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过龙兵 作者:刘玉民著


第三章

事件的链条其实是被一串偶然穿起来的。本来说好的下午去学《天鹅湖》,临到上路展重阳被一件什么事绊住,华云才和夏菊、冬君回到村里赶起海;赶海盯的是蟹子,收的则是蛏子;一兜海蛏子下了一锅面条,吃了半碗却想起要给哥哥送去几碗,而一送……

秋后的蟹子春后的虾。秋天的傍晚,那些膘肥子黄的小家伙们尽着兴儿地晒着硬壳,有人如果突然出现,收获是绝对不容置疑的。华云几个的脚步却没能逃过蟹子的知觉,一阵刮风似地簌簌簌乱响,满滩的蟹子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那就只能挖。华云几个只有五个手指头,眼看手指头要挖出血来也没挖出一只。于是改成掏。气势汹汹把手伸进石缝,没等摸到蟹子夏菊先自叫起来:“哎哟!好你个臭蟹子这么毒啊……”华云说:“谁叫你本事那么大了!”她找来一截树枝,缠上手绢慢慢地向石缝里探;觉出被什么东西夹住了才转而向外抽;一只大大的肥肥的母蟹子就给抽出来了,抽出来依然不肯松一松那双又大又凶的铁钳。

“呀,这么厉害呀!”夏菊、冬君嚷着。钓蟹子算不上新鲜,钓出这么大的蟹子就是新鲜了。

“这得看是谁钓懂了吧!”华云抓住蟹盖朝向沙滩一扔,刚好把蟹子扔了个四脚朝天。蟹子把两只铁钳外加四根短桨飞快地舞动着,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华云先是逗着咪咪着嘴笑,逗过一会儿便咯咯大笑起来。那笑带着青春的激情和天籁般的悠扬,一下子把夏菊、冬君的心照亮了;两个人立时也笑成了一团。

“华云!来一段《天鹅湖》!”夏菊叫着。

“《天鹅湖》!《天鹅湖》”冬君也拍起了巴掌。

《天鹅湖》是从一本五十年代的画报上看到,又好不容易求着县文化馆一位老师学了几段的。华云喜欢得不行,即使展重阳一再告诫是“大毒草”也喜欢得不行。一位被恶魔变成了天鹅的公主,靠着与王子感天动地的爱情终于战胜恶魔重获幸福,那是一个多么浪漫和感人至深的故事啊!

选了一片细硬平坦的沙滩,华云脚尖一立便跳起来。“好!好——”夏菊、冬君使劲地拍着巴掌,把正在上涨的潮水的喧哗也给压下了。

蟹子钓完舞跳完,几个人各自捡了半兜海蛏子才回了家。海蛏子打面条卤子最鲜。一碗海蛏子面吃了大半,听说哥哥和他的那几个跟屁虫已经两天没进家门了,华云盛了几碗就向大队部送去:她要慰劳慰劳哥哥,也让哥哥和那几个跟屁虫分享一点自己赶海的乐趣。

走进大队部,没等开门进屋,屋里忽然传出几声吼叫:“好哇,活埋好哇!早就该把那个小子给活埋了啊!”

华云被吓了一跳:活埋?哪儿会来的活埋?

接下又一个声音说:“卓守则那小子也真算命大,要在别处,说不定早就叫人家给下酒了呢!”

华云想:卓守则不就是卓家那个肩膀宽宽,会拉胡琴的那一个人吗?他这是犯下了什么事儿?

屋里又传出另一个声音:“还是阶级斗争好哇!要不咱们到哪儿去过活埋的瘾哪!喝!喝够了,非得把瘾过足了不可!”

接下就是一片嗷嗷乱叫:“喝!喝!”“要想过瘾就得给我使劲喝!要不就别想过那个瘾去!”“门也没有哇!你是想被窝里放屁独吞哪!”“独吞才好呢,你不是刚才还说手哆嗦吗……”

华云听出是一伙醉人醉语和胡吹海谤,进门把面条一放便出来了。村里这种人多了,小酒一喝,天底下没有不敢说的话、做的事儿,华云从来都不稀理睬。出门向回走,来到村中磨房时,华云忽然被一个高个子民兵拦住了:“谁?站住!”

