了支钢笔,其实他并不认识字。尿急时要上厕所,不知哪个是男厕所,他在外面等了半天见没有人出来,也不敢进去,但实在憋不住了就冲了进去。突然一个女人从蹲位上站起来,大叫耍流氓。他正准备逃跑,被那女人一把抓住。那男的慌了,连忙解释说自己不识字,分不清男女厕所,那女的可不放过他:“你身上还插着钢笔,怎么不认识字呢?你分明在耍流氓。”那男的不断地解释说:“我尿急,是憋不住冲进去的,我什么也没看到,真的什么也没看到。”最后费了好大劲双方才和解。老师最后说,平时没有事不要总把钢笔挂在衣袋上,以免跑错了厕所解释不清楚。后来,我从不挂钢笔,也许与这个故事有关吧。

那时上学,不仅学校不固定,同学也不固定。有些家长常把孩子叫回家不让上学,理由也很多。有的是从队里争取到放牛的资格,放牛就成了孩子的主业,自然不能上学了。也有的家长认为上学没有用,还不如抓几条鱼、挖几条黄鳝实惠。一位姓段的同学,读二年级时,一天他正在上课,他的父亲扛着犁就进了教室,说不让孩子念书了。老师自然认真地劝他,并跟他说读书的重要性;但家长坚持认为能认识男女厕所几个字就够了,识再多字也不能当饭吃。

我上完一年级后,校址又迁了。校名也改成了周墩小学,同样没有牌子,同样只有两间教室,其实也同样是一大间,中间有个小梁。二年级了,我的资格老了许多,捣乱被抓的次数也更多了。这里仍然是上复式课,上高年级和低年级的课,界线也不明显。有时我们年级的课上了半天我还以为没有开始,到老师提问时才全身肌肉紧张。

有一次老师突然就把我叫起来问问题,我一头雾水。老师看出我没有在听课,故意让我出丑。我站起来了,当然无法回答问题,但不知哪里来的一肚子气,冲着老师大叫:“你甭跟我斗!”“甭跟我斗”在我们那里有两重意思:一重是你不要跟我作对,另一重是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此言一出老师就蒙了:这是什么学生呵,我不跟你斗,你还上什么学呵?放学后,我还没到家,老师就到我家了,是家访更是告状,好在我爸对我一直散养,并不多加责问。

晚饭时老师和我分开吃饭。那一夜,老师没有回家,醉了,就睡在我和小叔的床上。那一夜,小叔外出,我与老师同床,一夜我就一个姿势,一直不敢动。与老师同床,可能任何一个小伙伴都会内心紧张。

三年级开学时,学校转到了盐行仓。这也是农民的草房,照例没有牌子,大门外写着“盐行仓小学”几个字,石灰水刷的。裂开的墙上那几个字也算显眼,只是教室大了许多,是三个房间一通连,两个水梁,同样还是复式班。

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学拼音,那不是读,而是拼吼。拼吼的喊叫声,都快把屋顶掀开了,从大门传出去飘到很远,叫声里有明显的饥饿味道,但声量一点不减。那是精神在抵抗着饥饿。饥饿时大声地喊叫,反而不感到饿了,我们就更加大声地喊叫,尽管我们根本不知道学那拼音到底有什么用。

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常带着我们在田埂上游行,还喊着口号。除了政治活动,还有文艺活动。那文艺活动实在丰富,乡里会派人到各大队指导,也来学校教。我参加了一个叫《东方红》的歌舞排练,一个人唱,七八个人伴舞,我清晰地记得,动作简单且不多。有一个动作就是右脚向前一步弓起来,左脚绷直在后,身体前倾,左手下垂,一摇一摇的,那右手向前一伸一伸的,就整个姿势来看,明显就是车水车的动作。

还有一次排练快板,是歌颂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表现老百姓日子越过越好。有一个赞扬农民房屋的快板是这么唱的:麦秸屋扎大脊,高大又漂亮;四周墙,抹得光,映人乱晃;墙上挂着《红灯记》、威虎山,彩色多样;学英雄见行为,大干快上。

年终评三好学生也与以往不同,完全不考虑成绩,而是看各种表现。评比开始,几个年级的学生聚在一起,各自说出自己这一年来做了多少好人好事,做好事是评三好学生的唯一标准,每个同学都争先恐后地列举着自己为别人、为生产队、为国家做了什么好事。

有的同学刚说完,屁股还未坐下来,就有同庄子的同学驳斥说没有这回事。也有的同学列举了自己做的好人好事后,老师立马表示这个不算,这个好事是为了你家或是你家亲戚做的。也有的说捡到一分钱交给生产队队长了,还有一个同学更大胆地说救过一个落水儿童,过程说得很惊险,话语刚落,那同学的同桌就站起来说:“老师,他根本就不会游泳。”

在这个过程中,每说一段老师就带同学在教室里喊着几句口号,那口号其实和评三好学生一点关系都没有,喊完了再说。一个下午过去了,小伙伴们的劲头明显减了许多。好长时间都是静静的,老师就开始点名让同学们继续说好人好事。突然就点到了我,也许因为我一直未发言吧,其实我基本都是做坏事的,摸瓜偷鱼,哪有好事可说呢?被点了名不说不行了,自由发言时不说,还可以理解为深虑,点名让你说,如果一件好事都说不出来,那就是有问题的。

我傻傻站起来,脑子里剧烈翻滚着可能做过的什么好人好事,可真的我说不出一件像样的好事来。但我还是说了一件,说一次放学路过一道田埂,看田里的水从一个洞里往沟里淌,我费了好大的劲把它堵上了。话一说完,全班的小伙伴都笑了,我看到老师也笑了,我知道他们肯定认为,这纯粹就是磨蛋(胡说)。

