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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

舍伍德·安德森短篇小说选 作者:方智敏 译


种子

他是一个矮个子,满脸的络腮胡,成天神经兮兮的。我记得他脖子上的青筋总是绷得紧紧的。

多年来他一直尝试着用一种叫精神分析法给病人治病,这个主意是他生命中的至爱。“我来这儿是因为我感到累了,”他沮丧地说道,“我的身体并不累,但我的内心却老朽和疲惫不堪了。我想要快乐。有时接连好几天或几个星期我都想要忘掉那些男男女女们,忘掉使他们生病的那些阴影。”

在人们的讲话中有一种口气,根据这种口气你也许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疲惫不堪。这种口气出现在当一个人全身心地一直思索着各种艰难的思路时,突然他发现自己难以继续了,他心中的某个东西停滞不前了。这时情绪激动了,他会爆发出一连串的话语和谈话,或许是很愚蠢地。他的内在性格中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弱处暴露了,并且表达了出来。也正是这个时候,一个人会夸夸其谈,尽用大字眼,通常,他要出洋相了!

因此,我们的这位医生也开始变得冲动起来。他从我们一直坐着的台阶上跳了起来,夸夸其谈,四周乱转。“你是西部人,但你已经脱离那里的人们。你已经养尊处优了,去你妈的,我还没有……”他的声音真的变得激动了起来。“我已经走进了生活。我已经透视到了那里男男女女们的生活的表层之下。我特别研究了女人—我们的女人们,生活在这儿的美国女人们。”

“你已经爱上了她们?”我试问道。“是的!”他说。“对了,你也是西部人。我已经在爱她们了,这是我能得到爱的唯一办法。我必须要去爱。你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吗?这是唯一的办法。爱必须是我的一切的开端。”

我开始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疲惫。“我们去湖里游泳吧。”我极力主张道。

“我不想去游泳或做任何他妈的单调乏味的事,我只想奔跑和喊叫。”他宣称,“我真想成为一片枯叶随风飘荡在山中,哪怕一会儿,哪怕几个小时。我有一个渴望,而且只有一个,就是解脱自己。”

我们走在一条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我想要他知道我认为我已经明白了,因此,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解释这件事。

当他停下来盯着我的时候,我开口道:“你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声称,“你是一条在垃圾堆里打过滚的狗,你根本不是一条狗,因为你的毛皮里的狗味都没了。”

这回轮到我的声音变尖了起来:“你是个一窍不通的傻瓜,”我不耐烦地喊道:“像你这样的男人都是傻瓜。你不配走在这条路上。这条道不是给那些连人生的道路都不敢远走的男人走的。”

我真的勃然大怒起来。“你装模作样看的这种病是一种很普通的病,”我说道,“你想做的事却做不来。傻瓜,你还期待爱情能被理解吗?”

我们站在路中间,互相盯着对方。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神色。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摇了摇我。“我们是多么的精明,我们是多么的善于表达!”

他尖刻地说出这两句话,然后转身走了一小段路。“你觉得你明白了,但你却不明白。”他大声说道,“你所说的不能做的事可以做到。你是一个骗子。你不能够这样肯定地说你没有丢失某些细小的美好的东西。你丢失了整个要点。人们的生活就像森林中的小树苗,它们被爬上来的藤蔓缠住了。这些藤蔓就是种植在那些死人身上的古老的思想和信仰。我自己也被那些悄悄地爬上来的藤蔓缠住了。”

他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奔跑和玩耍,”他说,“我要成为在山中随风飘零的一片落叶。我想死掉,然后重新再生。我只是一颗被藤蔓缠住的树,正慢慢地死亡。你看,我浑身疲惫,想要清理一番。我是一个小心翼翼地闯入生活的业余冒险家,”他最后说,“我浑身疲惫不堪,想要清理清理。我被那些悄悄爬上来的东西埋住了。”

* * *

有一个女人从衣阿华州来到芝加哥这儿,在西区的一幢房子里租了个房间。她大约二十七岁,她来到这个城市显然是为了学习先进的教音乐的方法。

有一个年轻人也住在西区的这幢房子里。他的房间在二楼,面对着长长的大厅,而那个女人住得房间正好在大厅的另一头。

说到这个年轻人,他的性格中有一种非常可爱的东西。他是个画家,但我却常常但愿他能决心成为一个作家。他谈起话来深明事理,但他的画画并不出色。

这个从衣阿华州来的女人也住在这幢房子里,她每天傍晚从城里回来。她看上去就像大街上每天看到的成千上万的普通女人,唯一的一个能使她从女人堆中与众不同的特点是她有点跛。她的右腿有点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三个月来,她是住的这幢房里,除了女主人外的唯一女人。因此,住在这幢房里的男人们对她的情感开始产生了。