华云看清抵到自己面前的是一支上了刺锥的步枪,不觉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高个子认出她是年传亮的妹妹,把枪一收说:“你还不知道啊,卓守则关在里边,一会儿就要拉出去活埋啦!”

华云大吃一惊,说:“活埋?他杀了谁了?”

“这么说你是真不知道。国民党特务要登陆,特务司令就是他大伯你懂了吧?我们这可是奉了你哥的令死看的,你还是快走吧!”

华云如同掉进一座无底冰窟。活埋,在她泉水般纯净的心灵里绝对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词汇,绝对是只有从小说和电影中才能看到和听到的暴行!国民党特务和卓守则的大伯要来实在可恨,可为着这就把卓守则活埋了,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实在比《天鹅湖》里那位恶魔还要让她难以容忍!

对于卓守则华云只接触过一次。那是一次排演节目,因为伴奏的人病了,卓守则被临时找来顶替。他提前没有看过谱子,原想顶多跟着溜一溜顺一顺,哪想溜了两遍顺了两遍,就拉得有声有调了。排演了五天,要演出时却被人顶下了,理由是他没有登上革命舞台的资格。那让华云惋惜了一通。可即使把天底下所有倒霉的事儿摞到一起,华云也想象不出卓守则会落到一个被活埋的结局!

华云害怕得不行,心想赶快回家吧,一股好奇心却固执地扯住了她的双脚。眼看高个子民兵退进墙角,华云一低头进了磨房。磨房里点着半截蜡烛,卓守则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巴,如同一只等待屠宰的牛羊扔在地下;见有人来了立刻没命地挣扎着,发着求救的信号。华云的心一下子被攫住了,一种本能的激情升腾而起;她几乎是立刻和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去,先是用牙咬用手扯,随之牙手并用,没命似地解起了卓守则身上的绳子……

逃出磨房逃出海牛岛,华云扶着卓守则爬上一辆运送鱼虾的卡车,天亮时已经跑出三百多里,停到蓝村火车站上。蓝村火车站是胶济线的大站,来往的火车很多,华云乘人不注意把卓守则扶上一辆西去的货车。这是救人时压根儿没有想到的。救人时想的只是让卓守则逃出一条活命,让活埋的暴行远离哥哥和展政委;一点没有、从来都没有陪送卓守则外逃的意思。然而她救的是一个被捆绑了二十几个小时的卓守则,是身体极度虚弱、手脚被严重扭伤和正在发着高烧的卓守则,这种情况下她如果撒手不管,前功尽弃不说,闹不好还会演绎出更加残酷和意想不到的结果。逃到蓝村华云是死也不肯再走了,救人救到这个地步,她算是尽到了责任。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一晚上不回家,家里还不知多么惦念,展重阳还不知多么火烧火燎呢!她扶卓守则躺进货架下的一个角落正要下车,卓守则忽然喊起来:“水……水……”从昨晚到现在,不,从被关到现在,卓守则就没有喝过一口水,更不要说高烧已经发了不止一天了。华云知道刻不容缓,赶紧下车接了一点水回到车上。水喝下,她再也不敢耽搁了,卓守则却又叫起了“饿……饿……”这一个“饿”字同样是刻不容缓,可以要了卓守则的命的。她好不容易找来半个馒头,卓守则已经被烧得咽不下东西了。她把手放到他的额头,额头上跟烤熟了的地瓜似的!救命要紧!说什么也不能眼看着卓守则死在自己面前!于是找水,找药,搓脚心,搓手心,擦胳膊肘,擦胳肢窝……直到火车开了,开得如飞似箭酣畅淋漓,开得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开得离开家乡越来越远离开天边越来越近了,华云还在一刻不停地在喂水,喂饭,搓手心,擦胳膊肘,擦胳肢窝……

