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共产党员、我省援藏干部、党和人民的好儿子任国庆平凡而动人的故事,本报6月8日曾作详细报道。日前记者再次来到他的病榻前采访,又一次受到其人格和情感力量的震撼——
穿越时空的眷恋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那是妻子女儿对任国庆无边的牵挂。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那是任国庆对未竟事业永恒的眷恋。
这冰清玉洁的雪域壮歌带着感天动地的人间大爱,穿越时空,跨越山河,在青藏高原回荡,在江南水乡回荡,回荡得那么久远——21年,7665个日日夜夜……
(一)
21年前,时任无锡崇安区委副书记、副区长的任国庆,主动报名参加首批援藏队伍,那年他47岁。离开无锡时,他对大女儿说:“你是老大,要带好两个妹妹。”对二女儿说:“在农场不要怕吃苦,注意劳逸结合,防止肾病发作。”对小女儿说:“要好好读书,自强自立。”临上火车又微笑着对哭泣的女儿们说:“照顾好体弱多病的妈妈,爸爸三五年就回来。”从此,自幼依偎在爸爸怀中渐次长大的女儿们,只能在睡梦中感知伟大的父爱;从此,爸爸就像喜马拉雅山和雅鲁藏布江一样,既熟悉又陌生,既贴近又遥远,既亲切又神圣;从此,女儿常常遥望夜空,寻找属于爸爸的那颗星,祈盼他归来的那一天。可三五年过去,一同援藏的叔叔们陆续归来,就是没见爸爸的影子。爸爸,你在做什么?
病榻上的任国庆,仍在收听西藏的声音。
他,已把西藏的山南当成了无锡、把山南的沙山当成了惠山,他已与雪域高原融为一体!别看沙山高不过百米,但在山南藏胞的心中,那就是至高无上的珠穆朗玛,因为这里矗立着西藏第一个地区电视发射转播台和第一个地区广播电台,因为他们从这里第一次直接听到了党的声音、接触到了现代文明,因为这海拔近4000米雪原上的小小山丘浸透了“培埃来结巴牙古都”(藏族人民的好干部)任国庆的汗水和心血,因为它像蓝天白云下的一座巍巍丰碑,娓娓诉说着一个藏汉人民好儿子的动听故事——
当进藏的车辆驶入雪球和暴风轮番轰击的生命禁区——昆仑山和唐古拉山口,当有的人第一次感到天旋地转、鼻孔流血的高原反应,当第一眼看到藏族同胞十分艰苦的自然生存条件,当接到山南地区宣传部副部长兼广电局长的任命时,他就横下一条心:一定要让藏胞拥有自己的电视、自己的广播!于是,他一边大口大口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一边学习西藏语、学喝酥油茶、学饮青稞酒,一边带着20多个藏族同志吃住在沙山上的简易帐篷4个月,硬是用双手把设备器械搬上了沙山,之后又在全区12个县相继建成了电视转播台。
每当藏民骑着马从几十里外赶到泽当镇电视放映亭前并笑逐颜开时,他正在沙山脚下眼盯着那台九英寸黑白电视,全神贯注地监视、监听,遇到一点点发射质量问题,便在至今还没有路的岩石间健步上山,一般人上山要半小时,而他只需10分钟,每天要跑许多次,一跑就是许多年,风雪病痛从未间断。在山南男女老少一片“扎西德勒”(吉祥如意)的欢呼声中,他不知跑烂了多少双解放鞋,甚至晕倒在半山腰。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其实他走过的路又岂止在沙山上下,山南的山山水水、村村落落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他在山南又相继建成了全藏第一个地区人民广播电台和第一个地区地面卫星接收站。山南地委主要负责同志在一次全区大会上拉着他的手对大家说,每一个收看电视的山南人,要永远记住一个名字:任国庆。是的,为了一个信念、一股浓情、一份期盼、一种责任,莽莽高原、皑皑雪域留下了他的串串足迹,冰封的大坂、险峻的高山阻挡不住他的生命之旅,而他就是迟迟没有踏上通往家乡的路。3年期限到了,5年期限又到了,同去的援藏人员一批批返回,亲人一次次望眼欲穿,他却一次次自愿留下,因为他要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实现他未竟的执着追求。每次女儿问爸爸啥时能回,他都还是那句安慰的话:再等一年吧,我那边工作实在走不开。