由于开了一下午的评比会还喊口号,而且大家都是饿着肚皮在喊,一位女同学身体不适,一个叫鸭毛子的同学送她回家。鸭毛子一回到班里马上就报上一件好事,说是看见一头猪在田里吃稻,他把猪赶走了。由于他的好事是最后说的,尽管谁也没有看见,但“三好学生”就是他了。其实他的成绩是班里倒数的。

终于大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廖渡小学建起来了,有五个教室,一个年级一个。说是学校,其实只是几间空房子,没有窗户玻璃,也没有课桌。老师交代说,在入冬前大队会用树枝把窗户挡一下,但桌子要同学们回家让家长来搭。大人们都各显神通,从自己的家里搬来土砖和木棍搭建课桌。只有一户人家是用砖砌的桌子,那砖是从一个猪圈围墙上扒来的,尽管很臭,但是砖做的,所以就成了班里最靓丽的课桌。

有的父亲是泥瓦工出身,泥桌不仅搭建得工整也很光亮,而我老爸砌得最丑,也最粗糙,我很没面子。尽管不影响学习,但我还是从家里拿来报纸,一张张糊在桌面上,课桌一下子就漂亮了很多,扒在上面似乎高雅很多,连做题都快了许多。

在这搬来搬去的过程中,我的小学便糊里糊涂地结束了,虽然肚子里没增加多少墨水,但我还是顺利地毕业了,毕竟,那会儿没有毕不了业的。

2017年7月16日珠海半山居一夜木匠

记得上小学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长大了学门手艺吧!”

我说:“就学木匠吧!”

父亲问:“为什么?”

我说可以给家里添一些家具。

父亲笑着说:“木匠睡烂床,茅匠住漏房。”我不解其意,也没有问,只是脑子里有些疑惑。木匠自己有手艺,为何睡烂床呢?

我又问父亲学什么呢?父亲说:“学铁匠吧。”我问为什么。

父亲说:“木匠砍一天不如铁匠冒阵烟。”父亲的意思不言而喻,铁匠比木匠挣钱多。然而,渐渐长大后,我还是更关注了木匠的活计。

谁家嫁丫头了,都要把生丫头时种的那棵树砍掉做成嫁妆。村里的木匠多,但更多的人会请廖木匠干活。廖木匠的家具打得好,洁净、细致。丁是丁,卯是卯,那公母卯都吻合得没有缝隙。他很少用钉子,主要靠手艺,靠公差掌握。不像有些水平次的木匠,一律用铁钉来解决问题。

村里谁家嫁女儿开始打家具了,我都要混进其中瞎帮忙。一开始是帮他们拿这取那,学着木匠的样子拿着工具动手动脚。而那廖木匠家具打得好,脾气也好,弄乱了他的吃饭家伙也不恼怒,只是有些告诫,比如:“小家伙快住手,木匠的斧头不能乱摸。”以此来提醒我,他的那个长柄斧头不能乱动,我便停住了。

斧头之于木匠,就像指挥棒之于指挥家,一台交响乐演奏得如何,全靠那棒子指挥,木匠也是这样。斧子是给木料塑形的,尤其是家具中的老虎脚和犁的梢部。老虎脚的美是用来养眼的,而犁梢的塑造不仅是为了美,也不只是木匠水平的体现,更直接影响犁田的效率。

村里造水车的机会也多,造水车是生产队的大事,都会请廖木匠。由于是大活,一般他会带五六个徒弟,队里也会派上许多劳动力,主要是拉大锯。

木匠的“吃饭家伙”中,除了斧便是锯了。片开大圆木要靠拉大锯,一根大圆木立起来固定好,一边一条大板凳,每条大板凳上站一个男人,那两个男人就这样,一推一拉,呼哧呼哧。锯末随风飞舞,那锯子不断下降,一会就片下一块木板。

中锯是用来断圆木或木板的。把木头或木板放在板凳上,一脚踩住木料一端,一手握住木料另一端,单手拉锯,任意取长短料。

每当生产队里造水车,于我而言就像过年,上蹿下跳,一会儿拉锯,一会儿弄斧子,一会儿拉墨线。木匠们见我就头痛,但又不便呵斥。我爸是队长,谁还不给点面子,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嘛!

00上初中了,我最终没能当上木匠。高考的恢复让谁都有些“非分之想”,这不,我都种了一年的田了,又到学校去尝试那个只有冬天才会有的“大雪”(大学)梦。没当上木匠,但那些与木匠混的日子还真的帮了大忙。

初三时在洪桥中学,一个离家有三十多里的学校。不仅路远,家里也没有多余的板凳。不过运气很好,上学一分座,我和一位女同学同桌。她从家里带来一条长板凳,正好解决我的座位问题。可惜好景不长,不久我们因为一件小事闹翻了。她把长凳子带回家了,带来一个高凳子,只能一人坐。那天我蹲着上了一天的课。

在洪桥上学时,我和六老头住一起。六老头是我一个远房亲戚,他原是一个木匠,后来在洪桥卫生院食堂烧锅。趁他回家的一个晚上,我甩开膀子,当起了木匠。选了一块松木板,先锯下一块40厘米长、20厘米宽的木板,作为板凳面。再截一块60厘米长的板,锯成四根小木料作为板凳腿。下好料后就是细节处理,先给板凳面凿四个眼,再给板凳腿凿两个眼,这是装牚子用的。

裁料、凿眼都进展顺利,但刨光板凳面时遇到了困难。那块木板是松树板,板面上有个松树节,节不砍掉就没办法刨平,而砍树节是个技术活。我看廖木匠在砍松树节时,斧头是一点点往里削的。临到自己干时,一斧子下去,要不斧子由于吃得深就卡在了节里,要不就是撇过去了,没砍着。

斧子卡住了,弄出来是很费劲的。好不容易弄出来,再一斧子下去还是卡住了。最后我只能放弃对那个节的处理,用纸把那个毛糙的节给遮住了,只是每节课坐在上面,不说如坐针毡,那也是十分硌屁股的。