最终的目标定在伊犁。十一年前,卓守则的姑姑卓美芹只身跑到伊犁,在农垦团里安了家,如今那要算是卓守则唯一可以投奔的去处,也要算是华云唯一可以脱身的地方了。然而风尘仆仆十几个日夜,当华云搀着羸弱不堪的卓守则出现到卓美芹面前时,卓美芹露出的是满脸的惶恐。她话没说一句,拉着二人上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朝向库尔德林大草原狂奔而去——当地公安部门几次登门,就等把卓守则擒拿归案了!

一夜跋山涉水,天快亮时农用三轮车停到山区草原一座木栅围起的小院前。卓美芹告诉说这儿就是有名的黑蜂房,住着一位落难多年的老科学家,不少内地逃难的人都在这里得到过他的帮助。卓美芹嘭嘭嘭地叫了一阵门,里边走出一位高高的瘦瘦的人,这就是老科学家了。老科学家名叫楚浩天,原是中科院地球物理所的一名研究员,因为头上被戴了一顶“极右”帽子,八年前远离都市在这里安了家。他听卓美芹说了情况,当即把华云、卓守则领进屋,又找起了药下起了面条。

伊犁是个神奇瑰丽的边陲圣地。它地处大西北,与天山投怀入抱,却自有江南的万种风情。举目远眺,可见雪山皑皑银峰如柱;环视八方,除了青山绿水还是青山绿水。这里山区连绵草原连绵,形成了海浪般的独特景观。库尔德林大草原正是许许多多山区草原中的一个。草原上雪水清碧,雨水丰沛,高大的云杉树,繁茂的胡杨林、红桦林,漫山遍野的莺飞草长,共同构筑起边塞的神奇和瑰丽。这里是牛羊的天堂,野兔银狐飞鹿苍鹰的天堂,更是伊犁马的天堂——因为有了伊犁马,山区草原越发地身价百倍。“天下江河向东流”在这里成了笑谈:发自天山山脉的雪水和泉涌,从四面八方汇成一条伊犁河;伊犁河自西而东流过原野,把这片荒蛮之地,变成了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的沃土。

在老科学家和华云的照料下,卓守则的身体不几天就得到了康复。那天老科学家领着他和华云走出了黑蜂房和那座木栅围起的小院。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尽处是一条弯曲的河流。河流对岸则是青山和草原。越过青山和草原,远处一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活脱一只硕大乳房的雪峰遥遥在望。走到一座连着一座排满草地的毡房前,老科学家说这里的牧民一年四季靠的全是一顶毡房:天暖时放牧时毡房搭在山上,天冷了放牧结束时毡房搬到山下。这里的放牧说起来也简单:冰开雪化春暖花开时把伊犁马和牛羊向山谷里一赶,勤快的人上心的人每隔三天五日、七天八日进到谷里看一看数一数就行,懒惰的人粗心的人连这也省了,埋着头只管打草打猎,等九月到来天气转冷时,赶着已经膘肥体壮的伊犁马和牛羊下山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而每逢那时总有说不尽的惊喜和得意:比起春天进山时,伊犁马和牛羊的数量至少也要多出两成!

“哎呀好玩!真是好玩!”华云拍着巴掌。

“好玩的多着呢!走,进谷去!”老科学家把两人领进一道山谷。山谷宽不过几百米却足有十几里长,谷地里野草没膝野花拂面,数不清的伊犁马和牛羊獾兔在遨游栖息。三个人越是向里走野草越是繁茂,走到将近一半时,忽然发现一伙人排成一字阵列,嘴里喊着叫着唱着,不时还挥着树枝木棍,把伊犁马朝向谷口那边赶着。

“楚伯伯,他们这是干什么呢?”华云问。

“你们猜猜吧!”老科学家卖起了关子。

华云说:“不会是天晚了要下山吧?”