(二)
一年又一年,春风一遍遍染绿了女儿望中的锡惠山头;一天又一天,太湖一波波涌动着亲人心中的遥远呼唤。爸爸临行时路边的小小树苗长成了参天绿荫,爸爸百般疼爱的女儿们在眷念与期待中已相继成家,爸爸敬重如宾的妈妈也在沧桑岁月的雕刻下渐渐衰老,但在一声声的“对不起”中,爸爸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到6年前,他有了一次“衣锦还乡”的机会,但又是那么短暂,那么稍纵即逝。那年他62岁,退休后,从拉萨回到无锡家中。女儿欢欢喜喜绕在他的膝边,但看着已由中年变成老年的爸爸,看着爸爸的缕缕白发,一个个心里又十分难受。他安慰说:“白发好啊,白色在藏胞眼中是最神圣高贵的。现在好了,我回来了,困难过去了。”虽然他对西藏的未竟事业仍然魂牵梦绕,但当着女儿面,还是为自己描绘了一幅天经地义的晚年生活美景:“我帮你们带孩子,送孩子上学,减轻你们的负担。你们常回家看看,我们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女儿开心得泪花飞溅。然而没几天,西藏广电厅来电,拟安排他到驻成都物资转运站“发挥余热”,本来已经退休的他可以谢绝,真正享受他的天伦之乐,但他耐心说服家人,穿着旅游鞋毅然上路,一干又是5年。
像这样去与留的抉择对他来说又岂止是一次两次。首批援藏干部原定期限是3到5年,根据政策调整,1981年有一批要提前回内地,一位了解他的干部劝他:“你家里没有男子汉,从无锡来的援藏干部中岁数又最大,还是回去吧!”可这时山南电视转播站刚建一半,怎能一走了之?他恳请妻子和女儿支持他,再等他5年。5年后,山南的广播电视网建成,他欣然提笔给妻子写信:我要回无锡了,我一定要带你到锡惠公园走走。然而就在这时,自治区广电厅长杜泰在家中用西藏最尊贵的礼仪——牛肉饺子接待了他,希望他能留在拉萨,推广山南经验,为全自治区广播电视“村村通”再作奉献。一边是日夜等待的妻子女儿,一边是西藏人民事业的呼唤,怎么办?他又一次面临情感的炙烤和生命的选择。他把妻子接到西藏,以西藏和内地的发展差异让亲人体会他为什么逗留高原那么多年。妻子胡惠文再次答应了他:咱和女儿等你,等你一辈子……此情此言,怎能不让他泪流满面!他告别工作8年的山南,洒泪收下近百条藏民敬献的哈达,又穿着旅游鞋走向了拉萨,一干又是8年。
他在西藏的千辛万苦,家人最初并不知道,因为他在来信中从不提及。直到有一次出差内地逗留无锡,大女儿玲玲和家人陪他爬惠山,女儿到了山顶只是喘气,呼吸困难,他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在西藏工作时呼吸就是这样。女儿听了十分惊讶,也十分心痛,说:“爸爸,让我到西藏教书吧,这样我可以照顾你。”他沉思良久,说:“不行,你适应不了。你照顾好妈妈和两个妹妹,就是对爸爸最大的支持。”那天,女儿挽着爸爸的手没有放开过。可亲可敬的爸爸啊,这么些年您在外受苦了!请接受女儿最圣洁的亲吻、最崇高的敬礼吧!您每次回家多逗留几天好吗?您赐予女儿熨平心中内疚和遗憾的机会好吗?让女儿细数您渐多的白发、带给您亲情的温馨好吗?可您哪一次回家不是那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一次女儿不是与您挥泪而别!
