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诗人之死

读画记:那些疯狂或忧伤的美 作者:丁建元 著


诗人之死

象征在绘画里同样是以具体的事物来表达特殊的意义,它以符号、以形象的暗示来抒写画家的心理幻觉,宣泄其内在的精神。读摩洛的画,更明显地看出他以象征来突出绘画的文学性和哲学性。这位世居巴黎的艺术大师,象征画派的祭酒,曾经指责印象派的画家们,只迷恋光与色在不同时间里的微妙变化,捕捉那种迷离的颤动的效果,几乎成为光和色的奴隶,他们的作品,虽然有着梦幻般的美感,却只是客观物象的肤浅记录。而真正的画作应该是思辨的、深刻而予人启示的。

摩洛的画,大多取材于古希腊神话和宗教故事传说,在好多前人曾经反复表现的题材中翻唱新篇。当时的作家于斯芒斯这样赞美摩洛:“他从文学中借来微妙的感召力,他从陶瓷艺术中借来光泽感,他从镶嵌画和版画中借来微妙的技巧……产生出令人惊愕的、梦境一般的艺术。”

看这幅《正在搬运已死诗人的半人马怪兽》。半人马怪兽的肩上扛着诗人的尸体,站在山坡上。半兽与诗人,与山坡,都以平视处理。为了展示山下广袤的天地,画家又把视点高高抬起,以俯瞰的目光眺望,一直到那极远的地平线。虽然在篇幅中占得很小,但那原野被画得非常丰富。黑沉沉的大地匍匐在山下,依然在睡着。地尽头那绵延逶迤的山岭,也是墨黑的一片。虽然黎明已到,日轮破晓,濡着潮湿的地气的夜幕也在逐渐消退,但此时依然辨不清大地上的树林或村庄。只有几块银白的湖水, 静静地被太阳初映,像似醒未醒的睡靥。然而天空的高处却开始明亮起来,浩茫的天宇,弥漫着厚絮般灰白的云气,只有从隙间才可看到几处蔚蓝,那色调低沉而忧郁。天地间冉冉上升的太阳,如同经过了痛苦的分娩,带着柔弱和恹白,光线也不强烈,而且还有缕缕云翳遮挡其上,又被光照得殷红、重紫,红与紫和铁黑与灰青混杂起来,凝血一样充满了悲壮。夜的死寂毕竟破了,几只海鸥抖动着修长的、优美的翅膀,也高也低地翔飞着,发出一声声欣悦之鸣。它似乎听到了那火轮震动天地的隆隆之音,这声音仿佛在为万物的新生而歌,也在为死去的诗人而挽祭。

诗人死了,裸体的诗人,他的洁白细嫩的皮肤已经黯淡,透着暗灰,完全没有了活着时那灵动的光泽。冷却了血液的胴体还没有僵硬,依然保持着匀称、婀娜的生动线条。他的胳膊软绵绵地垂下来;歪着颀长的脖子;头上的桂冠,那原来鲜绿的月桂树叶也已发黑。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长长的绿纱已经滑落到半人马怪兽的肩上,又绕缠在诗人的腿间。绿纱上、腿上,有点点赤红,那似乎是干凝的血迹。也许就因为失血,诗人那张典雅、柔和的脸苍白如纸;细眉下的双眼紧紧闭合着。抿合的嘴唇也变得深灰,似乎还有成串成行的带着韵律的句子没有从唇间吟出来。背在身后的那只缀满鲜花的竖琴,也永远哑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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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骆,《正在搬运已死诗人的半人马怪兽》33.5cm×24.5cm 1890年左右

不知道诗人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是为钝器物所击,还是为白刃所戮,是自杀还是他杀,是起因于天灾(神意),还是肇始于人祸。这荒寂但又宽广的世界啊,居然没有容得下一位诗人的生命。

“诗人啊,是时候了,请道出你的名字、你的出身、你的种族……”(佩斯)

已死的诗人,再也不能回答人间的呼问,只让我们从遥远的岁月里去寻找他的出身和种族。曾经有人考证过汉语的“诗”的词源。诗, 本是语言和寺的结合。寺代表着圣地之所,于是便产生了一种宗教的、仪式的话语,而诗人,就担当了这种祭礼和庆典的司仪,成为人与神密晤的重要的媒介。“‘天下重任,诗人之责也。’既然神沉默不语,诗人就要以神的名义和思想来说话,因此他的诗句和牧师的教衣一样庄严崇高、朴素洁白。”(茨威格)而且,从“寺”的字根来看,它又存有与足有关的行与停相反的两意,此中又暗示出舞蹈的节奏。而另一层含义则是“志”,志也,是要把一种心中的话语表述出来,直达言者和听者的灵魂。古老的诗人们,以他们传授神意的职位,逐渐转化成驱魔的法师和问卜未来的先知。“诗人,这就是你们族类的谱系,你们站立在祭坛上,那供奉牺牲、香火与祝祷的圣地,那葱茏的神圣的树林之中央。”(耿占春)