除了节之外,另一个难题是四条腿在安装时怎么都不在一个平面上,要么这两条腿装上了,另两条腿又投不上来,或者四条腿好不容易都投上了,放在地上却不稳,因为四条腿不在一个面上。后来还是学了次水平木匠的做法:“卯不准,钉来助”,用一些钉子把四条腿及牚子连板凳面钉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体态不端”,但可以承载我的重量的高板凳。

差不多到凌晨四点完工了。第二天走进教室时同学们都笑了,问我板凳从哪里弄来的,我说自己做的。他们从嘲笑变成微笑,那微笑里有着认可,当然也还有同情吧。因为那个班里我算是外乡人了。

那天晚上放学后,六老头终于发现他的锯断了几个齿,那个珍贵的斧头也有几个大缺口。我进门时,他正站在门口,他的脸色本来就有些暗,但今晚看得出比平时的更暗一些。我准备好了接受一切恶劣话语的冲击,我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站在那里。

六老头盯着我好一会,终于开口了。开口就好,远比一言不发好,一开口才知道我捅的娄子有多大呵。

“斧头,你干的?”六老头直奔主题,一点过渡都没有。

“我干的。”我毫不掩饰。

“砍石头的?”他有点说气话。

“砍木头的。”我实话实说。

“砍烧火料?”他紧追不舍。

“做了条板凳。”我有些得意且小心地答道。

“你学过木匠?”

“没学过,只是看过木匠干活。”我如实回答,怕编出更大的乱子。

“你以前的板凳呢?”口气好了很多,大概猜到我不是在胡来。

“同学的,她带回家了,不让我坐了。”我把与同学间的事又汇报了一下。

“那你早说我帮你做一个不最简单的事?”他似乎有些同情了,语气也缓和了很多,话语中明显多了些关切而少了许多质疑。

“嗯。”我用鼻音应了一下,人一下子快活起来,这事就算过了。原先在心里预设好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对话的方式与口气也远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尖锐。我好生感动,望着六老头那仍略严肃的表情,我似乎读懂了一个道理:人只要做正事,只要愿意动手,只要在追求,其中犯的错是可以被原谅的。

谢谢了,六老头!

2017年6月4日于余林村学农时代

去年的春节,我又一次回到母校,站在三(1)班写着标语的那堵山墙前,久久伫立,不肯离去。四十年前学农的场面就像开车时树的倒影在我脑海中闪过。

砍青是学农的第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抄起家里的镰刀,弯下那细如朔月的腰,割起青草,放入篮里,背到学校,就可以完成任务。

砍青与割牛草相比,简单得太多,因为只要不是枯草,都算青。而牛草就不一样了,许多植物牛是不吃的,比如蒿子和蓼子草,牛都是不吃的,但可以肥田。

砍好的青背到学校还要称重,因为是有指标的。那些青就堆在一个大仓库里,前几天让其杀青,要让它从直挺挺的样子变得蔫了,说穿了就是让它低头。后几天让它发酵,就在它怪味冲天的时候,唐老师开口了:“同学们,为了农民阶级兄弟,我们要把沤好的青送到田里去,去肥沃农民的庄稼。”

一声号令下,我们那稚嫩的双肩上就驾上了硬邦邦的杠子。力小的抬,力大的挑,还有些力气并不大,但要在老师面前表现一下的,也选择了挑。我们力小的都很鄙视这种行为,一看到那红红的肩,一堆力气小的同学都在窃喜。

青送到田里还不行,还要帮农民伯伯把青用脚给踩进泥里。有些不负责任的同学在砍青时,把青门苔(一种带刺的类似月季的植物)也塞进筐子里。那刺就划破了好多同学的脚,鲜血和着泥巴,一些同学还装着很坚强的样子,老师就表扬了,某同学轻伤不下火线。现在听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但那时这种表扬都会让人高兴得不知前后的。

送青的时节结束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大家看上去干得都很欢,但没几个同学是发自内心地认真。农民的孩子,谁没干过这些活呵?只有极少数家里没田的同学,或知青老师感觉好玩,才真的感兴趣。

青沤在田里,老师又带我们去学育苗。育苗的第一步就是选种。那黄灿灿的稻种看上去很饱满,其实不然,有些是瘪的,或是半瘪的,都不能出苗,就要把它们挑出来。于是,便在一口口大缸里放上水,加些干土灰一搅,再把种子放进去。由于水中加了土灰,浮力变大,那些瘪的和半瘪的就漂在上面,要捞出来,沉下的就是好种子了。一天下来,我们腰酸背痛,还让农民伯伯讥笑为“手忙脚乱”。

天更热了,老师又生出一些农活来,让我们给棉花整枝打杈。这个真有点难了,关键是认不得哪些是枝,哪些是杈。回到鲍家庄,我们就练习起来,跑到田里去打杈。队里的刘副队长,一看就火了,因为我们没把杈打掉却把枝掐得稀里哗啦。

冬修的时节,正好赶上袁店公社修西大圩,而中学又在填南大塘(即飞雁投湖)。于是我们班就分成两组,一组由胡昆老师带领去修西大圩,另一组由彬老师带着填南大塘。西大圩红旗招展,农民的热情都被一个叫程军的知青书记小丫头给点燃了,那么重的土都是跑着抬,那夯声响彻整个西大圩。学生们的热情也被激发了,那一双双小脚像蚂蚁一样高频率地移动着。

西大圩的合龙与南大塘的完工几乎是同一天,所以,那天在两个工地上开了庆功会。每个人都激动地喊着“人定胜天”,认为自然的力量不过如此,我们是可以征服的。

真正让我们学到了农学技能的还是在校园里种冬瓜。种冬瓜前,彬老师先给我们上了一堂生物学课,那节课我啥也没记住,但是记住了H2O,其实就是水。彬老师可能想显示一下专业水准,所以不和我们说水,而说H2O。接下来就是实操了,每人分几个瓜宕,必须种好。彬老师制定了评比标准:比总重,比个重,评瓜王。于是乎,为了肥沃自己的瓜田,那个厕所,便成了同学们的目标,抢大粪已是常态。有一次我正在舀粪,就看到慧同学用那双只有麻秆粗的小手握着大镫瓢在和我抢。我心里很不以为然,那么小的手如何与我抗衡?可结果让我大跌眼镜,她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最倒霉的要算文同学了,不知为何,他的几宕瓜全死了,加之他家成分不好,有好事者密报先生,说文同学种的是资本主义的苗,思想不净,动机不纯,但社会主义的瓜团结起来了,把那几宕资本主义的瓜苗给镇压了。先生听了后,息事宁人地笑着说:“镇压了就好。”