老科学家说:“你以为这是你们家呀?刚才我还说了,这里的牲畜不到冬天是不下山的。”

“那……”华云猜不出来了。

卓守则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当即接口说:“要不就是转场,转到别的草场去。”从一本什么书上,他好像看过牲畜转场的故事。

老科学家朗声笑着,说:“告诉你们吧,这是卖马!”

卖马?这么一条山谷地朝外赶怎么可能呢?

“这儿卖马可不是一只一只卖。说好一条山沟多少钱,就随着你赶了,赶出一百是一百,赶出一千是一千!懂了吧!”

华云和卓守则自小在海边长大,哪儿见识过边塞大草原!哪儿见识过边塞大草原神奇独特的风情!老科学家看出两人的惊喜,喊一声:“咱们也帮帮他们去!”捡起一根树枝进了赶马的行列。华云、卓守则欣喜不已,当即亮着嗓子挥着棍子,把马群朝向谷口赶去。

马群却并不是好赶的,越是向前,看出危险的马越是奔跑着、周旋着,不时向山谷深处或相邻的山谷逃逸。老科学家和华云、卓守则,不得不与那些逃逸的马斗智斗勇……马跑过来了华云笑。马跑走了华云笑。马被圈住了华云笑……华云的笑是那么丰富,那么自然,那么动人……卓守则和老科学家被打动了,连胡杨树和伊犁马也被打动了:一个招摇着千年不倒的枝干,一个甩着长长的尾巴围在华云身边嬉戏盘旋……

眼看几百匹伊犁马被装上汽车拖拉机运向山外,已是月光满地星光满天了。晚饭是在山谷里吃的。吃过饭老科学家回黑蜂房去了。黑蜂房里养着二十几箱黑蜂,全是十月革命后逃亡的白俄带来的。白俄们在这里隐居多年,后来转道东南亚去欧洲时就把黑蜂留下了。黑蜂体大色重,飞得高、远而且能在空中交尾,采来的蜜也就格外多、甜和营养丰富。老科学家正是靠着这些宝贝,在这片远离人群的地方活下来的。他对黑蜂的关心里透着的远不只是一般养蜂人的情感。然而老科学家心目中还有更值得关心的,就是远处那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活脱一只硕大乳房的雪峰了。作为原本颇有成就的地球物理学家,他从第一眼看到大乳峰时,就本能地觉出那是一座汇聚了天地精华、天山精华、冰雪精华的圣灵之地。而没有多久,他果真在那里发现了一座暖冰矿;那暖冰矿非但能够净化空气、江河,还能够净化人的灵魂,一旦开发就会对中国乃至世界产生无以估量的作用。可惜的是他的发现至今都被视为幻想,没有得到起码的认同和重视。

华云没有跟随老科学家回去。草原的月亮和月亮下的草原让她眷恋难舍。西域、新疆、天山、天山下的草原和草原上的月亮,这些原本离她是太过遥远了,比梦境和神话还要遥远。命运在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的同时,送给了她一个值得永远珍惜的机遇。华云尽情地观赏着,恨不能把草原连同月亮清风镌刻到自己心上。可观赏着观赏着,一颗同样又大又圆的月亮,大海边的月亮,东沧和海牛岛的月亮出现了,她的心飞翔起来了:离开家乡已近一月,爸爸妈妈会怎么想?哥哥嫂子会怎么想?老师同学会怎么想?还有展重阳,那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人会怎么想呢……

与展重阳相识是文革刚刚开始,那时华云在学校演出队崭露头角,一次展重阳把一首歌词送给她,说是要谱了曲子请她演唱。她看看不过是几句华丽而又冲劲十足的顺口溜,就交给了指导老师。从指导老师嘴里她知道了展重阳的名字和班级。展重阳个子不高,不显山不露水,加之也没见出多少才华,华云差不多转眼间就把他忘了。部队“支左”,展工夫红遍半边天,展重阳也成了学校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华云依然对他没有多少好感。她生来看不惯靠着老子争风出头的人,更重要的是展工夫是爸爸妈妈的仇人,是置爸爸妈妈于苦难的人,她怎么可能与那样一个人的儿子交什么“朋友”呢。因此,尽管展重阳千方百计地讨好和表现,华云迎对的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是展工夫接见红卫兵文艺汇演时的那番讲话改变了一切。可即使答应了与展重阳交“朋友”,华云也还是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朋友只是一般朋友,她是没有来由引起爸爸妈妈的猜疑或不满的。

