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烛邹亡鸟

李国文千字文 作者:李国文 著


烛邹亡鸟

在《晏子春秋·外篇·重而异者》中,有这样一则故事:景公好弋,使烛邹主鸟而亡之。公怒,召吏欲杀之,晏子曰:“烛邹罪有三,请数之以其罪而杀之。”公曰:“可。”于是召而数之公前,曰:“烛邹,汝为吾君主鸟而亡之,是罪一也;使吾君以鸟之故杀人,是罪二也;使诸侯闻之,以吾君重鸟而轻士,是罪三也。数烛邹罪已毕,请杀之。”公曰:“勿杀,寡人闻命矣。”

晏子,“莱之夷维人也”。一般来讲,齐鲁人氏,体格魁梧,世称山东大汉。试看梁山泊的英雄,大半皆山东生人,个个都是高高大大的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看上去都觉得豪爽痛快。但这位古代杰出的政治家晏平仲,却千真万确是矮个子。《史记》说,甚至给他驾车的车夫都比他神气,害得车夫的老婆要闹离婚,因为觉得丢脸。说一个堂堂八尺男儿,给身不满六尺的人开车,有什么好神气的。“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晏婴的个子虽然不高,但“身相齐国,名显诸侯”,历仕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朝,以其内政上的贤明辅佐,治国有方而著称于世,以其外交上的能言善辩,折服诸侯而称雄一时,后人尊他为一代名相。司马迁评价这位政治家时说:“其在朝,君语及之,则危言;语不及之,则危行。”这就是说,君主问他什么事情的时候,极其谨慎地回答。不问他的时候,则小心去做事。司马迁非常赞扬他的“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精神,因为太仰慕的缘故,司马迁甚至乐意去接替那个车夫的差使,为他挥鞭驭车。“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个子矮的人,也有因其“矮”而带来的优势,他的大脑与心脏的距离,要比丈八大汉,缩短若干厘米,靠近若干厘米,因此,主动脉供血充足,脑细胞要比身高者来得活跃,聪明,由于新鲜血液的携氧量高,大脑思维的运动加速过程,也就显得灵敏,快捷。所以他出使列国,谈判签约,不卑不亢,应对有方,机智答辩,从容取胜,任何对手都难不倒他。孔子就赞扬过这位高度精明的外交家,说他:“善哉,不出尊俎之间,而折冲于千里之外,晏子之谓也。”所以,他是继管仲之后,使齐国能够称霸的贤相。

不过,春秋时代,诸侯争霸,弱肉强食,此消彼长,齐国到了景公姜杵臼在位,就是更差劲的一个国君了。“好治宫室,聚狗马,奢侈,厚赋重刑”(《史记·齐世家》)。此人好猎,可箭法又并不高明,常常大张旗鼓出猎,回回一无所获归来,为此很恼火,很败兴。后来,有人想出一个主意,在鸟的脚爪部拴上细线,像风筝一样,可收可放,操纵自如。这样的猎鸟法,叫“弋”。一次射不中,可以再射,反正有线绳系着,无法逃脱,总会有被他射中的机会。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一只被“弋”的鸟,眼看要被射中,它挣脱了那根线,飞得无影无踪,齐景公气得要死,火冒三丈,把管鸟的名叫烛邹的官员找来,下令当场处死。

晏子当然不能支持这种残暴行径,可要改变如此昏庸之君的决定,谈何容易,弄不好连自己都得搭进去。于是,才思敏捷的他,请求景公让他陈述为什么要杀他的理由,然后再执法,要他死得心服口服。齐景公想想也是,便同意了:“好吧!”然后,晏子声严色厉地申斥:“你知道吗?烛邹,你为吾王管鸟,却把鸟管飞了,罪该死。因为鸟飞了,害得吾王生气,为了鸟的缘故开了杀戒,罪该死。杀了你倒还罢了,可在诸侯间,都以为吾王重鸟轻人,造成极坏的政治影响,罪更该死。”说到这里,他对刽子手说:“好了,此犯的三条罪状已经宣告完毕,你可以执行死刑了!”

这位昏君还算没有糊涂到底,“行了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杀他了!”于是收回成命。

你不得不佩服晏婴的机智干练,反应敏捷,来得快,而且见效;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坚持己见,办事正直,站出来,慷慨陈词;尤其不得不佩服他的讲话的技巧高超,手法圆熟,滴水不漏,使姜杵臼哑口无言。看起来,了解对方状态,把握讲话时机,言词恰如其分,展开心理攻势,虽一再数说烛邹可杀,但都不露声色地击中国君要害,使他无法不改变原来的决定。晏子这种说服对方,解决问题的口辩特点,还真是很值得我们参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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