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鸟声
有一阵子,每天清晨,我起床去河边洗脸时,总能听到河边一棵高大的榆树上一只喜鹊的叫声。“恰——恰恰”,喜鹊的叫声清脆响亮,给人的感觉十分亲切。那时,我正是欲找对象的年龄,母亲不时地在我耳旁唠叨:已经二十几岁,年纪也不小了,可以找对象了。“喜鹊叫,客人到。”乡下农村,有这样的一句俗谚。听到喜鹊的叫声,被认为是一种吉祥和喜庆。由此,每天清晨在河边洗脸的时光,就成了我浮想联翩,想入非非的时候。我想:说不定这喜鹊的叫声,真的会给我带来喜事的,说不定今天我就会碰上一个我爱并且也爱我的漂亮姑娘!
可是,这样的好事并没成为现实。许多次充满希望的快乐,许多次经历失望的痛苦,让我终于明白:喜鹊的叫声和枝头常见的麻雀的叫声一样,并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运。相信鹊鸣声会带来好运,只是传统习俗给你带来的心理暗示罢了。鹊鸣声依旧,我的幻想却日渐减少。我最初的激动、惊喜和兴奋,终于被无动于衷、熟视无睹的麻木所替代。鹊鸣声,就像一阵风,刮过我焦渴的青春原野,卷起几粒微尘,吹落几片枯叶后,一切又恢复往日的宁静。宁静后,何处觅风的踪迹?青春逝去后,何处寻青春的身影?
那是一个春天。寝室的窗外是一棵度过了三十几个春秋的老榆树——那是父亲年轻时种下的。一天清晨,我刚从睡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双眼,见屋外还是一片灰暗。榆树的枝条影影绰绰,不甚明了。忽然,传来一声婉转优美的鸟鸣声,就像一位女歌手在晨光中练着自己的嗓子。“叽啾叽啾叽——啾”“叽——叽——叽——啾”“叽——叽叽——叽——叽啾”,鸟儿的鸣声不但有声音的高低,还有节奏的快慢,旋律确实达到抑扬顿挫、婉转动人之极致。
我的睡意全消,便凝神谛听:这是一场免费的音乐会,舞台是凌晨的老榆树,高而远的天,还有破旧的老羊棚屋和墙边的一堆土窑砖。观众只有我一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鸟鸣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忽连忽断,有时如泉水叮咚,有时如溪水哗哗,有时如蜜蜂嗡嗡,有时如群燕绕梁,有时如油菜花金黄的盛开,有时如婴儿吮乳的甜蜜,有时又如漫天飞雪,遮蔽了千山万水……以后每天早晨,醒来总能欣赏到窗外老榆树上传来的鸟的乐声,更多的时候,我还未醒,它已经在唱了。整整一个春天,我都在鸟声中醒来,在诗意和音乐中醒来。我陶醉在生之美好中,尽享人生的福乐!
每当我听到这甜美、优雅的晨之歌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着这只鸟的漂亮妩媚:它有孔雀的艳丽羽毛,有雄鹰的矫健身姿,有鹦鹉的动人嗓子,有凤凰的高贵绅士风度!但我一直未能见到这只鸟,我为自己无缘与之一见而深深地遗憾着。一天黄昏时,夕阳的余晖照在屋后的老榆树上,茂密的枝叶中,又传来了鸟优美的乐声。我悄悄地靠近树,目光迅速地在枝叶间穿梭。“叽——”随着一声惊叫,一只浑身黑色的大鸟从头顶一掠而过。乐声戛然而止。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动听这么摄人心魂的美妙歌声,就是这么一只普通的鸟唱出的吗?当我确定,这棵树上只有这一只鸟而再无其他的鸟时,我的心中便有一种失落感:我像被谁骗了一次似的,有一种上当的感觉。是谁骗了我?是这只鸟骗了我吗?还是自己骗了自己?这只外表看起来像乌鸦一样的鸟,我叫不出名字的丑陋的鸟,确实有一副好嗓子,为我免费地举行了无数次音乐专场演出,我整个春天的快乐都是它带来的,我还不知足吗?我凭什么苛刻地要求,一副好嗓子必须配一副好身材呢?
一年深秋初冬的夜晚。我在床上夜读至深夜,去屋外小便准备睡觉,突然听见几声低沉的“呱——呱——”的夜鸟的叫声。天空挂着一轮弯弯的眉月和几颗摇摇欲坠的星星,小村在寒风中沉沉睡去,大地一片漆黑。四周寂静之极,此时,几声夜鸟的鸣叫,听来更显凄清、寂寥。那叫声,颇似电视中每当主人公即将有凶险灾难时镜头中出现的乌鸦的苦叫,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全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这一刻,我无缘由地想到了死,想到了疾病,想到了痛苦,想到了人类历史上无数的悲壮故事和可歌可泣的失败的英雄。
“呱——呱——”以后的许多天深夜,我总能听到这只夜鸟似怨似泣的低低的鸣叫声。我不知道,在这村上,除了我还有谁在深夜也听到了那只夜鸟的叫声。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从没听到过这样的鸟叫声。并说,像这样乌鸦的叫声,谁听到谁就会有倒霉事。有没有倒霉事,我不担心,因为我知道:这和喜鹊的叫声一样,既不会带来喜也不会带来悲,人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联想,完全是受传统习俗的影响,是一种迷信。
我担心的是:那几夜,我真的听到了那样的鸟叫声吗?如果这世上,只有我一人说听到了,而其他所有的人都说没听到,这鸟叫声能存在吗?能让别人相信它的存在吗?一个人说,他看到一只老鼠大如牛,人们不会相信有这样大的老鼠存在;两个人说,有一只老鼠大如牛,人们就会将信将疑,不能确定这样大的老鼠究竟存不存在;当有三个人同时声称,有一只老鼠大如牛时,人们就会心悦诚服地相信,那是真理,一定有大如牛的老鼠存在!如果我们的科学,我们的理智,我们的常识,我们的文化建立在这样的逻辑推断上,能不产生错误吗?
许多年过去了。春夏秋冬之后,又是春夏秋冬。日出之后是日落,日落之后又是日出。
我早已走过火热的青春。我的青春,远远地落在身后,只剩下一个极细极小的黑点,看不清它穿着啥衣服,看不清它的眼和鼻。青春的足迹已经模糊不清,青春的面目已经朦朦胧胧。可那只喜鹊的叫声,那只夜鸟的叫声,依然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记忆中,穿越一年又一年的时空,来到我的耳边,鲜活如昨。
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一连串的记忆。那么,那些鸟声,也就是一段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生命了。倾听鸟声,就是在倾听生命,倾听生命的歌唱!那些鸟声,在我的青春时光响起,就像冰雪融化融入泥土一样,鸟声早已融入了我的青春。倾听鸟声,就是倾听青春,倾听青春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