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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大事

梦里不知故乡遥 作者:沈出云 著


村里的大事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阳光明媚,天气非常好。在院中的水泥地上,我远远地就发现一条黑色的粗线,那线好像还在蠕动,像一条大虫。我好奇地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大堆蚂蚁。一只蚂蚁很渺小,单独在地上爬时,没有人会注意它的存在。可是,当成千上万只蚂蚁,一下子全都突然暴露在你面前时,你的目光马上就被吸引住了。你没有想到,小小的蚂蚁也会组成一幅如此壮观的图案。人也一样啊!当你一个人在村里的一个角落默默地做着事情的时候,谁会注意到你的存在、你的劳动呢?一大堆人,朝一个方向赶时,人们才会留意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蹲下来,仔细观察,想弄明白蚂蚁们在干什么。蚂蚁从西边我家厨房的墙下一直绵延到路东边的一棵橘树树根下。有的蚂蚁从左往右爬,有的蚂蚁从右往左爬,它们全都行色匆匆,仿佛正赶着去干一件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半点拖延。蚂蚁太多了,又拥挤在一条小路上,一只只蚂蚁不时地相互碰撞,每次触角相碰,立即像触电似的闪开,又向前冲,又相撞,又像触电似的闪开,又向前行……如此重复着,一只蚂蚁就像一个波浪,一浪一浪不断地涌向前。我发现,有的蚂蚁衔着白色的蚁卵,有的蚂蚁衔着更细的米粒,有的蚂蚁嘴却空着什么也没衔。我还注意到,有几只特别大的兵蚁,它们像人高马大的将军,走起路来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它们不走蚂蚁们一窝蜂涌着的小路,它们在蚂蚁群的边上,像监工似的独自走着。我不觉黯然。蚂蚁们也像我们人一样,分三教九流吗?有蚂蚁懒惰,有蚂蚁辛劳;不干活的却吃得脑满肠肥,干活的却累成皮包骨?

那时,我聚精会神地观看蚂蚁。父亲喊我吃饭,我都没反应过来。父亲说:“蚂蚁搬家有什么好看的?快吃饭去。”我问:“为什么要搬家呀?”父亲说:“要下雨了。蚂蚁搬家要下雨,懂吗?”我不懂,可我也没再问。母亲已不耐烦地在屋里骂我了。母亲一骂,我就害怕,乖乖地进屋吃饭去了。人走了,可我的心却留在了蚂蚁群旁边继续琢磨着父亲刚才的话。蚂蚁为什么要搬家呢?难道它们在家里住得不舒服吗?住在家里也会有不舒服的时候?

许多年以后,哥哥走出村庄,独自在远方陌生的城市中生活时,我才明白:人,也像蚂蚁一样,在一定的时候搬家,离开老家,再重建一个新家。人,一直在寻找着新家,一直走在从老家到新家的路上。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许多人,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此时,才蓦然惊觉——老家在何处?新家又在哪?

有一段时间,我得了抑郁症,请假在家休息。整日与小女玩耍,一会儿搭积木,一会儿开玩具汽车,一会儿推自行车,一会儿吹笛子,一会儿教她画三角形,一会儿在草地上捉小虫……不知时光匆匆,今夕是何年了。

那天傍晚,母亲下班回来。我的双眼紧盯着脸盆上多的那一把嫩绿的“乌米团草”。我怔愣在那儿,眼前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我仿佛站在前世,隔着一世的时空,望着眼前的今生。一切恍如梦中。就在我生病期间,停下工作的当儿,时光依然在前行啊!“就要四月初八了吗?”我在心中问自己。

在乡下农村,每年阴历的四月初八有做乌米团的习俗,这“乌米团草”就是用来做乌米团的。这习俗,传说是明朝初年的刘伯温创下的。现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人逼着村人买“乌米团草”,没有人规定四月初八一定要吃乌米团。可母亲,就像一个准确的时钟,每年走到这儿时,总不忘去买一把“乌米团草”。

年是什么?在村人的眼中,年就是清明的粽子,四月初八的乌米团,端午的绿豆糕,七月半的馒头,八月中秋的月饼,腊月的年糕,腊月二十三的送灶圆子!在村人眼中,年是一个个周而复始的圆圈,每一圈都是实实在在的,都与人的吃紧密相连。如果在哪一年,哪一户人家的桌上没有了这些粽子、乌米团、绿豆糕、馒头、月饼、送灶圆子,这户人家算是彻底的完了。不是举家搬迁走了,就是家里遭了殃只剩下不全的一两个人。这些食品,已不是简单意义上的食品,而成为“年”这一大时钟上的醒目的刻度,提醒人们已经走了多远的路。

以前我家养过几只猫,都是公的,都在吃了人家毒死的老鼠后中毒死去。如今,我家又养了一只猫,这只猫是母的。它长得很漂亮,四只脚和脖子上的毛是白色的,其余的都是或淡或浓的灰色,远远望去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醒目感。前一阵子,这只花白猫突然喜欢外出,整日蹿上蹿下,在村里“喵呜——喵呜”地乱叫。白天叫,晚上亦叫,叫得人听着就心慌。父亲说,这是猫发情了,它在呼唤别的公猫。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来的几天,家里进进出出的猫陡然增多,有一大群,一只比一只强壮结实,无一例外都是公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花白猫和公猫们调情嬉戏,甚至于当场交尾。猫们的热情始终高扬,在柴堆上,在青草地上,在红砖瓦上,在屋顶上,在树上,它们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快乐和兴奋。猫们的谈情说爱从不避人,它们觉得在阳光底下公开交尾没有什么不妥,没必要为每一只猫都做着的事而遮遮掩掩。

在猫们真真切切地交尾时,我发现有许多人在偷偷地观望。一如村里的狗、猪在交配时,都有大批人在周围远远地观望一样。我不知道,那些观望的男人、女人们,在观望的当儿,想到的是些什么。可我从村上的一个男光棍的眼中,分明读到了一种羡慕,一种嫉妒,我见他拾起一块锋利的尖石头,猛地向猫们掷去。随着一声“喵呜”的惊叫,一大群猫逃得无影无踪。他的这一下,可能就改变了我家花白猫的命运——本来是生下黄色的小猫,却可能由此生下黑色的小猫来。

人们羡慕和妒忌是否都是这样,到后来总是以扔一块尖石头告终?伤害别人前,其实自己已经受伤害?

生活在村里的人和动物们,各有各的大事。对蚂蚁来说,下雨前搬家是大事;对村人来说,一年一度的各种特色食品是大事;对猫来说,发情交尾是大事。在这世上,各人都干着各人的大事,动物也都干着动物的大事。大家谁也没注意到谁的事更大,也根本没想到要去作比较。大家都把自己的日子花在自己认为的大事上,大家的生命便都埋在了那些大事里。而这一切,都跟历史无关。历史不在意这样的大事,历史在意的是村庄以外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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