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郎才尽

李国文千字文 作者:李国文 著


江郎才尽

文人最最忌讳的一点,就是你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阁下已经江郎才尽了!即使这位作家或诗人,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你无话不可以言说的伙伴,你也不能口没遮拦地宣布他文学的死亡。

才尽,以自来水为例,有下列三类情况:

一,自来水管里哗哗地流着水,突然,断了,一滴水也流不出来了。

二,那水管原来的流量就有限,此刻,终于告罄,再也无水可以流出来了。

三,水管倒是流一点水,可混浊锈蚀,水质恶劣。现在,终于连一滴黄汤也不再流出来了。

因此,第一类的才尽,天鹅仰吭,从此绝响,不免为之惋惜;第二类的才尽,苟延残喘,回天乏力,唯有寄予同情;第三类的才尽,其实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从此不再制造污染,大家应该鞠躬致敬才是。

但是,作家的自尊,作家的面子,无论属于哪一类的才尽,这关键词是不能当他的面说出口的。

若是此人并无才尽的感觉,还在挣扎,还在扑腾,不过写得不如以前,或大不如以前,但他仍在炮制,仍在卖力,长篇短篇,轮换出击,随笔散文,大小由之,回忆自传,层出不穷,花边文学,屡见报端,不但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甚至还有评论家聚集在多功能厅里,排排坐,吃果果地叫好,聚集在报纸版面上,大家穿一条裤子,发出一个声音地叫好。那你这样说,此人会视为莫大的污辱。

虽然,当下的中国文坛,那些经常见诸报端的文学名家,十之七八,或十之八九,即使不江郎才尽的话,基本上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花期已过,这是历史的必然。辉煌不再,也是新陈代谢的法则。作家封笔,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农民老了,便不再扶犁,跟在牛屁股后面莳田;工人老了,便不再上班,跟机器马达打交道;但文人老了,却总是不肯放下手中的笔,这是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尽管写不出,也写不好,尽管有雄心写大部头,而苦于阳痿不举,尽管有壮志写不朽作,而腹中空空如也,但没有一个文人,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会承认自己江郎才尽的。

作家的自尊,作家的面子,无论属于哪一类的才尽,这关键词是不能当他的面说出口的。

因此,一位文人,敢于坦言自己文学之路走到头的勇气,那实在是了不起的。

因此,你还不得不佩服中外古今第一人,宣布自己才尽的南北朝时的江淹先生。

出仕过宋、齐、梁三朝的江淹(444—505),早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一生写作很多,不过流传很少。多而烂,不如少而精,少而精,不如只言片句,永远被读者挂在口边,那就叫不朽了。江淹的一篇《恨赋》,一篇《别赋》,可以说是他的两张传诵千古、历久不衰的文学名片。一个文人能在文学史上,留下这样两篇站得住脚的作品,也就称得上不朽了。这两篇赋,开头的警策句,具有强烈的震撼力。《恨赋》为:“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别赋》更概括,更简单,一下就击中你的心灵:“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所以,江淹的这两篇代表作,只消目读一过,便很难忘却。

赋是一种古老的文学样式,到南北朝已渐渐式微,但江淹却鲁殿灵光,枇杷晚翠,使这一样式的文体,迸发出灿烂的光华。

研究者认为江淹写作此一系列愁恨主题的赋,应该是在升明元年(477)被萧道成赏识重用之前。因为他在刘宋朝任职时,颇不得意。不但被贬黜放逐过,还蒙冤入狱过,只有饱尝失意之苦,流放之难,生离之痛,死别之恨,才能写出真实的感情,深刻的体会。萧道成篡宋为齐后,江淹便春风得意,步步高升,历任显职,曾做过睥睨一方的御史中丞(相当于纪监委),弹劾过不少高官。他的文友萧衍篡齐为梁后,继续重用,官到金紫光禄大夫。自从江淹节节上升以后,虽然还写了不少诗赋,好像再无什么出色的作品。所以,他的存世作品,少有升明年后的。有人推断,一是他自己觉得不成样子,不好意思,未收入集中;二是别人也觉得不成样子,替他不好意思,遂从集中抽出。

于是,就出现了文学史上“江郎才尽”,这个独一无二的成语故事。

《南史·江淹传》:“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丘迟(464—508,稍晚于江淹的梁朝文人)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

“又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钟嵘的《诗品》中,也有类似的记载。估计江淹不止一次向他人讲过他编出来的这个梦,而且此公官做大了,也不太在乎撒谎必须撒圆的规矩。一回一个版本,才出现这种记载的不同。

对于江淹这种“才尽”的说法,研究者认为,因为齐、梁“永明体”带来的创作新风,转移着读者的欣赏习惯。江淹跟不上文学潮流的转型,遂落伍于文学发展,才编出这段哄别人更哄自己的梦话。说张协(字景阳,西晋重要文人)把给江淹的锦缎,给予了新秀丘迟。也有另外一种说法,他发达了,他显贵了,他被权力腐蚀了,再也不肯在文学下力气,用功夫了。于是,说来也是蛮阿Q式的,编出来这样一个挺有美感,挺有想像力,其实是自欺欺人的梦,下了台阶。

不过,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拥有“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创作灵感,更不可能拥有一张上帝开给他的可以无限支取才华的支票。因此,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不面临着“江郎才尽”的这一天。只是有些人,比较不要脸,或者,相当不要脸,挂着作家的胸卡,在文坛装孙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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