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一周记

张梅庵

本文是作者在金陵一周的见闻记录。为一瞻福地，一解山湖相思之情，从十一日至十八日，他每日皆会详述这一天的行程，甚至于天气晴雨都会一一备注，记录着金陵的风景名胜。

吾于史见司马子长之文，沛然荡然而有奇气。于书得孟氏之言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顾一则足迹遍天下，一则只身走齐鲁间凡数十年。于焉知沛然浩然者，盖有得乎游焉。顾氏亭林，晚近之大儒也。而西攀巴蜀，南浮湘沅，北走龙门，东穷吴楚。得以悟后海先河，为山覆篑，退而著书。天下之利病，有如指掌。然则士之欲穷搜博览，得山川之助，亦岂埋首白屋，吚唔呫哔，执一经一卷斤斤然所可求者耶？余性嗜游，每友人自外归者，辄穷诘其地之风土胜迹以为乐。若夫名区仙境，得文人之歌咏，入丹青之描绘者，尤神往意夺，形诸梦寐。甲寅秋，金陵举行省立学校联合运动会。我校赴会者，除参观团外共四十人，余亦附骥尾以行。金陵，六朝帝皇之州也。所谓石头虎踞、钟阜龙蟠、白下秋风、秦淮夜月者，亦曾于诗中闻之，于画中见之，于梦寐中魂往而神游之矣。今乃溯江以上，一瞻福地，揖名山大湖以诉十年渴望相思之苦。湖山有灵，亦默然诏我以六代之遗踪，示我以天府之秘蕴。兹游之乐，其有极耶！往返凡七日，其接于目而印诸脑，触乎外而感乎心者，辄记之以留鸿爪，名曰《金陵一周记》，并冠数言如此。

余等此去，合两团体而为一。一参观团，一运动团。参观团之路线，由通而宁而苏而无锡而沪。运动团则一往一返而已。行装每二人共一卧具，备网篮以藏用物及衣服，四人共之，便携带也。余等将于此以练习远足之精神，只附校仆一人。校亦欲借以增余等旅行之常识，故一切旅资之支配，行囊之照料，悉委之于生徒。于是乃选精密审慎者四人为会计员，体力强健而应事敏捷者四人为庶务员，以处理之。部署定，乃于九月十二日上午七时启行。

先是十一日为星期四。上午雨，众咸失望。下午稍放晴，而阴云黯然，犹有雨意。至晚忽豁然开朗，特天气较冷耳。是夜余等自修课停，各从事于个人之预备。其为共同所必需者，则旅行用之日记簿及铅笔等是也。余更借水瓶一、小提包一，用以防渴及储食物。此行作远游，为生平所未遭际，不得不作最精密最完全之预备也。是夜忙碌异常，疲倦不胜。以明日将早起也，余乃先期睡，然辗转不成寐。未几睡去，夜半，忽闻一阵朔风，挟数点雨扑窗，作剥啄声。孤桐拂槛，黑影来往，瞥然若巨鬼之攫人。余矍然起，侧耳久之。知果雨，并知为疏雨，檐溜不响也。心稍安，后强睡去。

十二日五时三刻，即起身引领望天际。湿云不归，细雨未歇。枝头含雨珠点点，风来吹坠，淅沥响败叶中，知夜半后又雨，且雨必大，而为时甚暂也。同学咸对天作怨言，久之雨止，淡日时从云罅中漏出，知天有晴意矣。各欣然就早餐。餐毕，已六时一刻。天大晴，行议遂决。雇车凡六十余辆，分载行囊，余等各校服，二人共一车。载人者与载物者间以行，便照顾也。临行，同学咸絮絮嘱余等多致美石归（指雨花石）。余等笑颔之。乃命车鱼贯行，过江山门（本城南门），由新马路而西，九点一刻至芦泾港。港距城可十余里，轮船至此小泊，一商港也。有数客寓，以便旅客。余等乃入寓休息。询逆旅主人，知上水为江孚轮，须十二时始至。于是余等或坐饮，或散步江滨。余与二三知友循江岸行。茫然万顷，一望黄烟，无际涯也。远望白狼峰，矗然若笔，立于江心。烟岚缥缈，仿佛小姑。间有远帆数片，江鸟两三，掠过其下，而出没其左右者。余载行载顾，颇快胸意。沿岸方筑楗累石，以防坍毁。盖吾通西门外，距江最近处，鸟道仅里许。历年坍毁，损失无算，不预为防范，城郭且有沦胥之叹也。筑楗保坍之议，提倡多时。前清末年，曾请江督借款兴办，卒未有效。今议虽寝，而各港之建筑堤岸，则已有告成者。盖切肤之痛，纵使呼吁无门，亦必作割肉医疮之计也。休息凡二小时，惟见长江向天际流耳。未几，遥瞩水天相接处，一黑点露水面，隐约间有烟数缕缭绕其上。众咸曰：“至矣至矣。”立而待之，船身毕露。有顷，汽笛作呜呜鸣，响彻长空。一瞥间停轮矣，余等乘小划泊其下。既入，客极多，拥挤不堪，几无安着处，乃住楼上两胡同中。幸空气得流通，且免鸡鸭之臭，差堪小坐。两点五分过张家港，四时过江阴，六时过泰兴，闷坐此狭巷中，已历六小时，饥肠且辘辘鸣矣。饭色黑如泥，粒粒可更仆数，三啜之不克下咽也。迫于饥，不尽半器而罢。

