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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子

小糊涂 作者:庞余亮


爪子

他根本不想做“享福人”。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说的“爪子”就是指他的手。

他也知道他的手就是他的两只“爪子”。


这是“爪子”和他的双手之间的无差别转换公式。

反正他们所说的“爪子”不是指狗爪子,也不是指鸡爪子。狗爪子是四只,鸡爪子是两只。

他既不是狗也不是鸡,他除了有两只“爪子”,还有两只脚呢。

为什么他们从来不说他的脚是“爪子”呢?


虽然他们总是说他的双手是“爪子”,但他的“爪子”和他们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很多时候,他们也忘记了他的“爪子”。

反正,他也不喜欢在大家面前吃饭的。有时候,为了不让母亲多洗一双筷子,他索性用“爪子”吃饭。

用“爪子”吃饭反而比筷子方便得多呢。


快过年的时候,他们还是记起了他是一个有“爪子”的人。

一家人围在小木桌边一起捏汤圆。

除了他。

除了有“爪子”的他。


软绵绵,圆滚滚,肉乎乎的汤圆啊。

太好闻了!

生汤圆的味道也好闻的!

他不能把这个新发现说出来。他使劲抿着他的厚嘴唇。

无数条馋虫子在他嘴巴里咕噜咕噜地吵架。


比起嘴巴的馋,他的十根指头更馋。

他真的想上去捏上一个汤圆啊。


母亲不允许,即使他已把他的“爪子”洗过十遍了。

母亲根本不想瞧他亮出来的“爪子”,母亲甚至不允许他靠近捏汤圆的木桌。

母亲生怕他的“爪子”在雪白的汤圆身上留下讨嫌的“爪子印”。


他很委屈。


“又不是不让你吃汤圆呢。”

“不做事还有得吃,这才是享福人呢。”

母亲很奇怪。


他根本不想做“享福人”。


后来,母亲还是允许他靠近桌子边了。

他向母亲“保证”了。

他保证把“爪子”放在身背后。

他保证不会把“爪子”伸到桌子上。


无数个馋虫子还在他嘴巴里咕噜咕噜地吵架。

他管不了它们了。那些软绵绵、圆滚滚、肉乎乎的汤圆还是跳到他的眼睛里了。

他在天井里用潮湿的泥巴捏过泥汤圆,他想捏多少泥汤圆就捏多少泥汤圆,他想捏多大就捏多大,他想捏多圆就捏多圆。

他还在天井里捏雪汤圆,他想捏多少雪汤圆就捏多少雪汤圆,他想捏多大就捏多大,他想捏多圆就捏多圆。

泥汤圆上并没有他的“爪子印”。

雪汤圆上也没有他一点点“爪子印”。

委屈的眼泪快游出眼眶的时候,母亲发话了:

“赶紧烧水去,要下汤圆了!”


他的委屈顿时消除了一大半。

稻草的火焰在灶膛里跳舞的时候,他的委屈又消除了一小半。

等捧到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的时候,他的委屈完全没有了。


“慢点吃。”

“吃快了不消化。”


他还是吃得很快,吃到最后一个汤圆的时候,他慢了下来,用筷子把汤圆夹到了他的“爪子”上。

汤圆还有点烫,但“爪子”是不怕冷也不怕烫的。

他的“爪子”就这样捏着熟汤圆。

他没急于送到嘴巴里。

等到母亲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才用“爪子”把熟汤圆送到了嘴巴里。


这显然是挑衅了,显然是讨打。

可母亲什么话也没说。


过了年,他长一岁了。

喜欢讨嫌的“爪子”也跟着长了一岁。

谁能想得到呢?

父亲还是记起了他的“爪子”了。

那是一次吃晚饭的时候。


长了一岁了,父亲发话“恩准”,晚饭这一顿,父子可以同桌共餐。

长了一岁的晚饭真的不好吃啊。

有一段时间,每顿晚饭,他握筷子的“爪子”都要被父亲的筷子抽打好几次。

父亲的速度太快了。

他根本来不及藏起自己的“爪子”。


手背一点不像屁股那里有肉,瘦瘦的手背只有皮和骨。

父亲的“闪电”击中的就是他的手背。

“闪电”过后,一定会有筷子样的两道“杠”在手背上凸起来。

“ = ”:像两道种山芋的垄行。

他不能哭,只能悄悄用唾沫抹抹“ = ”。


抹是抹不平的。

一道杠疼,另一道杠也疼。

有时候,两道杠故意比赛谁最疼。

不管哪一道杠疼,他都不会为它们喊“加油”的。

他觉得自己被父亲盯上了。

他隐约感觉母亲把他用“爪子”捏汤圆吃的事告诉父亲了。


那时他还没学过数学,不知道“ = ”是数学中的“等于”号,但他心里是明白的,一个“ = ”就是父亲认定的他在饭桌上犯的不同的罪行:

手要扶着碗,不能放在桌下——手不扶碗穷一世。讨打!

碗要端起来,不能趴在桌上吃——狗才这样吃食。讨打!

吃饭不能抖腿——吃饭抖腿穷三代。讨打!

不能拿筷子敲碗——乞丐讨饭才叮叮当当。讨打!

夹菜要夹自己半边,不能越过桌中线——没娘老子教的人家。讨打!

吃饭的时候不能吧唧嘴——猪才这样吃饭。讨打!

筷子不能插在米饭上——这是当众上香。讨打!

长辈不动筷,晚辈不能动——这是以小犯上。讨打!

不能端着碗到处跑——这也是乞丐相。讨打!

……

几乎每天,因为吃饭的规矩,他的“爪子”上都会布满这个地球上最疼的“ = ”。

有时候,新的“ = ”会覆盖旧的“ = ”,交叉起来,正好构成一个“井”字。

有的“井”字是歪斜的,有的“井”字是方方正正的。

吃完晚饭的父亲后来出去了。

他忍着痛,用被打过的“爪子”洗碗,收拾凳子,再一声不吭爬到他的黄泥瓮里。

爬进了黄泥瓮,他会把“爪子”上的“ = ”“井”字都靠在黄泥瓮的细腻的泥壁上。

疼一下子消失了。


他试过很多种泥壁“消疼”,土墙的泥壁,天井里的烂泥。

最能减去疼痛的泥壁,是他的黄泥瓮。

黄泥是大运河边高邮的黄泥。

黄泥是多年之前父亲从高邮运回来的黄泥。

黄泥曾尝过很多麦和米的味道,很懂事。


懂事的黄泥会把他手背上的疼一点点吃下去。


他决定不和父亲一起上桌吃晚饭了。

还不如在灶房里和母亲一起吃晚饭呢。

这样他的“爪子”也不会暴露在父亲面前了。

父亲不同意,男子汉迟早要上桌吃饭,还要出门吃饭。

必须学习上桌吃饭的规矩。


上桌吃饭不对,不上桌吃饭也不对。

他觉得自己像大榆树上一只小瓢虫。钻到榆树叶中间的风就像瓢虫的仇人。那风的脾气实在太坏了。有时候风从东边刮过来,有时候风从西边刮过来,有时候风从北边刮过来,有时候风从南边刮过来。

会装死的小瓢虫一动也不动。

无法安放的“爪子”一动也不动。


再后来,什么风也刮不到黄泥瓮里了。

他带着一双无法安放的“爪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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