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崔老板

思无邪 作者:宋亚平


崔老板

崔老板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懒洋洋地,手上夹着一支烟,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透亮的大号玻璃杯,夜市上喝生啤的那种。里面的茶叶完全泡开了,叶子很大,茶汁绿中带黄,很是鲜亮。

崔老板笑着和过往的熟人打招呼,吃了没?干啥去呀?这些天没再见你,好着吗?最常说的就这几句话。和他打招呼的人也会停下来,像交换一样, 彼此递给对方一根烟, 说几句话, 离去。那会儿,两人都笑笑地, 很是亲切友好。 遇上少数爱笑骂的,还互相骂上几句,会感到更亲切。

崔老板的门店是饭馆,不大,三间房子,除去三分之一不到的操作间,营业面积仅有四十多平方米,以卖面食为主,经营十来种炒菜。最近,崔老板准备把后院的杂物清理一下,把那个矮得像茅厕一样的小房子拆掉,重新盖几间房,搞两三个包间,让生意扩大规模,与时俱进。

崔老板的房子是自建房,在自留地里,地边是公路,离车站不远,这几年街面上人多了,尤其是车站附近。看到左邻右舍都在临街道的地头建房,崔老板也向村上打了招呼,建了房子。之后,开了这个饭馆。饭馆平时也就三个人,崔老板两口子,雇来的厨师。三个人都手脚麻利,像是一条简短的流水线,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遇饭口, 就是有十多个人吃饭, 也会马上做出来。

一拨顾客打发完的时候, 手脚都慢下来。 崔老板便拿个蝇拍,打打苍蝇,或扫扫地抹抹桌子。要想更舒服,就泡杯茶,抽支烟,在门口坐着舒口气,放松一下。

崔老板是小本生意,利润薄,许多活儿常自己动手干,他人也不讲究,从衣着上完全能看出他所干的行业。全身上下用两个字来说:油腻。 崔老板的经营理念是: 咱少雇一个人, 省下那钱,给客人把分量给足,不愁生意不好。这倒真是,崔老板的饭店叫满意饭店,客人吃过之后,都比较满意。于是,崔老板在这一带口碑特别好。

有人说过,崔老板有佛缘。说这话的,是一个叫鱼居士的老头,常常背着一个黄色的布褡裢,向门店里的人化缘,讨要几角钱,或者背着檀香,向门店销售。鱼居士是当地人,自称是县城北面青峰寺里的,平日管理寺院,给佛敬香,大多数时间住在家里,吃素。

听到鱼居士这话后,崔老板并不反感,他觉得这话比较合他意。虽然不去寺院里,但他觉得自己心善。那会儿,旁边有人跟崔老板说,这话是真的,你把头剃光,袈裟一穿,比和尚更像和尚。崔老板体形偏胖、头圆、头顶尖,整天笑呵呵的, 稍一打扮,确实像个和尚。

崔老板的门口或街道对面,总会有要饭的,穿着破烂肮脏,这些人会在适当的时间出现,或在门口巡睃,或干脆倚门框而立。这些乞食者,多眼巴巴地望着食客们的碗里,让有些客人感到很不自在。崔老板就会把客人吃剩下的饭菜端到门外,倒进要饭者伸过来的大碗里,并且对他们说,去,端到远处去吃,今天没有了,不要再来。 要饭的便诺诺着, 端着碗赶紧离开。 这时候,崔老板便笑笑地,很满足,也很有成就感。如果碰巧有熟人路过,看到这一幕,崔老板便会说,这些人可怜,咱权当积德行善哩。那人便会说,崔老板是个好人,心善。

崔老板的饭店离家不远,在路边一个胡同里,半明半暗的庄基,后面是窑洞,前面是几间厦房。前些年他家里还开过旅店。说是旅店,也不是什么正规旅店,在县城边上,每逢交流会,远处客商来赶会,有生意特别小的,卖些自产的箩啊筐啊,大旅店住不起,便在城边的农家打听,适当给点钱,过个夜,总比睡房檐下好些。崔老板的老爹经常收留找上门的这些人,给他们提供住处、提供热水、也寄存东西,收费又低。遇到客人说没钱时,也不相逼。老崔的老婆人也聪明贤惠, 丈夫定了的事, 从不反驳。逐渐地,老崔得了个绰号 “善人”。当然,他的绰号来源,不仅仅是这一点。在和左邻右舍相处中,在和任何人相处中,老崔秉持了一贯的平和低调。他和儿子的不同之处在于,儿子说话嗓门大,为人张扬,仅此而已。