那一年,总重冠军是保同学,“瓜王”却让慧同学夺去了,我们都不服气,说称重肯定有问题!每个男同学都在怀疑,堂堂须眉怎能让巾帼拔了头筹?我们要求重新称以求公平,结果慧同学的瓜真的最重,七十八斤的冬瓜呵。

我们都不得其解。或许是因为,她种冬瓜用了爱心,而我们却是为了任务。我们只是付出了体力,而她付出的却是爱,所以,冬瓜也知感恩呵。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历史翻开新篇章,学生回归了课堂,农民走进了田野,工人忙碌在车间,军人站立在边防。而今迈步从头越,激情燃起了梦想。不多时,导弹入宇宙,航母下了水,高铁轨上飞,亩产超千斤。

想了又想,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短板变长板,才是真正的共赢呵。

2017年10月13日于山水郡入学考试

那个夏天,我最后一次从袁店中学回家时,手中端着一盏台灯——一盏煤油台灯。灯罩早已破碎,灯里面没有油,是空的,随我那空空的肚子和那空空的脑子一同回家了。

“回来种田了。”我说。

“再读一年吧!”父亲说。

我说:“不读了,太费劲。”心里想着在农村也能刨出一条路。父亲没吭声。

老家在圩区,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就是“双抢”,不仅抢收,还要抢种。用“非人的生活”来形容这个季节是不为过的,主要是由于一个“热”字和一个“抢”字,要在赤日炎炎之下去抢干农活。

经过这个忙碌的季节,我已意识到文人笔下对土地的赞美都是可疑的。他们与土地之间隔着农民,隔着一堵墙,一堵厚实、纯朴、坚忍的墙。他们在土墙的那一边,是感知不到这边的热、这边的冷、这边的虫叮蚊咬和这边的境况。

用了一年的时间,我看出了土地的本质。然后,我就想着逃离土地,想着从田里走向田埂,从田埂走向马路,从马路走向城市。

第二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也是“双抢”快结束的时候,一个没有灯光的夜晚——家里没有煤油了,我们在黑暗中吸着稀溜溜的菜汤饭。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厚着脸皮向父亲开口了:“我要读书。”

“想清楚了?”父亲几乎没打顿。

“想清楚了。”我立即答道。

“那我明天去找你大表叔。”父亲同意了。

就这样我跟着恩师去了界河中学,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学习。

不知道为何都上了快一周的课了,突然就听说要进行入学考试,或叫摸底考试。幕后的缘由一直不清楚。通知上说,上午考语文与数学,下午考物理与其他。

语文好对付点,胡乱编造,有空的地方都写满,反正语文考试弹性大,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只要字写得多,老师多少都会给些分。然而,考数学时,我的两眼都是黑的,就像黑夜里那双黑色的眼睛企图寻找光明,可黑夜除了天上遥远的星星,哪里有什么光明?

几乎没有一道题会做,好像压根儿就没学过,满肚子的委屈。这哪里是什么摸底考试,完全就是跟农村的孩子过不去,是过滤网,是筛网,是卡钉。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硬着头皮云里雾里胡乱写着,看上去钢笔也在沙沙作响,但心里都在笑自己乱写什么呢?

中午吃完饭,去恩师的房间放饭缸时,就听到里面有大声争执。是恩师在和同一宿舍的教数学的程老师争吵。我没有推开门就站在外面,那破门一点也不挡风,什么话都原原本本地往外传递。

“廖老师,你大表侄数学就考7分,还都是选择题得的分,说不定还是抓阄抓的7分!”程老师生气得几乎在吼叫。

“他是在干了一年的农活后来上学的。本来基础也不扎实,考得不好在预料之中,但只要认真学,很快会赶上来的。”恩师严肃地说着。

“不可能。你看这道通分题,三分之一加二分之一,这么简单的通分题都不会。他居然直接相加,答案竟为五分之二。这样的成绩一辈子也赶不上!”程老师不依不饶,穷追猛打。

突然就听到恩师把饭缸往桌子上一扔,很响的那种,可以想象饭菜都可能蹿到桌子上了。“我去袁店中学问过了,老师都说他不笨,半学期就能赶上来。”恩师也是真的火了,他不同意程老师的判断。看到恩师如此火大,程老师显然也缓和了很多。

“我也是为他好,你也要对你大老表负责。这么大家伙都种了一年的田了,还上什么学呵,找个丫头结婚算了,这样下去没结果的!”程老师又以关怀的口气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是啊,结婚,分家,分一两间房子,生两三个孩子,种三四亩地,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农村男孩子的标准“配置”了。我们同村的小伙伴好多都是这样的。

“我对他有信心,尽管基础差些,但是一年的种田经历会让他奋力学习的,希望你对他多点耐心,也多点心思。”恩师的话也平和了下来。

“那从一年级重读吧,我从头教,或者转到隔壁班去。”程老师的话变得柔中带刚,看法没有变。

“不求你,我马上把他转到吴老师的班去。”恩师扔出一句后就不再言语。

一场争论就这样结束了。屋里很静,只听到两人的扒饭声。我本想转身离去,突然鬼使神差地,我却推开了门。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看脸色,他们还没有完全从怒气中走出来。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想明白那推门而入的动机,那得多大的勇气啊。细想可能是一种潜意识吧。一来可能是想告诉程老师,我听到了,你看着吧;二来也是想告诉恩师,我听到了,你看着吧。

