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酒狂》

此曲当读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将进酒》

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如果我带着醉意离你而去，我将会忘记所有的悲伤，那天我心碎不已，且沉醉不起，但我知道明天我又能自然修补完好，万事皆消。所以让我们干掉这最后一杯，将那一句永远也说不出的话埋藏到底，因为我知道你知道后会心碎。

——一位网友的话

世间浑浊，不如酒中清明。那晋的天下，是个开门只见红尘滚的乱世，文人只能纷纷关门醉酒而自保，所以，他们的人生皆是“门外红尘人自走，瓮头清酒我初开”。

在这样的乱世里，阮籍好酒好成了美人。

在这个酒的世界里，醉意沉沉的阮籍忘掉了自己已经失去和以后无法得到的东西，忘掉了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了自己没有的东西，也忘掉了仇恨，忘掉了屈辱，就像一句不知来源的话——“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落叶忘掉风……”

有时候，甚至连美人都会忘记。

他的邻家女子长得很美，当垆酤酒。阮籍和王戎常常去她那喝酒，醉后，便眠其妇侧。女子的丈夫开始还怀疑阮籍有不轨之嫌，伺机观察，发现终无他意始放心。

——而这世间，他唯一没有忘掉的，是酒。

当那步兵校尉的位置空缺时，就因为步兵校尉的厨房里贮酒数百斛，阮籍就请求要去做这个步兵校尉。

又阮籍有一女，容貌秀丽，司马昭想纳为儿媳，几次托人登门求婚。然而每次媒人见到阮籍，他都醉于酒中，不省人事。这样一连六十多天，他都沉醉未醒。司马昭奈他不得，联姻之事，只好作罢。

而那以谗言害死嵇康的钟会，更如伺机等待猎物出巢的鹰数以时事问之，想从中找到致其之罪的借口，然而阮籍皆以酣醉获免。

——如是的酒中人生，才能让阮籍担待“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的勇气，亦才能在刀光剑影中安然无恙地独善其身。

在他们这些文人以酒作着借口的张狂里，常常是清琴弄云月，美酒娱冬春，所以当这琴酒相逢，便欢成了梦乡。

文人喜欢酒，酒若天下之雨，淋漓尽致，让那陆游因酒而狂得向天地叫嚣：“平生得酒狂无敌，百幅淋漓风雨疾。造物欲以醒困之，此老醒狂君未知。”

而文人亦喜欢在喝酒的时候弹一曲琴，就像李白说的：“抱琴出深竹，为我弹鹍鸡。曲尽酒亦倾，北窗醉如泥。”

也许对于这些文人来讲，这琴若彩虹，跨雨而立，让人借桥而上，腾空万里，所以在这样的琴酒癫狂里，才能让阮籍成诗：“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

亦让李白琴酒之下感慨万千，放出悲歌一曲：“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

这世间唯能读懂文人的乐器是琴。所以阮籍爱琴爱成知己，爱得如那曲歌词：

等日出吹海风追流星　过彩虹逛河堤走山林　当全世界都疲倦睡去　只有你能陪我傻傻唱着歌　你是我最感动的决定　拥有你就不怕夜不醒　最美的事是分享心情　彷佛与你有着谈不完的心　到哪里都可以只要有你　不管晴天下雨都是好风景　爱是种胸怀爱是种认定　心疼你不论何时何地　到哪里都可以只要有你　心和心难得有这样的默契　预约了明天预约了回忆　生命中最贴心的知己就是你

夜不能寐，起坐而弹琴。正是在这样夜夜相聊聊永远都结束不了的话题，聊到忘了已倦透的躯体，聊到甜梦亦不可将知己代替，最后聊成了一首琴曲——《酒狂》。

《神奇秘谱》里说此曲：“籍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

全曲总在弱拍出现沉重的低音或长音，又总是一串串的同音反复，听起来像水流洄旋又像落花朵朵旋落之处，若醉酒之人前进一步又退后三步，踉踉跄跄地醉倒残花扶不归。

最后结束时还被人冠以一标题：“仙人吐酒气”，那音叹得像是眼见最后一滴酒落下来而惆怅得酒尽无奈卧空瓶。所以只好同李白的诗一样，弹弦写恨意不尽，瞑目归黄泥。

想象，用那天地做衾枕，闭眼轰然卧倒黄泥中的醉酒气势。

而当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原来竟然还在人间：“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琴让人忘记了世间，而酒总让人连自己都给忘记了。它柔情似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又锋利似刃，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更让那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所以诗人说：“诗因鼓吹发，酒为剑歌雄。”

有酒时若美人在时花满堂，无酒处似美人去后空馀床。

酒让人超脱旷达，放荡无常，又能叫人忘却人世的痛苦哀愁，义无返顾地沉沦到深渊的最底处。

所以自古，为酒而狂的文人前仆后继，纷纷以自己的方式为酒高歌。

阮籍清弹一曲《酒狂》而显得有些文静。而与这魏晋的阮籍一起，同时沦陷到酒中张狂的还有这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他为酒疯狂得如锦上添花般热闹。

他把酒向天嚎，称自己“天生刘伶，以酒为名”。

又为酒高歌一赋《酒德颂》：“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喝完酒后那浩然的气概，满眼不见天地，只见自己。

所以当他喝完酒后，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便鄙夷之：“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

他就是这样的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又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说：“死便掘地以埋。”

而到那东晋的陶渊明，为酒癫狂的醉眼，竟然看见了一朵菊花。他弃官回家，面对四壁萧然的家，依然欣喜的是“携幼入室，有酒盈樽”。他日日过着“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的生活，人生的理想只是“有酒有酒，闲饮东窗”，而就是在这样的“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中，他写出了这一首如菊般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他在醉眼朦胧之中，从一朵菊花之上看见了文人的天堂。

而到了李白，那酒下癫狂几欲成仙。他没有为酒高歌一曲《酒狂》，亦没有赋上一首《酒德颂》，也没有看见那朵菊花，但他却因酒而诗情勃发，用白居易的话说“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

为酒落成的诗里，唯有他最癫狂，仿佛到了他这，喝酒就为了写诗一件事，写诗就为了喝酒一杯情。

所以，他常常携一樽酒，独酌清溪江石上，而叹“自从天地开，更长几千尺。举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

独酌时天下很大，所以成诗大气：“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而与人共饮时，天下很小，只够两个人存在。

所以成诗淡淡如风来：“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又绵绵如风去：“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而待酒要来不来时——“玉壶系青丝，沽酒来何迟。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晚酌东窗下，流莺复在兹。春风与醉客，今日乃相宜。”

——想象李白焦灼如孩童、眼巴巴地衔杯而待、望穿秋水的样子，让人觉得喝不着酒的李白竟这般的可爱。

膝间横琴，酒落腹中，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君今不醉不能归啊。

——为什么古人喝酒可以把酒喝得这么美？成歌，成诗，让我们这些不能喝酒之人听这些曲读这些诗，兀自未酒而先醉尽？

啊，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待取明朝酒醒罢，再与君烂漫寻春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