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一趟荡气回肠的巴士
一
午后的旧金山,极为晴好,令人觉得枯坐室内是浪费健康和自然资源的罪恶。出门,坐上29路巴士。穿过金门公园之前,乘客不多不少。这个时刻,上班的上班,学校放了暑假,坐公车的多半是闲人。路旁的细叶桉轻柔地拂扫车顶,过分活泼的太阳光,碎金似的撒在车内。心情宁静,没有什么值得忧虑,也没有欣喜。
在加利福尼亚大道换乘开往唐人街的1号电车以后,情况却不同。涌上十多位小学生,一色杏黄圆领衬衫,那是制服,裤子则自由化,或长或短。该是二年级或者三年级的,童嗓浏亮,车内马上变为百灵鸟栖息的春天林子。看情形应该是学校组织的外出活动,可能去美术馆、展览馆参观,可能去养老院、医院探望,可能看表演,参加某项比赛。带队的老师一前一后压阵,领队的中年女士兴冲冲地高声吆喝,英语带点中国口音。在美国,把小学生带到校外可一点也不好玩,出芝麻绿豆大的事,摔跤啊,打架啦,损害财物啦(还没说到失踪和绑架),领队的担上无穷干系,轻则挨警告、炒鱿鱼,重则被检控。
然而“人之患”理所当然地负担的忧患,和孩子们无关。看他们那高兴劲!排队进车厢,四散开来,找到座位,规规矩矩地坐下,好奇地东张西望。坐在我前面的女孩子是华裔,圆圆的脸,两只虎牙,笑起来特别可爱,忙于和坐在对面的同学用手势玩我看不懂的游戏。
我扫视一张张小脸,不同的肤色,相同的语言—英语,尽管父母可能来自别的国家,但在有“大熔炉”之称的国度,这一代将无一例外地被铸造为“美国人”。
左侧双人椅上的两个女孩,一个白种,一个黑种,紧紧地挤在一个座位,说不尽的悄悄话,不是座位不够,而是因为刚刚勾了手指,要做“最好最好的朋友”。我注意到,每个学生胸前,贴着纸做的名牌,上面打印的是校名和学生姓名,以及带队老师的联系电话。这是教务处的细心处,怕有人走散,找不到队伍。Sutro!校名为什么这么熟?不就是我的儿女上的小学吗?对哩,这队伍就是在第12街和加利福尼亚街交界处上来的。
二
Sutro小学,普通的公立学校,于我却有特别的意义。它负载的,不但是儿女的童年,也是家长的黄金岁月。三十年了!不满七岁的儿子,每天被妈妈送进学校,妈妈背上,是两岁的女儿。四年以后,从幼儿园毕业的女儿,也进了这所学校。那时,妻子上班,由我送儿女上学。或者牵手,或者紧张地跟在后面,目光追着奔走的身影,路旁是凶猛的车流,粉红的夹竹桃,灿烂的杜鹃花。这日常画面,也许当时一点也不在意,被生活压得喘气不赢时还抱怨。然而,到了垂暮之年,依恋不已的就是它。最近,每天大早出门买报,一个少妇送一儿一女上教会办的暑期班。这迎面而来的三个人,我见一次注视一次,被兄妹的笑闹吸引。我的驻足,回头,当妈妈的注意到了,投来疑问的眼神。我不好意思地报以微笑。年轻的妈妈当然不理解,我神思恍惚,并非图谋不轨,而是托“人”起兴,一首颂歌从心里飞出。
年轻的家长和幼小的儿女,是人生最华美的乐段。老来未必记住“樱桃树下春衫薄”,未必记住第一首羞怯的情诗;花前月下的絮语,死去活来的爱,这些以“欲”为动力的感情,不复在夕照下的心海激起涟漪。两只被中餐馆厨房的洗洁精腐蚀过的年轻的手,各牵一个亲生骨肉,三个人霸占整条林荫道,在朝晖里欢快地走向校门,这镜头,却是终生珍藏的至宝。儿子上五年级以后,独立了,自己上学,回家,饿了,打电话到车衣厂请示妈妈:“能不能煮一个公仔面?”我仍得送女儿上学,五六个街区的一程,说了多少“狼外婆”和“大力水手”的故事。雨天,我要抱她跨过街上的水汪,她一年级上学期不抗拒,往后,得讨价还价,从“没人的地方才能抱”,到“进校门之前必须下来”。我三十七岁的生日,在日记本记下当天的一幕:儿女在吃晚饭前吵了一架,一个说“祝爸爸生日快乐”,另外一个非要废除老式称呼,叫“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