可没过多久,事情还是传进年打雷的耳朵。他认定那是展工夫设下的圈套,为的是羞辱他和让他一辈子没有舒心日子过。华云是他的心尖子,是寄托了他大半生的幸福和期冀的,怎么可能与展工夫那么一个坏东西的儿子……他踢翻了两个暖瓶摔碎了三个鱼缸,命令筱月月火速把华云找回家,耐着性子听完了展工夫对他和筱月月的“评价”。

“爸,我敢保证展政委没有说过你和我妈一句坏话,说的全是夸奖和赞扬!”

“放屁!那小子是放屁!”尽管吃惊得不行奇怪得不行,尽管想好了千万不要发火,年打雷还是把唾沫星子喷了一地。

“人家说你是革命功臣革命英雄怎么成了放屁了呢?”

“放屁!我那功臣和英雄是打出来杀出来的,你问问谁不知道?倒稀罕那个孬种说的了!”

“人家是县革委主任,县革委主任要是成了孬种……”

“孬种!那小子什么时候也是孬种——天生的孬种!不信你问你妈,那一年是不是差一点死在那小子的枪子下!”

“就算他原先是坏人也兴变好吧?再说他对你们那么关心……”

“你少替他买好!王八能变出个猴来?你记着你爸的话:蛸鱼的爪子鲨鱼的嘴,再毒莫过展工夫的腿!”

“爸,你可真是!那……就算展政委不是好人也该不着他儿子的事儿吧?干吗交个朋友你就这么凶啊!”

“怎么个该不着?我跟你说清楚啊:你爸这一辈子跟姓展的是仇到根上了,我的女儿就是条黑老婆鱼,也决不能跟展家的小兔崽子混到一起!你呀,干脆就别做那个没味儿的梦!”

“爸!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说服没有奏效,监督华云反省的任务交到筱月月身上。筱月月从心里不赞成女儿跟展工夫的儿子交“朋友”,但听她学起展工夫如何夸奖年打雷,如何把自己说得天女下凡玉树临风,也不觉目瞪口呆:是展工夫真的对自己有那么好的印象还是为了欺骗女儿故意编出的谎言?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如果是后者可就太可怕了!筱月月有心把展工夫的无耻,包括试图对自己非礼都告诉女儿,可面对女儿清澈明净的目光,涌到嘴边的话只得变了调门,告诫女儿说世界上的事是太复杂了,世界上的人是太复杂了,不能只看一时和表面现象,不能只听嘴上说什么唱什么。筱月月力图说服女儿断绝与展重阳的来往,却并不愿意逼迫和强制。但那是过不了年打雷那一关的。到第三天傍晚,得知女儿仍然不肯明确表态,年打雷从箱子底下找出一支手枪,啪地搁到华云面前说:“你爸的脾气你知道,你要是不说一句干脆话,明天我就让展家那个小兔崽子变成一只瘸腿鸡你信不信?”

