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先生的“日记”
——贺团伊玖磨《烟斗随笔》中译本问世
吴祖强
团伊玖磨先生于2001年春天率领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代表团访华期间,不幸因猝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在苏州去世,迄今已有三年多了。团先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对我们音乐界来说,因为是同行,更加情谊深厚。尤其是和他生前有过较多交往的朋友们,对他的怀念常在心头。
团先生是日本当代在国内外都享有盛名的作曲家,也是指挥家和很有影响的社会活动家。作为作曲家,他的成就是大量各类音乐作品,其中歌剧和管弦乐占有主要位置。他还有文字活动,数十年来发表过不少文章,在我国则似乎并没有太多人知道。日本的大作曲家很多都有文集伴随,着重是音乐论述。团先生的情况有些不同,他的文章常为散文、随笔,不仅数量大,从内容上看更是远远超出音乐范畴,而且套用一下我们今天的新词汇来说,大都属于“贴近生活”之作,皆为有感而发,无论大事、小事,与音乐有关或无关,以细腻、直率、略带幽默的笔触,坦诚抒发自己所思所想。特别如他持续三十六年在朝日新闻社发行的《朝日画报》上连载的个人专栏“烟斗随笔”中总数近两千篇“随笔”文章,便明显应归属于这类具有相当文学体态的,由一位作曲家并非以音符,而是用文字来表述内心感受的作品。
我因为不通日文,关于这《烟斗随笔》的文章也只是听说,并没有拜读过,因此当李建华、杨晶贤伉俪来电话并写信告诉我说他们两位受团先生在世时嘱托,已从《烟斗随笔》中挑选出百篇文章译为中文,且即将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我听了十分高兴。建华、杨晶夫妇还希望我能为此书出版写点感想,作为中译本序言之一。他们大约也估计我不会读过这些随笔,还随函附来相当不少译校稿供我参阅。让我写序言,我深感荣幸却也觉得惶悚,既未读过,怎能下笔?但寄来的部分译稿倒是为我带来补课和先睹为快机会。再就是为老朋友遗作在我国问世表达些许心意,毕竟也不应推辞。所以虽属不自量力,还是同意了勉为其难。
我非常愉快地阅读了寄给我的译稿。团先生自称这些文章为“随笔”,随笔作为散文之一种,从字面看来含有随意、即兴撰写特征。《辞海》释义为:“随手笔录,不拘一格的文字”。但团先生的随笔给我的印象却大都似并非如此,仿佛全经过仔细思索,再轻松抓住“主题”,落笔于深层感悟。“随笔”前冠以“烟斗”二字,可以意会为:点燃烟斗有助提神,促进思考,袅袅烟雾中的“随手”文章自非无端随意信手之作。栏目名称构筑内涵形象,当也提示了栏内文章的要求与特色。可能这也是团先生嗜爱烟斗的体验?我则揣测这大约正是团先生这一个人栏目竟得以持续长达三十六年:作者执笔不辍,有的放矢;读者乐于展阅,开卷有益;刊物做成品牌,坚持到底的主要原因吧?
我读到这些随笔的末尾一篇《再见了》时,真有些感动与怅然相交织,难以掩卷。这是专栏文章的第1842篇,是画报停刊,栏目结束,作者封笔,向读者依依道别的终篇。团先生在这一终篇里详述了他卅余年对此栏目的浓厚情感,他的为文宗旨,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和社会义务的本能推动,以及他个人的艰辛努力。这时是2000年10月,而仅仅半年之后作者自己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对这一“巧合”该怎么说呢?在这终篇的结尾他写道:
再见了!
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老人是要离开的。能够看到的只有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老人哼着久远的时调走远了。
他说:“老人的烟斗已经不出‘烟’了。”
这些话语令我沉思良久,既更引发了对他的追念,也觉得对这位老音乐家和老朋友又添加了几分了解与敬佩。
我不知道《烟斗随笔》1800余篇的所有内容,但从这中译节选本来看,仅这百篇便已琳琅满目,那么全部包容何等广泛当也可想而知。忽然想起已读篇章中有一篇题为《日记》的随笔,其中作者关于写日记谈了许多看法,很有意思。简而言之是根据这些看法,他认为实在难以坚持日记的习惯,尤其对名人日记颇多质疑。那么,似水流年中的一切作为如何得以留下确切印迹呢?而读了《烟斗随笔》一些章节,倒觉得仿佛团先生生涯的景象相当清晰地呈现到了眼前,不仅展示了他的生活,并且表达了内心,如果再加上他的那么多音乐作品,是否可以说,团先生正是以个人独特方式为自己留下了这些并非日记的日记呢?既生动,且真实,而这正是他坚决认为一般的日记极难达到的要求。
因此,这篇勉强列入序言的短文,我谨以《团先生的“日记”》为题。
我诚挚祝贺《烟斗随笔》中译本问世,并衷心感谢译者为此所付出的辛劳,他们以高质量的工作回应了团伊玖磨先生的嘱托。
2004年11月2日于中央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