1986年春,他采购器材路过家里,刚同小女儿璇璇说了几句话,就一头栽到地上,昏了过去,原来他出差在外长途奔波,已两天没有合眼。小女儿抚摸着爸爸染霜的鬓发声泪俱下:“爸爸您赶快回来吧,您这样让我们多担心!”而他又何尝不想早日回到妻女身边!这么多年,谁家能遇不到大大小小的难事,谁家能少得了一个顶梁的男子汉!夏日的山南景色诱人,山坡上的牧草开着小花伸向天边,天边洒落白云般的羊群。夏日傍晚,他经常攀上附近的山顶,望流云东去,想家中亲人,直到泪盈双眼。他感觉对不起心疼他支持他的柔弱妻子,让她一个人支撑家庭那么多年,让她一个人面对医生“家属怎么不来陪你”的询问;他感觉对不起从小就十分疼爱的小女儿,她的婚典照片中亲人齐聚,唯独没有她至亲至爱至尊至敬的爸爸,给她也给爸爸留下了终身大憾;他感觉对不起年迈多病的父亲,那年母亲去世,他公务在身,连葬礼也没来得及参加,他发誓要在父亲身上弥补双倍的孝心……然而,他现在所能做到的,只是每周给亲人写一封平安家书并编上序号,在信中教育女儿刻苦学习、勤恳工作、诚实做人;只是每次短逗家中时,天天检查一遍全家每个人的自行车车刹,让她们出入平安,让她们有一种安全感;只是把这种对女儿、对妻子的无限眷恋,化为双倍的工作激情,再镌刻于圣洁的冰川雪壁,接受亲人们最神圣的检阅!
(三)
今年1月30日,腊月二十四,无锡的大街小巷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新千年第一个春节即将来临。这一天,作为我省212名首批援藏干部中返乡的最后一人,任国庆回到家乡。
终于归来了,老任!21年,7665个日日夜夜,“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的夫妻分离即将结束,家中没有男子汉的艰难日子即将结束,白头偕老的幸福晚年即将到来!你每年可以休4个月长假,可你每年加起来休不到一个月,你承诺以后一并补偿,现在是时候了;你说欠妻子太多,要陪妻子去医院看病,要牵着妻子的手好好逛逛公园、走走家乡的大街小巷,现在是时候了!
终于归来了,亲爱的爸爸!你走时女儿都未成家立业,是最需要父爱的时候,你走后女儿只能在梦中感知爸爸的音容,只能从星星的凝眸中感受爸爸的慈祥。你每周一封编上号的家书女儿一封不少地珍藏着,你教育女儿要做的事女儿都做到了。你说没尽到一个做爸爸的责任,不,爸爸,这么些年你吃了那么多苦,女儿却不能照顾你,是女儿没尽到责任。女儿一定让你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然而,就在她们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时,就在68岁的任国庆一下车踏上久别的故土、就在10岁的小外孙手拿鲜花欢蹦乱跳地跑向外公、就在一大家人围拢过去迎接朝思暮想的亲人的时候,他们忽然发现:归来的亲人好像接不住小外孙送上的鲜花,两只手茫然地向前伸着、摸着。他们哪里知道,这时的任国庆只能凭着一声声亲切的呼唤来辨认魂牵梦绕21年的家人。看着他那双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女儿惊呆了:“爸爸,您怎么啦?”妻子泪如泉涌:“老任,你怎么啦?”第二天小年夜,医院确诊他是食道癌晚期,无情的癌细胞已向他的头颅、肝脏和骨髓扩散!饱尝了生离的千辛万苦,无痕岁月刚刚露出笑颜,又将面对死别的残酷威逼,胡惠文如何承受得了!她一手捂住眼睛,一手猛击自己的头部,哭喊着冲出医生办公室:“是我没照料好他!”她苦苦哀求医生,能不能摘下自己的眼球,让她的老任恢复光明,他太需要看看阔别的亲人、阔别的家乡了……
以往他难得回无锡过春节,而每次回来,都亲手做饭做菜。这一次他实在不能做了,全家就在饭店订了一桌年夜饭。饭桌上大家强作欢笑,让他高兴,又不停扭过脸去悄悄抹泪。大年初三,小女儿陪爸爸到成都移交工作,发现他的抽屉里尽是润喉片和眼药水的空盒,原来他在几个月前就遭受病痛折磨,竟为了工作没到医院去认真检查、治疗!在成都双流机场登机回无锡时,女儿看到爸爸在舷梯上一步一回头,虽然他已看不清楚,但他还要多看几眼这援藏的最后驿站;到了飞机门口,他又朝西久久凝望,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他刻骨铭心的生命情结。