一个学期很快结束了,四个二年级平行班,共246人。期末考试中,我总成绩排名第四,数学全年级第一,还得了两个奖,免了下学期学费十五元。

成绩公布的那天,我看到恩师那微驼的背直了许多,脸上也更加骄傲起来。程老师也露出了很多欣赏的微笑,只是微笑里充满了尴尬。

世上许多事情简单又复杂,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经验不一定可靠。要看穿事物的本质及逻辑关系才能抓住核心,才能掌握真理,也才能判断准确。

1993年4月12日于成都建设路54号与鼠同居的日子

现在的山南中学,大楼鳞次栉比,道路宽阔平坦,林荫浓密。洁净的校园里,如果有老鼠的话,那一定也只是生活在下水道、地沟或地洞里。而二十六年前,山南中学的老鼠和山南中学的学生是一同住在宿舍里的,是谓“室友”。

一个9月的下午,阳光灿烂而炙热,我走进了犬牙状的土墙围着的山南中学,报名、签字、交费,很快我被带到一排瓦房前,老师用手一指:“这是宿舍,你自己找个炕吧!”

这是一个三间相通的大房子,阴暗且潮湿,所谓的炕就是用土块沿墙的四周砌成的连通铺,高度与家里的床差不多。为了节省空间,每个铺只有七十厘米宽,土炕上有隔段的标志,谁也别想多占,好在那个贫穷的时代基本没有胖子。

每个土炕下都有三十厘米见方的洞口,供学生往铺底下存放“私有财产”。先报到的同学可能都到镇上溜达去了,室内静悄悄的,我坐在铺好的床上,呆呆地看着这陌生的地方连同那像牛铺一样的炕。突然,听到细若游丝般的吱吱声从一个洞口里发出,继而这种吱吱声渐渐地大起来,而且从很多个洞口发出。我正在努力辨别这是什么声音的时候,有些洞口里就有老鼠先伸出前爪后探出脑袋,绿豆大的小眼睛在昏暗中发出亮光,左瞧右看,从面部表情看,只有谨慎绝无胆怯。看来它们已捷足先登成为这里的主人了。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与鼠同居的生活。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老鼠是非常饥不择食的,剩饭、剩菜、果皮……来者不拒,更多的时候它们主动出击打翻我们的坛坛罐罐先尝为快。老鼠用餐是具有“集体主义精神”的,很少吃独食,都是结伴聚餐。一个老鼠发现了美食会用吱吱声召唤同伴,吃饱后三三两两打闹追逐,从不停歇。可能老鼠的脑容量极小,因此不需要太多时间休息。

它们还会赛跑。有时你会看到一排五六个老鼠突然从房间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接着后面的一排又跑过去,打闹后也不会停歇。它们还会磨牙,这是它们的生理需要,就是到处找东西咬,床单、枕头、衣服、鞋帽,甚至土墙都是它们攻击的对象,以此来阻止獠牙过快生长。

于是乎,千丝万缕的床单、漏洞百出的被面、大洞小眼的鞋袜,常被同学们用来列举鼠辈们恶行的罪证。有的同学还拿着这些东西到校领导那里控诉老鼠的劣迹,领导总是安慰道:“快了快了,很快就有铁床了。”

它们的罪恶还不仅于此,深更半夜会从你的脸上爬过去,有时在跳跃时还会把线状的体液射到一排同学的脖子上。作为“室友”,它们为非作歹、肆无忌惮的作乱行为用罄竹难书来描述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为了过些清静的日子,我们和老鼠始终进行着斗智斗勇的较量。首先我们选择用药,把药拌到食物里,可老鼠有很强的记忆力和拒食性以及超强的警觉性,只是一开始药了几只,后来就再也没有上当的。

我们又开始了以人多势众为优势的肢体搏击,老鼠经常在我们上晚自习时钻进被子里,于是我们就在晚自习后悄悄地回到宿舍,一个同学突然把被子掀开,其他同学就开始逮捕工作,可是数次这样的战役好像就捕到过一只。其实,老鼠也是聪明的,科学数据显示,它们和人类有90%的基因是相同的,可谓远祖时的同类。

关于老鼠的智慧我是验证过的,那是一个上体育课的下午,我溜到宿舍里睡觉,醒来时发现一只老鼠四脚朝天地抱着一个鸡蛋,而另一个老鼠就咬着它的尾巴往前拖。是啊,智慧相当的群体,一方要打败另一方是件很难的事。渐渐地大家也累了,不得不与老鼠妥协而和平共处了,只是在心里期盼着快点住到有床的地方。

振奋人心的消息终于传来了,第二天可以搬进新宿舍了,水泥地面,铁床。晚自习后的宿舍沸腾了,大家畅谈着新宿舍的景象。有个同学突然提出,和老鼠相处几个月了,搞个告别仪式吧,很快得到大家的响应,并有同学提议背一首诗:“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一直闹腾到十二点钟,才熄灯休息。天快亮时,一声惨叫把大家惊醒,同学李绍保的手被老鼠撕咬掉一块皮,看样子它们还不同意分居呢……

1993年6月于成都冶金实验厂宿舍被子

每每看到家里的被褥多得都成为负担时,我就会想起小时候,家里没有被子盖,冬天的夜里,罗衾不耐五更寒。

被褥是棉花做的,棉花是土地里长的。农村不缺土地,也不缺劳动力,怎么就长不出棉花?真是让人想不通。其实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千里沃野之上,竟长不出庄稼,地也不贫,人也不懒,即使整天泡在地里,那肚皮仍是空空的,那棉花仍然稀缺。

我辍学后重返校园,在界河中学。学校离家十八里路,需要住校。一位姓郭的老师的床铺是空的。经恩师协调,带一床被子,盖一半,垫一半,夜里我就有了栖身之所。

当时我家里只有两床被子,我上学带走一床,家里剩下的五口人只能挤在一张床上。背被子走的那一天,我看着家里的床,心里真不是滋味,来回犹豫磨蹭了半天。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抓紧去学校吧!要用劲学,也要看好被子!”