就这样,从古开始,有这样的一群,以吟咏,以歌唱与述说,游走在苍茫的大地上。那考证出来的又行又止,莫不也暗示出诗人命定的流浪?在古希腊,诗人被看成是神灵的凡子,是赫利孔山上的缪斯的情人——她们把智慧和灵感悄悄地附着在诗人的额头,点化进他们的心脏。对于诗人,心脏这个敏感的跳动的器官就是肉质的琴弦,从心室伸向瓣膜,并且同他们的语言和谐地以相同的频率发出声音。他们以激情燃烧的双眼观看着世态,注视着未来,体验着人生,经受着命运,以直觉的顿明直入造物的秘密。琴弦颤动起来,和着诗人感叹与歌唱,用他们的诗行记录着人事和历史,像明澈的棱镜一样反射着某时某代的折光,传承着群体的记忆并且使其光大。就如《旧约》和《新约》中的那些先知们,穿着亚麻布的直筒紧身长衫,毛边上缀着流苏, 手拿着竖琴弹奏在巴比伦的水域,叙说着人类创世开始的故事和传说。如果不是如耶利米那样的一群声音悦耳并能很好地演奏乐器的人,那么全部的《圣经》可能很早就被人遗忘,这伟大的典籍,那一页一页闪烁着上帝光芒的文字,如同坠简,湮灭在一层一层的流沙里……

然而,诗人自己绝少是浪漫的享用者,他们的命运常常是悲剧性的。在催促呼唤着精神的播种和收获里,他们那独特而响亮的声带,往往在焦灼的真情的持续的发音中,变得嘶哑、痛苦,如泣血的杜鹃。因为对认定的使命爱得强烈、执着和沉重,又如荆棘鸟那样把锐尖的硬刺穿入心脏,使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殷红,直到垂下双翅,那闪烁着赤诚的眼睛渐渐冷凝。而且,天才的他们卓越超群,卓越又兼有着个性的乖张,有比常人、庸人更加灵透的神经,更具黏热的血性。诗人就是以其个性活在他们的理想里,他们的梦想之中。他们既是精神创造的母胎,又是精神的需求者。在双重的精神碰撞里自我受孕,如病蚌含珠,最终吐出真理的晶体——诗篇。

精神有着向上的秉性,它在不断设定着人所追求的更高界面。在现实当中,精神与强力是无法结合的,而且洁的精神,永远不会成为强力的附庸。强力,任何不同形式的强力,都隐含着对人的轻蔑和鄙薄,它原本就是世俗权力的注解。任何强力,哪怕是以善为归的强力,都携带着恶的毒性。精神看重的是名,以名产生对人的感染和启迪;而强力注重的是势,以势压人,迫使人服膺它的统治。当精神合于人性,并且向着神性靠近的时候,它的困窘也会由此而生。精神越高尚,越崇高,对生活的祈使力也就显得越弱小;精神越纯粹,也就越容易受到生活的孤立和阻遏,甚至受到粗暴的排斥和颠覆。诗人是精神的发现和讴歌者。当诗人的话语成为对当前的越位、违反并且具有抨击的锐锋时,他们就与政治、权威难以通约,也无法与昏惑、愚昧的群众相趋同, 所以,他们被视为异端,被放逐、谪贬甚至诛杀就在所难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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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洛,《俄耳甫斯》154cm×99.5cm 1865年

我总觉得荷马成为一位盲人,并非没有更深的意指。这位人类诗人的远祖,一位至圣的先师,他的盲,或许是因为病患剥夺了他对世界的明悉与追踪;也或许他曾经不盲,那双犀利的亮眼会透入生活的骨髓,看到人的皮肤包裹的丑恶和卑劣,甚至窥到了天机。当他在神位旁司任的时候,或许有着大智大慧,自做了神的代言者,前瞻了人类的走向,就如那位盗取天火的勇者,终于触怒了至尊者,而招致天谴就是必然的了。于是,荷马的眼睛瞎了,那是他的注定,也为后世真正的诗人预设了宿命。成就了荷马的,或许就是他与当世自然之光的决断。于是,诗人就永远游历在黑暗里,只能用一双耳朵去倾听。但是,失明的厄难并没有使他翳蔽和滞塞,而一双内视的眼睛却在漫长的漆黑中更加明亮起来,那是从耳膜感应了世界的声音,被大脑收录后加以思考。他在流浪中讲述着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故事,终以伟大的诗篇凝固了那段历史,也使他的绵绵不绝的苗裔一代一代薪传着他的精神。高尔基曾经说过:“诗人是世界的回声,而不仅仅是自己灵魂的保姆。”然而,天才的诗人大多是当时社会的螟蛉。他们在痛苦中踟蹰、苦闷、受挫、分裂,却始终不肯放弃自己的所信、所钟。只有在默默经受着权势的迫害,身处泪谷的时候,才会像保姆一样守护着自己的灵魂,坚定地等待着从时间的坍口处传来热忱的回应!