老崔被称作善人, 一方面是性格使然, 更重要的是他的出身。这些年,年轻人不知道底细,但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老崔是外来户。

老崔的父亲人到中年,老婆还没有生养小孩,以那会儿老崔家的家境,另娶一房不是什么难事,老崔他爷询问儿子的打算,老崔父亲说,抱养一个算了。于是,托亲戚的关系,在南面塬面的一户穷困人家,抱养了一个男孩,这孩子便是后来的老崔。

老崔父亲及以上好几代单传,但老崔娶妻之后,这种局面得以改观。一下有了三个儿子。老大在家务农,前些年老崔帮忙,给儿子修了一处院子,分家另过。崔老板行二,和老爹老娘占据老院子。老三当兵,前几年在南方打仗,立了战功,转业到一个城市,后来把家安在当地。

崔老板的为人处事,受老爹的影响很大。

来崔老板这里吃饭的,主要图个实惠。一碗面,溜尖高,再配上几瓣大蒜,一碗热面汤,吃得饱饱的。吃菜的人不多,偶尔有附近的人,约几个朋友,来崔老板这里, 把面由大碗换成小碗,或少要几碗,分开吃,给肚皮留点位置,再要几个回锅肉、拍黄瓜、酱肘子之类的菜,提一瓶酒,大声说话,大口喝酒。有些人免不了在崔老板敬烟时拦住他,让他也喝上半杯。还有些人,拉崔老板坐下一块儿喝。

崔老板的饭店里,餐具比别家要大出一号,酒杯更是如此。年初,有批发啤酒的上门,卸啤酒送玻璃杯。崔老板便卸了,要了十盒杯子。来他这里喝酒的,一下子感到遂了心意,白酒啤酒都用啤酒杯喝,爽快!

听说崔老板要搞包间,邻居们都说好,但媳妇反对。媳妇分析其中利弊,一搞成包间,看着场面大了,和工商、税务等等方面的联系也会多了,费用肯定就会水涨船高,说不定还得雇人。来这里吃饭的,摆一桌的少,多是吃面食,坐包间没那个必要。

和老爹说自己的打算,老崔也劝儿子不要搞得太大,小打小闹,好守摊子。 老人觉得平安是福, 安逸最好。 崔老板权衡再三,决定过几年再看。

崔老板最大的优点是不急不躁,整天乐呵呵。夏天的时候,他穿着大裤头,摇着蒲扇。冬天的时候,他把火炉捅得旺旺的,坐在旁边喝茶。这些都是他美好生活的常态。

时间过得很快,四五年后,崔老板的老爹老妈相继去世,儿子上了初中,女儿在上小学。他的饭店生意依旧是老样子,没有多大变化。

逐渐地,崔老板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他关系要好的邻居们,有个三朋四友要招待,不上他这儿来了,而是去了别处。他还发现, 到他这儿吃饭的顾客, 似乎比原来少了。 有一天,店里冷清,崔老板对妻子鱼小雪和厨师丁师说了自己的感觉。丁师倒没有说什么,妻子有些无奈地说,你整天不和正常人打交道,不想着咋做好生意,看到疯子傻子来了,不是给馍馍就是倒面条,你这样搞,还有顾客上门吗?崔老板说,那都是些剩饭陈馍,又卖不成钱,送给那些人,权且当作积德行善哩。

妻子哼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下去。

最近几天,除了原来那几个常来要饭的, 又多了一个女疯子。时值初夏,天气开始燥热,树上的叶子从浅绿变墨绿,人们开始穿上半袖。女疯子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好像几十年没有洗过,根本看不清实际年龄,头发在脑后形成一个松散大髻,头发长久没有清洗,自然结块,夹杂着柴草和泥土。从脸到肚脐一片黝黑,看得出她长期生活在室外。非常肮脏,破破烂烂,而且歪歪斜斜,还将两条裤腿挽得有高有低。脚上套一双旧布鞋,分不清颜色,裸露在外的脚踝、脚面、脚后跟更是污脏不堪,不知踏进过多少污泥、水坑。