一年的农业生产劳动,我悟到在土地里刨食的艰辛。土地并不像文人在书中所歌颂的那样美好。夏天的蚊虫,冬天的枯草,春天的耕作,秋天的收获,没有哪一样是轻松的。父母很大度,给我一次继续读书的机会,这在当时经济条件极度恶劣的情况下,实在难能可贵。

我是个勤奋的学生,每晚都是夜里一点半还在教室,早晨五点又准时起床诵读。被子于我而言就是几个小时之用,但恰是那宝贵的几个小时给了我温暖。

可就在那个隆冬的一个夜晚,我回到了郭老师的宿舍时,发现门开着,开灯后看见我床上空空的。被子被偷了!当时我的脑子一下子就蒙了,不知所措。一床那么破的被子还有人偷啊?被里被面都是补丁,补丁颜色都不一样,摊开被子就像一块五彩的田。怎么也有人偷啊?是的,不值钱也有人偷,关键是今晚我怎么睡?回去又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呢?我六神无主而又沮丧极了,干脆做作业吧!

天亮了,一夜只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的我,人虽然坐在课堂里学习,心却飞走了,不停琢磨着各种破解之策。突然我想到了界河公社的旅社里有很多被子,是公家的,那里管得松,住的人也少,靠马路边的那排房间,窗子随便就能打开了。想了又想,我决定去“借”一床被子,放寒假时再偷偷地还回去,于我而言这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那个中午,草草吃过午饭之后我便去踩点,仔细观察地势,并认真研究着靠马路那排房子的每个窗子,看看破绽在哪里。果真被我找到了,有扇窗子插销扣松松垮垮的,且窗上的钢筋还没有我的小指粗,锈迹斑斑,用手晃晃上下可动,轻轻往上一托,用力扳弯一根,再扳弯一根,人就可以钻进去了。

最后我又进行了一次测试,选定了哪扇窗、哪间房、哪床被子。旅社的被子显然好很多,而且干净得很,是白布做的被里被面。

下午上课时,我满脑子都在策划今晚动手的情景,期盼着那间房今晚无人住,最好今夜月黑风高……想着想着就出神了,好几次被老师敲桌提醒。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恩师的物理课,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听课,不然一走神就会被抓住,可年少的我再怎么装也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尽管在课上,我没有被敲桌子提醒,但下课了还是被恩师叫到他的办公室。

“你的目光迷乱,出什么事了?”恩师的目光盯着我。我胡乱地回答着,像蚊子嗡嗡的,没有底气。

“你到底摊上什么事了?都挂在你的脸上了。”恩师追问着。

我只好实情陈述。

恩师没有责怪,只是说:“今晚你就睡我的床。我回家,明天带床被子过来。这周末我带你回家负荆请罪。”

是的,恩师也十分清楚,一床被子对于我家来说是何等贵重。一床被子盖在我身上的时候虽然很轻,可没有了这床被子,我的心里承受着泰山一样的压力,才不到一天的工夫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人都快要变形了,甚至心生邪恶的萌芽。

我看着恩师那没有表情的脸,心里轻松了许多,脸上也再现阳光。

第二天,恩师带来一床被子,是垫被絮,被里被面都是用纱布做的,中间还用针线打了脚。显然,这是恩师昨晚现扯的一大块纱布, 并从家里拖出一床垫被絮改做成了一床被子。

那个周末,恩师带着我回家了,他们谈笑风生,我钻进房间看着那空空的床上,眼泪直流而下,我虽无错,但家里的损失是重大的。

多少年后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害怕,要是当晚真的动手,一旦当场被捉住,那双刚刚从田里站到田埂上的小脚可又要退回田里了,不仅如此,或许还要背上一副沉重的十字架。

2017年6月19日于花慕西咖啡吧食堂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走进了袁店中学。每次一进校门,我心中便有了两个中心。一个是教室,尽管那时的教室也不是完全用来让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的,有时也用来开开批斗会,偶尔也会进行与学习关系不大的政治宣传活动,但教室对于学生来说仍是天然的社交中心。每一个学生走进学校都会直奔教室,虽未必都在学习,但玩也在教室居多。所以,学生在学校里的故事大都发生在教室里。

食堂是另一个中心,恐怕现在的孩子难以理解。家里可口的饭菜都不想吃,何况是食堂的呢?但在那个时代的孩子心中,把食堂作为中心,原因只有两个字——饥饿。

刚入学那会,食堂还在五房圩的大礼堂里。食堂很大,讲话的声音大一点都会有回音。地面是带点黄色的磨花石做成的,操作间在大礼堂的东头,即靠近东壕沟的那头。几个卖饭的窗口黑洞洞地朝着大堂里,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巴,永远都吃不饱的样子。

后来记不清什么原因,大礼堂就没了,说没就没了。一切都在没有缘由中发生,一切结果似乎都是人不可左右的,只能听从命运摆布。

新建的食堂在五马转心楼的东南向。砖瓦结构,食堂的操作间和售饭的台子是连着的。没有了大堂的食堂,学生吃饭时都各自散开,有的去了操场后的竹园里,有的就蹲在高大的泡桐树下,也有的回教室里,还有几个小女生喜欢待在操场中的那棵文梓树下。更多的就直接去了东壕沟,那石台阶上一排排的全是人,吃完了往下走一两个台阶直接涮碗了事。

每天上午上第一节课时,我心里就盼着最后一节课快点到,而最后一节课还没开始就想着快点下课。因为,下课之后就能奔向另一个中心——食堂。食堂由此便成了心中的挂念,就像不上学时,家里的锅台是我心中的挂念一样。

