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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日本汉诗的比较文学研究意义

东亚汉诗研究 作者:严明 著


第四节 日本汉诗的比较文学研究意义

毫无疑问,日本汉诗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无论在诗人诗作的数量,还是在诗人诗作的质量方面,日本汉诗都是出类拔萃的。汉诗不仅是日本传统文学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且还成为东亚汉诗文化圈中十分重要并且极具民族文化特色的一部分。在东亚比较文学的研究中,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日本文学的独特之处。比如指出日本传统文学具有“超政治性” 、“悯物性” 、“精微性”和“幻晕嗜好”等特点1,这些都是非常精彩的论断。然而如果考虑到日本汉诗曾经大量存在,并且发挥过广泛的影响力这一历史事实,在论述日本文学的时候结合探讨日本汉诗的特点,对日本文学总体特征的研究就会更加完整,得出的结论就会更加全面,也更为深刻。

在近代日本向维新改革和国家帝国主义方向发展的过程中,汉诗曾经以其独特的艺术形式发挥过巨大的作用。这包括在宣传舆论方面的作用,也包括在促进道德修养方面的作用,还包括在统一思想、鼓舞意志方面的明显作用。日本和歌的”超政治性”是建立在日本汉诗具有明显的参与政治性这样的基础之上的,汉诗与和歌是长期并存和互相补充的,正是由于汉诗充分承担了参与社会政治活动和抒发壮志的功能,和歌才可以悠闲自得地发挥其远离政治、怡情养性的作用。在这一点上,汉诗与和歌的关系很像中国的诗与词的关系,这两种姐妹艺术之间在表现内容、抒情方式、形式结构、适用场合以及文学观念等方面都有明显的分工和相异之处,在诗歌发展的过程中,两者又是互相补充和并行不悖的。只有和而不同,共处互补,才能达到东方艺术的最高境界。

从日本江户诗人对汉诗与和歌的创作形式选择上,同样可以看出他们受明清诗词创作以及文学观念影响的痕迹。如近代日本汉诗人安井朝康(1858 ~1938,号朴堂)的《党人歌》这样描写道:

党人党人汝何职,饥则咆哮饱则默。

党利甚重国利轻,头颅几百尽臧获。

巧言如簧鹭为乌,手握利权虎有翼。

天子待汝以国士,盍致臣节任辅弼。

山可拔兮铁可磨,嗟乎党人如汝何。

这首七古体汉诗揭露了近代日本党派林立、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的丑恶现象,可谓一针见血。日本近代政党制度是引进西方民主政治体制之后的产物,明治维新以后融和日本的传统政治传统,逐渐成为主宰政坛的主流力量,其对近代日本国家发展的利弊作用皆有明显的显现。这首汉诗就继承了明清纪事诗的传统写法,直陈时事,痛斥邪恶,表现出秉持公心的社会责任感。

日本汉诗的创作高潮期是在江户时代,而中国诗歌的整合期也是在同一历史时期的明清时代,这一时期又是中日商业和文化交流的持续发展期。这三个时期在时空上的重合,是促成江户汉诗与明清汉诗同步发展共同繁荣的重要因素。

从东亚汉文学发展的角度看,中国作为汉字文化的中心,同时也作为汉语文学的发源地,长期发挥着汉文化与汉文学发射源的重要作用。在这种大背景下,明清诗歌的发展变化,就有着国际区域文学的意义。中国大陆出现的各种诗歌流派和各种诗歌理论,不仅是对古老诗歌传统的继承和发展,而且还是对东亚各国文学发展的启示和促进。因此,对明清时代出现的“性灵说”、“神韵说” 、“格调说”等诗论和诗作的评价,就不能仅仅局限在中国诗歌传统和中国内地的范围,而应该放进整个东亚汉诗的区域文学世界中来加以考察,仔细分析它们对日本的汉文学乃至民族文学所起的影响和作用。

再比如咏物诗,日本汉诗中多有佳作,江户后期汉诗人冈千仞《北游诗草》卷二有《日本刀歌》吟唱道:

日本刀出日出处,日出天子天为祖。

天祖手持天琼矛,剖分碫瓐大八洲。

曾戮白龙深渊侧,白龙所窟云五色。

龙死云散遗白虹,光芒焕发冲苍穹。

天孙带之辟草昧,魍魉逃匿息百怪。

配之镜玺大庙藏,长祝宝祚与天昌。

中古大权归将帅,源平二家任重寄。

平有秡圆与小鸟,源有斩鬼与截须。

是刀所向无坚敌,讨平乱贼护帝籍。

何直皇威被四陲,长见万国畏武威。

日本刀利冠万国,天降灵物壮神域。

彼悍而狡藩有徒,乘我武弛逞凶图。

余提此刀戮是辈,一扫妖雾清宇内。

誓为天皇雪大羞,誓为苍生除深仇。

中夜抚刀蹴枕起,荒鸡喔喔鸣不已。

老骥伏枥壮心摧,烈士暮年肠九回。

君不见

夜夜东北有异气,紫彩万丈冲星次。

无乃百炼宝刀化龙渊底蹯,

无乃慷慨壮士弹剑中夜叹。2

诗人自序曰:“有客出一古刀求诗,龙文陆离,一见知其为神物,赋此篇以赠。”烈士暮年,护帝讨贼,慷慨弹剑,全然是古人豪杰风范。即使在进入二十世纪,现代文学的各种体裁成为文坛主宰之后,古老的汉诗仍然在重大的历史转折时刻发挥出纪事评判的功能,比如1945年日本广岛和长崎遭到美军的原子弹轰炸后,目睹惨景的土屋久泰写下了这样沉痛的诗篇:

怪光一线下苍旻,忽然地震天日昏。

一刹那间陵谷变,城市台榭归灰尘。

此日死者三十万,生者被创悲且呻。

死生茫茫不可识,妻求其夫儿觅亲。

阿鼻叫唤动天地,陌头血流尸横陈。

殉难殒命非战士,被害总是无辜民。

广陵惨祸未曾有,胡军更袭崎阳津。

二都荒凉鸡犬尽,坏墙坠瓦不见人。

如是残虐天所怒,骄暴更过狼虎秦。

君不闻

啾啾鬼哭夜达旦,残郭雨暗飞青磷。3

从日本汉诗、特别是江户汉诗发展和繁荣的历程看,接受中国诗歌特别是明清诗歌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但除此之外,如何把外来的艺术形式与本民族文化意识以及现实生活内容相融合也是非常重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日本汉诗能否真正形成独特风格和取得独特成就的关键所在。

江户汉诗人们在创造日本汉诗的独特风格方面作出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尤其是在汉诗创作中如何表现日本人的社会生活习俗,如何表现日本的传统文化和如何让汉诗与日本人的文化心态相默契等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江户汉诗的成功为比较文学的深入研究提供了一份很厚实的材料,从中可以看出东亚汉文学在传播过程中的一些基本规律,包括一国的文学在接受外来文学的影响和同时又受本国传统文学制约的合力中如何进行创造和发展的规律。下面从日本的“狂诗”中举一些例子来探讨这一点。

狂诗是日本汉诗中特殊的一类,它的出现与日本传统的曲艺说唱艺术不无关系。从深层次上说,狂诗在江户时期的兴起与日本文学中具有爱好讽刺和追求夸张幽默的传统审美心态有着直接的关系,但它又离不开中国汉诗的传入以及汉诗名篇在市井百姓当中的广泛影响。比如下面一首《粪舟惊人》:“北风吹葛西,万里运河粪。扫除逢漂泊,臭香不可闻。”这首汉诗的写法模仿了《唐诗选》卷六所收录的苏颋的《汾上惊秋》诗:“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汾河。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再看江户时代的一首汉诗《永久夜泊》:“鼻落声鸣蓬掩身,馒头下户拔钱缗。味噌田乐寒酒冷,夜半小船醉客人。”这首诗显然是从唐代张继那首脍炙人口的《枫桥夜泊》诗中转化出来的。还有唐诗中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河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千百年来在中国和东亚各国一直脍炙人口。然而这首名作在日本狂诗中却被改造成滑稽的《登欢乐楼》:“薄札依吞尽,质物入期流。欲慰金利苦,更上牛肉楼。”这些在市井中广泛流传的狂诗,显然是对中国汉诗的一种大胆改造,它们所描写的内容是日本市民的日常生活,所流露的感情和表现出的情趣也是世俗的,语言充满着江户市井中的俚语土话,甚至是粗俗之语。然而正是在这种对正统汉诗进行世俗化改造的过程中,日本民间文学在起着作用,江户市民社会的审美心态在起着作用,明清诗歌中强调个性、冲破拘束的精神传统在起着作用,可以说这是中国汉诗被改造成日本化汉诗的结果。

从比较文学研究的角度看,这是一种对正统汉诗的有意识地“误读”。这种有意的“误读”,并非是日本汉诗人对中国汉诗的不恭,也不是他们对汉诗传统的不懂,而是一种对中国汉诗有意识的变异和改造。这种变异和改造工作使得中国诗歌逐步日本化,也使优雅的古典诗趣逐渐地当代化和世俗化,从而创造出一种让日本的平民百姓都能够看明白、都可以接受和喜欢的汉诗形式。日本江户汉诗的民族文化特色,正是在这样对汉诗传统进行有意识地改造和创造过程中逐步形成的。

1 见《淡窗诗话》下卷第33页。又见铃木修次《中国文学日本文学》第3章~第7章,东京书籍株式会社1987年版。

2 见《纪行日本汉诗》第四卷,第351页,富士川英郎、佐野正巳编辑,汲古书院平成五年二月版。

3 土屋久泰(1888~1958),号竹雨,此首七古诗描写1945年8月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后的惨相,凸现出日本人民也成为侵略战争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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