本地那几个要饭的,并不是每天都来崔老板这里。他们彼此熟悉,而且互通信息。他们留意最多的除饭店之外, 还有纸货部、棺材店之类。这是因为,本地有个习俗,在丧事上,一般都会请“官” 和“礼宾” 行“大礼”,这些人穿着蓝袍子,用文言文念悼词。在亡人下葬完之后,会由“官” 给吹喇叭的、厨师之类赏钱,前去凑热闹要饭的也不例外。在那会儿,叫花子凑上前去,给“官老爷” 跪下, “官老爷” 便会赏钱给他们,并称他们为“四方来客”。那会儿“官老爷” 喊出口的话是:“赏给四方来客各×元!” 声音洪亮。

要饭的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人缘。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便有了熟人。对于这些长久在县城混生活的人,崔老板便是他们的熟人之一。县城的老住户,有上了年纪的,或心态好、心里不搁事的乐天派,偶尔会打趣这些人,从他们那里找乐子。会说,扁娃,吃了没?今天要到什么好饭?吃饱了没有?被喊作扁娃的这人也会如实回答。也有一句话都不会回应的那类。城里居民听到哪里有什么事,便会告诉这些要饭的。 去了之后, 混几天饱肚子,走时再领十多元赏钱,比在县城晃来晃去混饭好许多。

因而,在那个疯女人来之前,并不是每天都有要饭的守在崔老板的店门外。那个疯女人来这里之后,就成了最锲而不舍的守候者,因为每天她都能从崔老板这里要到吃的。或多或少,聊胜于无,总能填充一下她那永远填不饱的肚皮。

疯女人是怎样来到这个县城的,人们不得而知。而且,这个女人从不开口说话,于是,人们便无法搞清楚她是哪里人,年龄多大,姓甚名谁。

疯女人并不是直接来崔老板这里。她到这个县城之后,四处游荡,看到有饭店,便凑上前去,倚在门口向里张望,企图讨些吃的。这时候,便有人出现在她面前,不是老板便是服务员,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给些吃的,让她拿到远处去吃;一种是直接赶走,有人还撸袖子举拳头,做要打状恐吓她。

一段时间之后,女疯子感觉这个县城只有一个地方最好,就是崔老板这里。每天都能要到吃的,也能要到喝的,而且,崔老板并不凶恶,还对她笑笑的。

崔老板向来如此。要饭的上门,他会让他们站在门外,如果有客人吃剩下的炒面或馒头,他给要饭的之后,那些人转身离去,在不远处吃完,再次上门,他便会提出装有热面汤的大铝壶,给他们的碗里倒上多半碗,还会叮嘱说,端好,不要烫着,到远处去喝。

有人对崔老板说,你对这些要饭的照顾得还蛮周到。崔老板便会自豪地一笑说,都是人,那些人虽然看起来傻着哩,但也是他娘生下的, 是一条命……那人便会对崔老板竖起大拇指说:好人!

女疯子不像其他要饭的那样偶尔外出赶个场子,得些赏钱。她一直盘桓在崔老板的饭店前面,或远或近,不肯离去。

也有相熟的朋友看到女疯子在门口张望,便和崔老板开玩笑,旁边人也跟着笑一笑。

崔老板并不恼,也笑笑。

说笑归说笑,但崔老板明显感觉到,生意比原来差远了,几乎是一落千丈。

一天妻子鱼小雪说,你整天收留这些要饭的,有些还倚靠在门框上,眼巴巴地看着里面人的碗,那些人还吃得下去吗?生意本身难做,竞争又激烈,这样天长日久,老顾客都不来了。

崔老板说,你就不会赶一赶,让他们不要站在门外。

鱼小雪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整天拿饭菜招揽, 充当好人,让我一个女人家当恶人?我能赶远?我说的话他们不听,甚至理直气壮得像主人一样,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崔老板一下子有了心理负担。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数不清的要饭的站在饭店门口,像是电视上的丐帮在这里集会,崔老板怒气冲冲地醒了,失眠了。