既饭，乃步船外。凭栏四望，浊浪排空，江风如剪，远帆作黑紫色，静浮江上。昔赵瓯北诗云“远帆疑不动”，此语实写，非虚拟也。循廊而行至船前部，则大餐间之所在也。各房精致非常，陈设华丽。再前则外人居焉，精洁纯净，与客舱有霄壤之别。两边各以巨索作界，以禁闲人。余等观望徘徊，亦不敢越雷池一步也。冷风袭人，凛乎不可久留。复入内，以铜元两枚购明信片一张，寄校中诸友。九点钟，睡魔至矣。顾地隘人稠，实无酣睡处，乃倚行囊假寐，旋即熟睡。忽为一大声惊醒，见同学咸急趋廊外。时江声如奔雷。出询同学，则曰：“趋看金、焦山也。”余心定不复思睡。远望灯火，点点如串珠，然众咸指为镇江。十时半，过金、焦山脚，两壁高峙，昏黑不辨真相，惟苍茫无极，雄踞江中，屹然若对揖，若连锁。而江风浩荡，怒涛欲飞，白银一片，倒泻而出。轮船至此，与浪花相激冲，万马奔腾，使人魄夺也。十一时抵镇江。万声如沸，人乱于麻，小商杂贩，往来若流水。余觉饥甚，购茶蛋数枚。同学亦各备食物。轮停约二小时。凭栏眺望，夜景良佳，未几，遂各择地睡，然易醒，难入梦也。

十三日上午五时半，抵下关。六时各负行囊登陆，至火车站。则头次火车已开行，乃散步站外，见商民寥寥，架草为屋，盖层楼广厦，毁于兵燹，战后余生，半多穷困也。一望原野，草枯不青，黔庐赭宇，宛然具在，慨疮痍之难复，痛离乱之相寻。久之，火车至。余等交发物件后，即乘车赴丁家桥。

余等此去，寓省议会，距丁家桥咫尺耳。汽笛一声，风驰雷逐。窗外树木，旋转如飞，模糊不可逼视。忽轰隆有声，暗黑无睹，众皆失色惊呼。一瞬间则又万象昭然，明朗如故矣。同学某君告我以穴城而过之故，余奇之，盖异其城门深度之大也。然余闻京汉铁路穴武胜关而过，凿山以行，则火车入穴时，当别有奇景矣。闲话未竟，车已停，余等乃下。校役先往唤脚夫十余人，陆续运行囊至省议会。巍乎壮哉，省议会之建筑也，崇楼伟丽，得未曾见。门外辟地作圆圈形，杂莳花卉，往来者绕行两边，隔花可语也。既入，宿于旁厅休息室楼房。上有电灯装置，颇奇巧。室东辟巨窗二，窗启可立而望。钟山风景，如玩之几席之上。九时半早膳，食尽数器。畴昔饥欲死，今且饱欲死矣。膳毕，互约午后出游。余觉疲甚，遂卧，酣然一梦，直至四时始醒，出游者半已回寓。余就会所旁，观览风景。西去数百步之遥，即劝业会场。地址颇大，惜崇楼巨馆，几无遗迹。水亭与纪念塔尚存，然弃置不修，将就倾圮。说者谓将为故宫之第二，是言不诬也。忆昔靡百万之金钱，劳数千人之血汗，穷全国之所蕴藏，供一朝之观览，徒以耸骇听闻，震眩世俗。而于实际之研究，则未闻有所发见。而工、而农、而商、而士大夫，且相与辍业以嬉，举国若狂，一穷耳目之胜。呜呼！是废业也，非劝业也；是赛奇会也，非劝业会也。良可慨矣。尝谓我国人最喜仿外人之所为，且多学其形式，而弃其实质。故凡彼之所恃以富恃以强者，我一效之，适足以促其亡而自召其祸，固非独劝业会为然也。六时回寓，夜膳后，扬州第五师范到。约一连人，有分队长等名，纯取军营制，动作皆以号。六时一刻夜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