手枪是反扫荡时从一位日军少佐那儿缴获的,小巧乌亮,包上一块红绸子锁进箱底,就成了年打雷的看家宝贝。华云小时候,年打雷不止一次地炫耀过,一次还打下两只大乌鸦。听爸爸说出这样的话,华云才不得不做出了与展重阳断绝来往的保证。这对于她不可谓不是一种痛苦,可从理智上她知道,与展重阳交“朋友”,至少在目前,绝对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华云开始躲避展重阳冷落展重阳。可展重阳并不是那么容易躲避和冷落的,实在没了办法,她只得把爸爸的态度,包括要让他变成一只瘸腿鸡的话说到了面前。展重阳被吓坏了,展工夫却越发显出了宽容,他把华云找到办公室,说了一句“看来你爸爸妈妈对我的误会是太深了”,又讲起了自己对年打雷的尊敬和对筱月月的欣赏,讲起了作为革命后代,她和展重阳应该怎样体谅长辈的心态,化解长辈心里的偏见。“不要急嘛!只要你们两个是真心交朋友,早晚他们总会同意的。这一点完全用不着担心嘛!”

展工夫的话使华云再次受到了震撼。她发现展工夫才是一副真正大气度的样子,而爸爸的心胸是太狭隘了,太念念不忘于一件或几件不愉快的往事了。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年打雷不说展工夫的坏话还好,越说他在华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差,展工夫在华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高大。这样持续了三个月,当大操场外那棵老合欢树又一次把芳香洒遍校园时,华云终于心甘情愿地做了展重阳的“俘虏”。那个夜晚是冷是热、有没有风她记不真切,她记的真切的是月亮,通体透明、仿佛刚刚沐浴过的月亮,与库尔德林草原上空同样圣洁奇妙的月亮。正是在那棵老合欢树下,正是面对刚刚沐浴过的月亮,展重阳吻了她的手和脖子——那是除了爸爸之外第一个吻了她的男人。展重阳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那是除了妈妈爸爸第一个把她搂得那样紧的人。展重阳随之把手伸进她的怀里,急切地、生怕逃走似地抓住了她的乳房——那是连妈妈也绝对没有过的亲昵举动啊!

那是华云生命中的第一次战栗。从那一天起展重阳成了她的阳光和雨露。那使展工夫喜出望外。因为大学停办,不存在继续考学升学的问题,展工夫甚至提出,早一点把两人的婚结了就算了……

卓守则一直都在注视着。对于华云,他原本除了偶尔匆忽的几缕目光一无所知。唯一的例外是那次排演节目两人在一起待了五天。五天里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目光也没有传递和交流过一个,但那已经让卓守则幸运和满足了。他看到了华云的舞姿,听到了华云的歌声和笑声。华云的歌声又脆又亮,华云的笑声更是如同天籁,能够渗进骨血和灵魂里去。五天给予卓守则的是多大享受只有天才知道。可五天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即使偶尔相逢,也顶多点点头表示认识而已。一个老革命的如花似玉的女儿,与一个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孽子原本没有共通之处,何况两人还差着十多岁的年龄。得知大伯要带着武装特务登陆,得知自己要因此而被活埋,他除了绝望只有绝望。父亲被镇压后四叔领着他去看过一眼,父亲蜷曲着身子,涂满血污的脸上身上落了一层苍蝇……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会落到一个比父亲还要悲惨的结局。他恨年传亮,恨把过去的仇恨、老一代的仇恨强加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人,也恨父亲和大伯:不是他们,自己何至于落下那些骇人的罪名!何至于落到连一只蝼蚁都不如的境地!获救是白日梦中的彩虹。架设彩虹的是白日梦中也难得出现的仙鹤。他不知道命运怎么会带来残酷和无情的同时,也给他带来眷顾和宠幸。他又一次面对着华云的身影,又一次听到了华云的笑声。那笑声又一次渗进了他的骨血和灵魂。天使!卓守则认定华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救他于危厄苦难的天使——纯洁无比、高尚无比的天使!

卓守则听到了华云诗一般的呓语和歌一般的感叹。他翻身从草地上坐起,看到的却是华云溢满泪水的双眸。他打了一个颤抖,忽然悟出这位天使般的少女毕竟也是海牛岛长大的孩子,天山的草原之夜对于她是何等的悲凉:她想家了!想亲人了!为了他,她抛家舍命以至于沦落天涯,如今该是他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你想家了?”卓守则问。他柔着声音,极力要做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却实在不知道大哥哥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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