时隔不久,厨师丁师来辞职。丁师说,生意不太好,你们两个人完全忙得过来,我待在这里,白领一份工资。

崔老板沉默好久,说,你不要走了,咱齐心协力把生意往红火做。

丁师说,我确实不想干了,想歇个一年半载的。 如果有可能,我想进大饭店,挣钱是其次,我想把炒菜的手艺再学学。

话说到这份儿上, 崔老板便没有再说什么, 给丁师结了工资。丁师收拾自己的东西,走了。

从这天开始,店里只剩下崔老板两口子。顾客上门,崔老板便亲自掌勺。有顾客看到丁师不在了,崔老板做的饭菜味道似乎不及丁师,于是,顾客又少了一部分。

崔老板内外交困,屋漏偏逢连夜雨。更重要的是和妻子之间的矛盾大了,两人不是吵嘴,就是怄气不说话。原来的崔老板是半个甩手掌柜,他多是坐在外面抽烟喝茶,和别人打招呼,说笑几句,只有在忙的时候,进去帮着扯面、下面,打个下手,活儿基本全让丁师和鱼小雪干了。鱼小雪和丁师,是雇佣关系,鱼小雪说出口的,丁师不会反驳。丁师一旦说了自己的意见,鱼小雪也不会反驳。如今什么事都要两人去做,崔老板业务上比丁师差远了,又喜欢在外面抽烟喝茶搞应酬,鱼小雪便要多干许多活儿。经常是互相指责对方没有把该干的活儿干完,或生怨气,或是争吵。有客人进门,见气氛不对,勉强把一碗面吃了,下次,便很犹豫,多半去了别处。

生意愈加冷清,两人关系也开始冷漠。寻找原因,鱼小雪便把责任全推到崔老板身上,说他招揽傻子疯子,把饭店搞成了收容站,不倒闭才怪。

崔老板也在思索其中原因。除了没有与时俱进扩大经营规模和提高装修档次之外,唯一的原因便是疯子、 傻子的干扰。 那年,旁边人家都把土木结构的房子拆了,修了平房或二层小楼,崔老板也打算拆,盖两层小楼,搞酒店。但算了一账,得贷很多款。刚上初中的儿子说,你那饭店,接待的全是短衣帮,没一个穿长衫的。他听不懂,儿子说,这是课文中的说法。这些年,开业的酒店确实多了,许多和崔老板的饭店同时开业的小饭店,如今都成了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而崔老板的饭店居然到了快关门的地步。

崔老板好面子,好多天,他都很懊恼。即使关门,也不能让别人认为是因倒闭而关门,显得自己很无能。得让人家说,那人生意好着呢, 是不想干了。 再说, 自己才四十多岁, 不干这个干啥?

崔老板不再淡定。这个夏天,他没有像往年一样,下午拿个躺椅,在门口的树下摇着蒲扇,和别人聊天,用大杯子喝茶。他多坐在角落里的吊扇下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渴了,也是一顿牛饮。鱼小雪还发现,有时候,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地上走来走去,眼神充满焦虑。而且,他和以前不同了,对门口来要饭的傻子疯子,不再和气,仅仅是给客人吃剩下的饭菜,不像以前一样去拿稍陈些的馍馍给那些人吃。剩下饭菜的并不多,来他们这种以面食为主的小店,多为填饱肚皮,自然,多半没有剩饭的习惯。因而,许多要饭的开始在崔老板这里要不到饭了。逐渐地,本地要饭的开始另作打算,不再过分依赖崔老板。

但那女疯子是个例外。她不懂本地规矩,也没有其他要饭的领她去别处讨要赏钱,她认了死理,只在崔老板门前或远或近地守着,或者倚门而立,向里面张望, 摆出一副无法忍耐的贪婪状。偶尔,也能得到些剩饭剩菜,填充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有好几次,鱼小雪见崔老板又要给女疯子倒剩饭,便说,你要想让她离开,打骂都不是办法,唯一的办法是不再给她吃的,断了口粮,她自然就走了。崔老板停下来,看看妻子说,那些人饿着,咱又把饭倒掉,于心不忍哩。话虽这样说,但心里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犹豫再三,还是把饭端出去,倒进疯子的碗里。事后,崔老板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但改天有剩饭剩菜时,又忍不住端了出去。

这一年,崔老板的儿子去了外地的一所专科学校上学,专业是高铁轨道维修,据说就业前景特别好。女儿初中毕业,也到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去学习护理。 当然, 这是鱼小雪的主意, 女孩子,学习成绩不好,倒不如学个手艺,也许一辈子就把自己养活了,不用出大力气干农活。

两个孩子走后,家里只有崔老板两口子,清静了, 也冷清了。原因在于两个孩子开学,一下子花了近万元,两人同时感到了生计带来的压力。

十一月初的一天晚上,两人吵了一架。次日清晨,鱼小雪像往常一样,起床后去了饭店。崔老板躺着想了一会儿, 也起了床,洗漱完毕,他觉得还得去饭店,得正常营业,一个大男人,不能闹情绪。

