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没有也不懂乡愁——《到处逢人说故乡》自序

到处逢人说故乡 作者:许石林 著


我没有也不懂乡愁——《到处逢人说故乡》自序

就某所仅见,感觉当代文学写故乡的文字,绝大多数放纵了感情而放弃了道理,或者说以情感取代或挤占了道理。

比如,我至今读不懂一句很流行又很煽情的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过许多人,他们也说不清,但就是挺喜欢这句话,莫名其妙。

再比如,我同样不理解一个让许多人动容动情流泪的故事——

这两年应邀在一些学校给师生讲解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作为中学生推荐阅读名著,费先生这部社会学著作,当今许多教师也读不懂,读不下去,何况学生!几乎每一场讲座的互动环节,都有师生询问对一篇散文讲的一个故事的看法:作者写道,父母去世后几年他再没有回老家,直到老家亲戚打电话邀请他参加婚礼,才赶回去,下了火车,明明故乡的老房子还在,但因父母不在了,自己一下子感觉不再是故乡的主人,而是客人了,于是发了许多感慨,结尾又下了狠心:这种失去故乡的感觉,绝不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演云云。

这种文字的确是很容易打动人的,许多人读着读着流出了眼泪,央视的某男主持人忽闪着大眼睛,动情地朗诵的版本,最为催泪。

但这样的故事却打动不了我。看着许多人被感动得真诚地唏嘘流泪,我感觉自己冷漠的表情实在有点扫兴,甚至失礼,都不好意思了。

我冷漠的表情下面,埋藏着许多疑问——

你父母去世,是谁帮助治丧葬埋的?没有本家亲族吗?本村乡亲袖手旁观了吗?是你们弟兄姊妹抬着父母的棺材入土的吗?你每年清明节不回家祭祖扫墓吗?每年寒衣节不给先人烧衣被?几年也不回去照看父母的坟茔,是否有雨水冲刷颓塌、是否有鼠狐打洞做窝?本家亲族有了婚丧嫁娶之事,你不庆吊也不帮助?等等。

我之所以这样不解,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故乡,从来没有什么离开的感觉。我就一直生活在故乡的氛围中,就像和我的本家亲族、本村乡亲一直生活在一起,斯须未曾游离。我一向秉持为人处世的价值尺度,都是故乡赋予我的,无须刻意固执坚持,也从来没有动摇更改。对于出生在乡村,我从来没有自卑过,反而因为它以贫穷之窘所承载的传统文化、风俗礼仪,让我比照相对富裕的城市生活种种浅薄、没文化,不由自主滋生一种文化优越感和愤愤不平乃至鄙夷。

在敝乡,以婚丧嫁娶为例,“红事叫,白事到”是习惯和自觉。本村在外做生意、干事的人,基本上本省以内距离,只要村里有人去世,必及时赶回帮助料理丧事,有的人宁愿把门店关三两天,也要回村帮助办丧事。通常,在外面工作、公干的本村人,都会给村里本家或关系好的叮嘱:村里老了人,一定要给我电话。能回去必回去,实在回去不了的,也会电话吊慰,待日后回去再上门问候。因为人人都有长辈,家家都会有此事,绝不会只顾自家,不管别人。

那些回到本村帮助料理丧事的,统称“相奉”。相奉们不嫌苦累,一个个平时衣衫不整,貌似散漫,但到了此时,却人人自觉听从调度,无须训练,配合得体周密,井然有序:搭棚布设、修砌炉灶、担水挑煤、抹桌扫地、登高爬低……任劳任怨。以田夫野老之形,迎来送往,朗声大嗓,唱喏应答,亲切热情,显得文质彬彬,有一种别样的气度。有人曾经对我说:什么是有效的企业管理?看农村办丧事相奉们干活就知道了。

通常人家,给晚辈办婚礼,绝不铺张,酒席丰俭不会超过给父母做寿,尤其是丧事的质量,敝乡人常说:“给娃结婚吃得太好,人笑话哩。”那么,你随便比照一下当今城市人,办婚礼无不豪华,非分奢僭比比皆是,而对父祖丧事,则极尽简慢,荒唐怪悖,无礼失仪,甚至全程难掩恐惧与厌弃。平时毫无敬畏之心,以时尚文明标榜,任意亵渎神明、侮辱圣贤,临丧祭之事,却神经质地过度迷信,张皇失措。

我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故乡,它不富裕,但至今顽强地保守着这样的习惯,没有人觉得这样苦累,更可贵的是,任何图简便、谋省事、欲为奢华者,一直很难窜入我们的习惯,乡亲们不知道什么是“坏礼害俗”,但人人会说,咱不破坏村里的规矩。

至于日常,老者望之如太古之民,彼此桑麻闲话,相戒老人要有老人样儿;中年人端庄老成,勤劳生计,节俭持家,口不言是非,身不贪安逸;青年人尽管嬉戏打闹,却从未见行为轻佻、言语亵猥。我每次回老家,近距离听他们谈话,无不与我所见城市的种种现象比较,他们的片言只语,动辄近乎道矣,这些常常令我凝神贯注,不自觉陷入沉思。

一年四时八节,亲友之间往来,皆依礼从俗,各有凭据章法,那种“虽狎必揖”的节日往来和过事时的交集,尤其令人感动。

因此,我从来也不理解什么叫“乡愁”。我没有乡愁。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不知道愁什么。

要说有所担忧,无非是担心时代变化、代际更迭,无疑会逐渐冲击这些既有的习惯和风俗。我自然没有固执地认为敝乡风俗已臻于至善,希望代之以更加淳美,但眼看天下,同风俗之势不可阻挡,我的担忧是,尽管它不完美,但更怕取代它既有的还不如现有的。

正因如此,我才一有时间就回故乡,哪怕无所事事地走一回。所以,我理解不了那种自己把自己放逐后,一回头,发现此身已与故乡无关,就矫情地抒情、撒娇似的抱怨。

其实,总结起来,敝乡风俗中,不过隐隐地保留着从前纲纪伦常之余绪而已,一代一代自然传承,其人其地被这种纲纪伦常格式化,其中自然就有了道理。世间并非尽是公平如意,但因为道理不泯,则人们尽管不免常常溺于纷扰纠结,所幸会及时抓住伦常纲纪的网格,获得自救并救人。

我的状态常在故乡,所以,每当观察现实人与事,总会比照出自己的感受,付诸文字,便有了不间断的涉及故乡的文字。因此,给人的感觉是,到处逢人说故乡。

2022年7月27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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