男人们说的有关她的事都是相同的。当他们在房前的过道上相遇时停下来笑着小声说道:“她得要个情人,”他们挤眉弄眼地,“她自己也许不知道,但情人却正是她所需要的。”

如果你了解芝加哥,那儿的男人们会认为这是一件很容易满足的事。当我的朋友,他叫勒鲁瓦,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笑了。但他没有笑。他摇了摇头,“没那么容易,”他说,“事情要这么简单的话那就没有故事了。”

勒鲁瓦继续解释道:“每当一个男人接近她时,她就变得警觉起来。”他说道。男人们总是满面笑容地和她说话,他们邀请她去吃饭,去看戏。但任何东西都引诱不了她和男人们一起上街,晚上她从来不上街。当一个男人在过道上站住想和她说话时,她眼睛总是朝地上看,然后就跑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一次住在那儿的一个卖成衣的小伙计勾引她一起坐在房前的台阶上。

他是个多愁善感的家伙,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当她开始哭起来时,他惊恐地站了起来。他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想跟她解释一下,但刚碰她的肩膀,她浑身就害怕地抖动起来。“别碰我,”她哭喊道,“你的手别碰我!”她开始尖叫起来。大街上过往的行人都驻足侧耳。卖成衣的小伙计惊恐万分,连忙跑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他闩上门,站在门后听着。“这是个诡计。”他用颤抖的声音宣布。“她这是有意捣乱,我对她什么也没干。这只是个偶然,又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用我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胳膊而已。”

勒鲁瓦可能有十来次地给我讲过和这位衣阿华女人同住在西区那幢房子里的经历。住在那里的男人们开始恨她。虽然她和这些男人们没有任何关系,但她没让他们过消停的日子。遭到拒绝后,她仍然继续想方设法地接近他们。当她赤裸地在大厅过道旁的洗澡间时,男人们上上下下地经过门口,而她却只半掩半开着门。在大厅的楼梯下有一张长沙发椅。等有男人在大厅时,她有时走进来,当着男人们的面一言不发地平躺在沙发上。她双唇微张,两眼盯着天花板。她的整个身体的姿势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大家都知道她在大厅里,但周围的男人们都假装着没看见。他们高谈阔论,等到他们感到难堪时,一个接一个地悄悄溜走了。

有一个晚上这个女人被要求离开这幢房子。有人向女房东告了状,可能就是那个卖成衣的小伙计。女房东立马采取了行动。“我最好希望你今晚就离开。”勒鲁瓦听到女房东老太太这样说。她站在衣阿华女人房间门口的过道上,她的声音在整幢楼房里回响着。

勒鲁瓦是个画家,高高瘦瘦的个子。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各种的思想,他头脑中的热情已经把他身体中的激情吞噬光了。他的收入很少,还没有结婚。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有个心上人。他并非没有身体上的欲望,只是他根本不去考虑这种的欲望。

在那位衣阿华女人被命令离开西区房子的那天晚上,她等到女房东走下楼梯后,跑进了勒鲁瓦的房间。那时大约是晚上八点钟,勒鲁瓦正坐在窗户旁看书。那个女人连门都不敲径直推门而入。她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就跪在了勒鲁瓦的脚旁。勒鲁瓦说看她拖着那条伤残的腿跑进来就像一只受伤的鸟。她的双眼在燃烧,呼吸有点急促。“要了我吧。”她说着,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快点要了我吧,事情总得有个开头。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你必须马上要了我。”

你肯定能想到勒鲁瓦对这一切起初茫然不知所措。从他对我所说的,直到那天晚上,他都几乎没有去注意这个女人。我想在这幢房子里所有的男人中,他对这个女人是最漠然的。但就在他的房间里,这事就发生了。当这女人跑到勒鲁瓦的房间时,女房东也跟了进来。两个女人面对着他。衣阿华来的女人正跪在他面前发抖,女房东不由地愤慨起来。勒鲁瓦一时冲动起来,他灵机一动,伸出手来抓住跪在地上的女人的肩膀使劲地摇了摇。“你冷静些,”他说得很快,“我会信守诺言的。”他转向女房东笑着对她说:“我们俩已经订婚并准备结婚,”他说,“我们吵了一架。她到这儿是为了和我亲近。她身体不舒服,情绪太激动,我要带她走。请你不要发火,我就带她走。”

当那位女人和勒鲁瓦走出那幢房子时,她已经停止了哭泣,把手放在了勒鲁瓦的手中。她的恐惧感消失了。勒鲁瓦替她在另一处房子找了个房间,然后就和她一起走进一个公园,坐在一张长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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