我又想起了诗人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生活在资本精神灌输的物欲横流的时代,人心的淳朴、诚实与厚道,还有生活的价值准则,被挥霍、荒奢之风替代了。人的处境正如海德格尔所描述的:“如今不仅保护从人身上抽身而去,而且存在者整体的完整性也滞留在黑暗中了。健康、美妙的事物抽身而去,世界变得病态淋漓、邪恶不堪。”人开始变得枯燥、无望起来,而生存的紧迫感又逼促着他们去投机和冒险。大地上如同撒了盐,再也生长不出美丽的花朵。当人的物欲挤占了精神的空间而且仍然无法餍足时,精神就失去了原籍,而诗人也就成了无用的赘物,一个枯槁的多余人。荷尔德林贫穷、潦倒,三十多岁还是别人桌上的食客,是一位穿着破旧制服的家庭教师,还要靠年老的母亲和祖母的接济度日。他的孤独僵硬如冰,但很少有人信任他,给他以温暖。荷尔德林满目忧伤,踽踽游荡在德国的暗夜里,如没有栖枝的夜莺喟叹着:

此时我常常觉得,如此毫无乐趣,

徒然期待,还不如睡去,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

匮乏的时代,诗人何为?

到诗人无为的时候,那是诗死了,而当诗死去的时候,无为的诗人也就等同于死亡。

诗人死在空荡荡的荒原上,没有人围拢过来,或许人们还躺在拂晓的残梦里,一任诗人的尸体横弃在冷土上。只有半人马怪兽悄悄地走出山林,将那尸体轻轻托起来,扛在肩上。既然这天地间难容一位诗人,那就意味着人的堕落的开始或者已经堕落。这山谷里的精灵,深谙诗人的重量。在古希腊神庙的山墙上,雕饰这半人马怪兽是有寓意的。它既像兽,又像人;它是兽与人的分变,也是人与兽的互返与体认。它并不像人们所论及的,是人性与兽性的混杂,低级而丑陋。它是野蛮的、原始的,但又是强壮的,充满了不羁的力量。半人马怪兽四条腿雄健地站立着,蹄子坚硬地踩踏在地上。黑红色的马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但也闪着油油的光亮。臀部宽厚浑实,腰腹粗圆,而那四蹄上的小腿又醒目地雪白。连在马体上的人身显然是雄性的,他(它)虽然低着头,脖子平直,但古铜色的胸脯依然如岩石般挺立,雕像一般凸显着肌块。他(它)垂首无语,在哀伤之中又刚毅地抵住了诗人,正一步步走向山顶。

随着半人马怪兽的脚步,诗人的胳膊和小腿轻轻地晃动。至此,死者和活者似乎合一了。我们似乎看到了两个身体具有深意的对比。诗人的躯体有着阴柔之美,他的皮肤,他的脱俗的高雅体态,那尖削的脸上颦着的眉毛,依然可看出他活着时的娇弱,他的聪慧、多愁与善感,从中可以感觉到他的诗篇的风格。作为精神的贵族,他难以抵住世运的粗粝摧磨。但那半人马怪兽却是山野里的造物,它带着大地的原色,来自自然的激情在他(它)粗韧的血管里剽悍地奔流。从密集的毛孔里散发出的带着膻骚的元气,还有他(它)滚热的体温,都会悄悄地充入那具僵冷的尸体,缓慢地进入诗人的灵魂。这使我们想到了诗人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

大地,你所愿意的难道不是:不可见地

在我们心中涌起?你的梦想难道不是

有朝一日潜入内心,隐形藏迹?

大地,不可见的大地!除此化生

你急切的使命还能是什么?

半人马怪兽为大地的嘱托而来,他(它)就是大地的仆役。我们似乎明白了,精神的活力,就在人与大地、与自然的冥合里,它那里有着滋孕一切的最古老、最厚重的母基。精神可以超然于大地, 但它的高度又必为大地所位定。就如精神包括诗性,它不媚于尘俗但又必与尘俗相胶混,它欲向神性靠近,但最终的境界却不在神那里。而且精神的临界,也是精神的缺氧,它的再生不在于对大地的脱离,却是向大地的返回和贴紧。也正是大地的“匮乏”造就了荷尔德林,让他在“无为”的痛楚中有为。

当半人马怪兽将诗人扛到山坡上的时候,恰恰是复旦的来到。“濛濛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神曲·炼狱》)赤色的太阳,很快会把平远的大地照成一片光明。死去的诗人,如圣处女一般睡着了, 那脸上也呈现出平静与安详。因为很快,他要在山顶上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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