这天早上雾气沉沉,路边的树枝上落满凌霜,小水涡里结了冰花。崔老板来到饭店,妻子已经打扫了卫生,不知还在忙碌着什么。

突然,崔老板感到门里进来了一个人,一转头,看见是那个女疯子。也许外面太冷,她居然进了饭店,嘴里呜哇不清地乱叫着什么。

崔老板一惊,忙说:出去!出去!但那疯子毫不理会,依旧胡言乱语,说着崔老板听不懂的语言。

崔老板见劝说没有效果,便拿起一个空酒瓶,装作要打的样子,恐吓疯子。 疯子退出门外, 看到崔老板并不真打, 便不离开。

如此这般好久,女疯子终是不肯离去,崔老板有点儿生气,但又束手无策。这时,鱼小雪说:喂吧,如今成了亲戚,不,叫花子进了上房,客不由主了,赶不走了。你总看我不顺眼,倒不如我离开,你们俩一起过算了。

崔老板一愣,没有想到老婆会说这种话。想和她理论,进了灶间,鱼小雪没有再说什么,在干手里的活。崔老板站了片刻,看到案子上有半盆热水,便端起来,刚到门口,那疯女人正要进来,见崔老板出来,以为要打她,后退几步,刚转身,崔老板手中的热水便向她泼了过去,泼在她的后背上,四溅开来。那女人便“啊” 地大叫起来,跳着、叫着。

崔老板手里拿着盆子,呆呆地看着疯子,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直到鱼小雪听见喊叫声, 问他, 你把一盆开水泼疯子身上了?

此后好多年, 回忆那个早晨发生的一切, 崔老板都有些恍惚,如在梦里,混沌一片,甚至记不得过程,只记得那天早上很冷,那盆热水泼出,一片大雾向他弥漫而来。在他的意识里,忽而很清晰,如同刚刚发生。忽而很遥远,仿佛是一个记忆十分模糊的梦。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泼水者,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那个疯女人,那半盆热水泼在了自己的身上,就仿佛有了刺痛感。那女人又跳又叫、手舞足蹈无所适从的一幕,像一款木马病毒,强势进入他的大脑,破坏了原有的程序,占据了重要位置,并且在不停地刷屏,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也是从这天开始,人们发现崔老板变了,变成另外一个永远像在思考着什么的人。和别人说话,常常心不在焉,转而又恍然大悟。更多的时候,崔老板静静地坐在饭馆角落的一个椅子上,不抽烟,也不喝茶。但香烟和茶水,却依然是他的标配。烟卷在他手里,记起来的时候,已经燃尽,不是烟屁股已灭,就是带着半截白色的烟灰。好在如今的烟卷全部带有过滤嘴,不曾烧到手上。茶也泡了,但记起时已经冰凉,茶叶呈暗绿色,只得倒掉另冲开水。

崔老板到外面去,总觉得左邻右舍对他指指点点,在窃窃私语地议论他。他记不清楚,那天早晨,他把半盆开水泼向那个疯女人的时候,邻居们起床开门了没有。他只记得,那个女人大叫着跳了几下,不久就离开了。大雾弥漫,等晨雾散尽阳光出现的时候,街上没有什么闲人,远处有人站在门前晒太阳,早上发生的那一幕,似乎是海市蜃楼。

不知从何时起,崔老板便不打招呼地离开饭店,有时候一整天,有时候两三天,不见他的人影。鱼小雪常常对自己说,或者对邻居和熟人说,这生意没法做了。

临近春节,崔老板早早地关了门,那会儿腊八刚过。他整天心不在焉,鱼小雪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像看一个怪物,但崔老板不在乎这些。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别人了,整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别人极少打招呼,有人向他打招呼时,他也仅仅是应答一声。那年冬天,他常常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

过春节时,鱼小雪说,生意不好,与其死守,倒不如把饭店转让别人,让人家经营。崔老板没有吭声,到正月十五之后,街上所有门店都开了门,唯有崔老板的“满意饭店” 店门紧闭,鱼小雪再次提起转让,崔老板呆呆地说,那就转了吧。那会儿已开始有了手机,鱼小雪便找打印店打印了转让启事,上面留了两人的电话号码。到端午节前后,饭店终于转让给别人了。