估计快到下课时,那耳朵就竖起来了,张开的双耳寻找着那下课的铃声。当然,不是我故意要这样的,而是肚子怂恿耳朵的。王校长规定的铃声也有些问题,集合为“当当当”一串铃声,上课为“当当”两声,都非常有力量,而下课的铃声就一个“当”,那是一种有气无力的“当”,是一种让人饥饿的声音,更促使我们加快了冲向食堂的速度。

那时饥饿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常态,无时不在。所以,也就无所谓此时的饿与彼时的饱。但真到与食物有关的节点,那能动性还是要爆发出来的。由此,在我所有的跑动中,包括体育课在内,都比不上我下课时冲向食堂的速度。

站在窗口的最前面,心中更加纠结。有一毛钱的米粉肉,那种土窑碟盛着,有十来片的样子,很是扎眼,它基本上是老师以及家境好点的同学的专供。家境一般的同学和我一样只能偷偷地看上一眼,目光便紧接着迅速地转向了“贫民菜区”。

也有两分钱一份的豆腐蒸腌菜,有些香,但更多感觉的是咸。吃的同学也多,不过更多的同学都会选择五分钱的红烧冬瓜。暗黄的色彩,带些汤水,放到饭里,很是下饭,可能是因为汤的作用吧。说是红烧冬瓜,其实是烀出来的,一口大锅里放入好几个冬瓜,用比锹还要大还要长的铲子在大锅里搅动着,不久便搅出一锅冬瓜汤来。

当然,任何东西吃多了都会感觉不好吃。班上有位黄同学,后来告诉我,在他离开学校后的三十八年中再也没有吃过冬瓜,也许是颇受了吃冬瓜的伤了。

就快到窗口了,吃两分的菜还是吃五分的,心里仍举棋不定,手也不断在小荷包里摸摸索索的。想摸出五分的菜票又有些舍不得,太贵了。掏张两分的,心里却惦记着那冬瓜汤的味道。直到那手拿铁勺的“大锅头”不耐烦的声音飘进耳朵时,才最后下了决心,来份两分的豆腐蒸腌菜吧。然后,便是那“大锅头”一脸不屑的神情刻进我幼小的心灵。

刷碗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专注地看着那水面上的情况。一大群同学的碗都洗完了,但水面上仍像冬天的星星一样,只有极为稀少的油珠在浮动。食堂的油水实在是少,难怪那时没有胖子。虽然油腥极少,但仍有同学舍不得在大塘里把油水涮掉,而是冲点开水在碗里,再用筷子搅一搅,一口气把刷碗汤给喝了,口中自嘲:“油水啊,不能浪费。”

食堂是同学们心之所向,是一个和谐的地方,但有时也会闹出些风波。有一次,有一大锅菜炒好了。那个眼睛不太“扎扛”(敏锐)的“大锅头”在把菜从大锅里往大盘子上装的时候,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锅里滚来滚去铲不上来。旁边的一个“大锅头”过来一看是团狗屎,随手把它拣出来的时候被同学们发现了。一下子食堂里就炸开了锅,再饿也不能忍受狗屎的味道啊!

校长来了,安抚了大家的情绪,校长总是德高望重的。当然,同学们也是单纯的,放到现在可能没那么简单。后来听说那个“大锅头”被解聘了,原因就是那团倒霉的狗屎,更因为他那不太“扎扛”的眼睛,要是眼尖早就处理掉了。而吃了那锅菜的同学,我想谁也吃不出异样来。

世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知了未必好,而不知未必不好,正如板桥先生的名言“难得糊涂”。同样,任何东西多了未必好,就像今天的人们由于食物太多,让“吃”成了问题。这个不敢吃,那个不能吃,艰难地控制着饮食,“三高”的人却越来越多。看样子,适度与中庸也是一种境界啊。

2017年10月12日于珠海半山居木桶饭

现在,快餐店有一道美味叫木桶饭,不知是哪个地方的特色小吃,我时常光顾。木桶饭很干净还有木香味,有传统的味道。其实,我钟情木桶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享用的时候,木桶饭能勾起我很多回忆,特别是用勺子刮着木桶壁的时候。

1982年的那个初秋,歪斜的大门、齿状的围墙把我们箍在了一起,箍在了山南中学的一个班里。少年们的羞涩与微笑几乎挂满了每一个树梢,屋檐下也藏了很多责怪。当然,这些都和胃有关。

不知什么缘由,柱先生就让我当上了生活委员,也许我看上去比较会干活。何同学高一时就说过:这家伙整天跑来跑去像个狗颠子,将来可以当经理。他真是前卫,那个时候就知道“经理”这个词。当然,也可能因为先生觉得我在山中的理科班混过一年,对食堂比较熟悉吧。就这样,我承担了同学们的订饭琐事。

订饭是个麻烦活。周五、周六这两天需要订下一周的饭。有的人订五天,有的人订四天,也有的订一顿、订三顿,不一而足。麻烦的是,如果有的同学订得不准,到时就吃不上饭。菜基本上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一般都是咸菜。家境好的同学有时在私人菜摊上买。

带菜的同学,打好饭就回到宿舍享用各自的美味。有的比较省,到周六了菜还没有吃完;有的比较大方,懂得与人分享,还没到周五菜就吃光了。余下的两天,基本上就到处找菜吃,从别的同学的坛子里夹;皮厚的在没人时,还从床肚底下掏别人的菜罐子,也不管是谁家的缸子,有时忘记盖盖子,连同老鼠也分了一杯羹。

那时,每顿订几两饭也是要经过思量的,更计较每次分饭的多寡。所以,分饭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也是一项功夫活。记得一开始时没有经验,经常分到最后就不够了。于是,我就带着几个没有饭吃的同学到食堂和大师傅交涉,大部分情况都能“开个绿灯”再给一些,也有好几次没要到饭,我和几个没饭吃的同学就咽了咽唾沫挺到晚餐。