他在洁白的世界里走得那么久,走了那么远,终于回到了亲人身边。他把心血、才智和最宝贵的年华留在了风雪途中,带给亲人的却是衰老、疾病和无法兑现的诺言。他不能陪妻子去医院反而要妻子陪伴他,他不能为女儿带孩子却让女儿为他操心,他越发感到这一生欠她们太多太多,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在病情略好时穿上旅游鞋、牵着她们的手,出去看一看、走一走,这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精神上的奢侈。他太累太倦,终于躺倒了,然而也只有在绝症缠身、生命之旅即将走完时,他才能够返身故里,与亲人共享痛楚的天伦之乐。那天他知道病情后,同妻子一道来到城中公园的同庚厅,深情地说:“惠文,你记得46年前的一天,咱俩在同庚厅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妻子难过地点点头,心里不是滋味。
他住院后,三个女儿争着要请假照料他,他说什么也不允许,怕影响她们工作。无锡的同志要向市里汇报他的病情,他说:“我是西藏人了,千万不要给家乡的领导增添新的麻烦。”消息传到西藏,藏民和同事们纷纷打来电话,一个个失声痛哭。自治区广电厅党委书记群觉来看望他,要他从三人病房换到单人病房,但他老泪纵横地说:“我已不能为西藏作贡献了,组织上给了我那么多荣誉和关怀,不能再拖累组织了。”群觉含泪说:“老任,你到现在还想着西藏……”
他怎能不想啊,毕竟,同风雪高原生死与共了21年!他十分清楚这三尺病榻可能就是他人生的最后阵地,但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然是冰封的大坂、磅礴的山峦、美丽的雪莲、翱翔的雄鹰、洁白的哈达、开着小花伸往天边的牧场,仍然是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一声声远方的呼唤、一个个朝夕相伴的身影,仍然是西藏全区尚未实现的广播电视“村村通”宏伟目标。沙山梦重归,觉来双泪垂,这正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男儿,一位优秀共产党员永久的祈盼、永恒的眷恋,高原作证!
(2000年7月28日。中国晚报新闻奖特等奖)
中国晚报新闻奖揭晓
本报任国庆事迹通讯获特稿奖
本报讯 2000年度中国晚报新闻奖日前在新疆伊犁召开的第16届全国晚报年会上揭晓,本报3篇作品获奖,其中《穿越时空的眷念》获特稿奖(特等)……
本届中国晚报新闻奖评选,共收到全国127家晚报选送的627篇参赛作品,参赛单位和参赛作品之多,都超过了历届。本报长篇通讯《穿越时空的眷念》,报道了援藏干部任国庆平凡而动人的事迹,是又一个孔繁森式的重大典型,报道后在江苏乃至全国引起强烈反响,被评委们认为“在晚报如何宣传重大典型,晚报特稿如何做到可读又耐读方面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扬子晚报》2001年8月25日)
“后发制人”写英雄
1996年翻过春节,我来到扬子,成了“新闻狗”。那时儿子13岁,女儿3岁,留在县城,通讯交通不便,一如咫尺天涯。在我办公桌上一直摆着他俩的相框,我深谙个中滋味。
2000年,任国庆事迹引起重视,省级媒体集中采访,发了大量文章,而我没有参与。忽一日,总编辑朱铭佐先生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对各家媒体任国庆报道的看法,我直言不讳:“事情感人,但报道不咋的,要么无端拔高,要么平铺杂陈。”他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一不小心“入瓮”了。
媒体反复宣传,又无新的材料,怎样“后发制人”?痛苦中我一筹莫展。忽然,我游移的目光停留在办公桌的那两张相片上,许久许久,此时我的脑海里波涛汹涌,耳边反复回荡着一个空旷的旋律……是的,我要以女儿们思念爸爸的情感线、意识流串起全篇,而不是极易落入俗套的夫妻情感!我要以“爸爸三五年就回来”作为文眼,形成情感抒发的始发站和根据地,而不是无病呻吟隔空打牛!我要以《青藏高原》穿越时空的神圣讴歌高原雄鹰,而不是线型的机械的去标签!我要笔蘸血泪记下不可或缺的情景细节,而不是面面俱到地堆砌!于是,为了不打断意识情感的自然流淌,小标题都不敢起;于是,任国庆、妻子、女儿、记者在报道中已浑然一体。陈翠兰女士在校对中几次唏嘘:“不能再写啦,大家受不了……”
而今,孩子们都大了,照片也不再摆在办公桌上,收藏着哩。谢谢他们给我灵感。
(2017年7月15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