从那个早晨开始,鱼小雪觉得好像刚认识自己的男人一样。她回忆起疯女人离开的那天早上,她生了火,往锅里倒了几勺水,准备烧热之后清洗碗筷,等她扫完地之后,发现锅里的水竟然已经沸腾,便盛到盆里,给锅里另倒了清水,准备做饭。那会儿,崔老板刚从外面进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往里掺凉水,那半盆热水,已经泼到疯女人的身上。也是从那会儿开始,她的内心深处,开始有点儿怕这个男人,平时乐呵呵的,和任何人没有红过脸皮,但突然间,就把半盆开水泼到一个可怜的疯女人身上,这样的人,你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鱼小雪突然有些后怕。

两人平静地生活在老宅里,相安无事,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也没有。男人或在院子里或在大门外枯坐发呆,鱼小雪做好饭之后,走到他旁边,说两个字:吃饭。看男人有了反应,鱼小雪转身离开, 男人便缓缓起身, 来到饭桌前, 两人默不作声地吃饭。

鱼小雪感到压抑,透不过气来。秋季,附近农家的苹果园招工,她向男人打了招呼之后,便去给人家帮工,摘套袋、铺反光膜、摘苹果、装箱,一直干到十一月初。她觉得,过年之后,她该到外面去,找个活儿干。也可以说,是出去打工。

第二年开春, 她去了外省的一个城市, 找了一份饭店的工作。在这里,她干得得心应手,也觉得开心快乐。

无数的唠叨填满耳孔之后,崔老板也觉得生意衰败跟这些要饭的有脱不了的关系。半盆开水泼出,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时他就感到自己闯祸了。白雾散开之后,他在想,这件事该怎么办?那会儿去找,肯定能找到。但找到之后,该怎么办?领到医院去让医生给治疗?一个被自己伤害了的疯子,自己的话她听吗?能否领到医院里去?让别人帮忙?谁愿意去帮这个忙?而且这件事一旦传开,他还有脸面混在街道吗?这些问题,像一道道凌空而下的结实的鞭子,抽打着他,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几天之后,他感到房子里让他窒息,他觉得胸闷气短,头晕头疼,他不由得想要到街上去。他走街串巷,眼睛向四处巡睃,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晚上睡在床上,仿佛有石头压在胸部。他常常到半夜还睡不着,天不亮就醒来了。无事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某一个地方出神。

妻子离家之前,儿子和女儿也已经上学走了。如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应该扩大范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个不知姓名的疯女人。如果有病,就去给她治病, 如果烫伤没有痊愈,就领她去住院。他甚至想好了,如果有人问是他的什么人,他就回答是自己的妹妹。 得正视这件事, 否则, 他什么也干不成。

崔老板买了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从本县开始,先县城,后乡镇,寻找这个女疯子。遇熟人打招呼:崔老板,你骑辆自行车干啥呢?他会说,没事,闲转。那人说,莫不是打算另做什么生意吧?崔老板忙说不是,抽身就走。

遇到朴素些的中老年人,崔老板会问他们,见到过一个女疯子吗?述说相貌, 别人摇摇头, 他道声谢, 转身跨上自行车离去。

就这样,两三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些年里,他有一半多时间骑着自行车在外面,把附近的几个县都跑遍了,而且不下两三次。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旧包,是儿子淘汰下来的,里面装着他的衣服。他淋过雨,受过冻。后来,凡出门时,他会带足衣服,甚至雨伞和杯子,向别人讨热水喝。他也越来越不讲究衣着打扮,胡须经常忘记刮。

这期间,家里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儿子毕业之后,在外地找到了工作,谈了一个女朋友,是家里的独女。那女子有点儿跛,相貌也平常。许多人认为不好,包括他的妻子,但崔老板觉得很满意。崔老板在心里说, 此生, 做事已经太过头, 以后多吃亏吧。但这个想法,他不会很有逻辑地讲出来。女儿在邻县的中医院当护士,是临时工,崔老板也觉得很好。这个世界上,临时工很多,每年出去打工的农民那么多, 都是临时工。 在崔老板看来,只要好好干,一直干下去,临时工跟正式工没多大区别。至于待遇不同,崔老板说,不同也没关系,反正饿不着。再说,那会儿没有人家正式工上的学校好,考试成绩不如人家,这个差异不能怨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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