随着时间的推移,经验也多了。总结起来就是:前紧后松,前面尽可能抠点,后面才有保证。有时也看人,女同学常可以抠紧点,因为她们饭量小而且还有零食,此外面子薄,一般不会当面嚷嚷。个头小点的男同学也会少给点,因为他们吃得少些,也不会太计较。此外,家境好的也会少分点,因为他们在家里吃的东西更丰富。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锐同学,他兼具后面两个条件,所以基本上属于被“克扣”的对象。但他一般情况下少有微词,有时最多把打好的饭在碗里抖几下,以示不悦,因为越抖越少,就很难看。比较担心的,就是五大三粗、食量惊人的同学,那家伙,要是给少了就“现场直播”,当场给你难堪。我记得好多次都被翻白眼,弄得我很有负罪感,好像我是在“克扣粮饷”。殊不知,我正是在力主真正的公平,尽管这种公平看上去却是那么不公平。

其实分饭技术高低也不是完全取决于我的水平,和食堂大师傅也有关。那时饭是称重的,一般五两米,得煮出一斤一两重的饭。但饭煮得软时,不仅重且体积小,结团又不好分,还特别费力气。更重要的是,分了饭的同学一生气就把饭抖得老高,几次抖下来,饭还没有拳头那么大一小团,而且相互交换看法,声音还比较大,那是故意让我听的。

饭还没分完呢,不能分辩,委屈着吧。当然,哪一天饭煮得比较干,很散,那就好分了。三下五除二,把饭从桶底翻一遍,基本饭粒就变得非常松散,分起来不仅省力,更主要的是体积大,在每个人的饭缸里显得多。这时大家笑声就比较多,脸色也好看,都认为今天分得多了,其实是一样的,只是饭的松散程度不同而已。

但大师傅每天煮饭也像天气变化一样不稳定,某一天很干,某一天就很软烂。我们各班的生活委员曾就这个问题和食堂交流过。经过一通的解释之后,结论是:饭煮得干或软就像这夏天的天气,谁也把握不住。有一个又高又胖的师傅说话很粗糙,说煮饭就像生孩子,生男生女谁能把持住?对这种不恰当的谬论,我们谁也不敢理论。但问题总得解决呵,于是,几个班的生活委员经常在一起交换分饭的经验。

记得二年级的一个委员比较有想法,他总结了几条经验:第一,不能用同学们自己的碗打饭,碗有大小不好把握,得用一个统一的量具。第二,量具的底部最好窄一点,这样堆在碗里显得高一些。第三,每次分饭前要对大桶里的饭有个基本的干湿度判断,不要急于分,若是比较干就一次性从底部开始向上翻,叫松饭;若是很湿呢,那就分几次刨。最后一点就是用小铲子,用小铲子分饭显得好看很多,可以把饭堆得高且松。这些经验我在后来的分饭过程中基本上都用上了。每次分饭时,同学都叫着快点分,但我不能急,要围着木桶转几下,看软烂程度让心里有个谱,把握下今天的饭怎么分。

除了分饭,生活委员日常的工作也不轻松,比如每次叫人到食堂里抬饭就是个头痛的事。很多时候叫不动,谁愿意呢?又不给工分。所以我平时就多留心和几个男同学搞好关系,万一哪天叫不动人了,就能派上用场。除了抬饭,那抬饭用的大木棒及锅铲的管理、木桶的洗刷也比较麻烦,搞得不好就不干净。食堂师傅不管那么多,你若把锅铲扔到食堂的地上,他们就会在上面踏来走去的。木桶的清洗他们更是不管了。我一般都会给最后一两名同学多点饭,博得好感,他们才愿意陪我把大桶抬回食堂洗刷好,并放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账簿是订饭的记录,也是分饭的依据。每个人的名字和订饭的多少都写在簿上,不得马虎。每隔几周我就要去先生那里领取一本,而写满的那本就保存起来。这些记载着我们生活的文字,我一直保存到1991年的夏天,直至一场大水把我们的“家产”连同回忆冲刷得一干二净,为此我忧伤了好久。当然,也许记忆不太准确的过去回想起来会更加美好。是啊,那些年的那些木桶饭,连同木桶被锅铲剐下来的木屑,不仅带给我们营养,还有那深深的情谊。

2011年7月于深圳盛名阁月光下的炊烟

谁会在月光下升起炊烟呢?人民公社早期,农民一日三餐在大食堂里吃,但吃不饱也吃不好,众口难调啊。于是,有些人家就偷偷地在月光下升起炊烟,那悠悠的烟柱下是一家人的窃喜,是一种行窃时的紧张与兴奋。一股烟,两股烟,三股烟,当更多的人家都有了月光下炊烟的秘密时,公社干部就不同意了,办法很简单, 收锅,把每家每户的锅都收起来,没有锅炊烟从哪里升起呢?那月光下的炊烟就真的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可不久,月光下又升起了炊烟,没有那么直,没有那么劲,断断续续的那种炊烟。

群众的智慧是不可低估的,原来,锅是被收走了,但各家在灶台上用来温水的瓦罐还在呵,稍作改造,瓦罐就可以当锅用了,可以煮饭,也可以蒸菜,只是不能炒菜而已。呵呵,真是饿则思变,高手在民间。可终于有一天,真的见不到月光下的炊烟了,因为在困难时期,每家都找不到可以煮的东西了。白天都没有炊烟了,哪还有月光下的炊烟呢?

月光下的炊烟,这文字美好、浪漫而富有诗意,可那个飘出炊烟的烟道,那黑乎乎的锅膛,那锅台连同那烧火的人,却组成了一幅辛酸而苦难的画面。

记得1981年,我在洪桥中学读书时也曾升腾过月光下的炊烟,那锅灶边坐着的烧火的人就是我,正值年少却又饥肠辘辘的我。那会我住食堂里,洪桥公社医院的食堂,食堂师傅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们都称他为六老头,其实他不老,才三十来岁。食堂里菜不敢说怎么样,但米还是充足的,那米加点水,两股烟一冒,白花花的饭就可以入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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