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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大学图书馆所见沈从文签名本

矮纸斜行 作者:张新颖 著


芝加哥大学图书馆所见沈从文签名本

一、耐烦

在芝加哥大学东亚图书馆,无意中看到沈从文的签名本。一天下午,Regenstein 图书馆的地下B层,我在一排排书架之间没有目的地闲逛,看到一本沈从文的小书,就随手抽出来翻了一下,惊讶地发现有作者签名。再翻旁边的一本,还有签名。我索性把那一排沈从文的著作翻了个遍,发现签名的有十余种,都是竖行写的:“沈从文 一九八一年一月廿七(日)”。“日”字或有或没有。一九五七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沈从文小说选集》,绿色封面上题签的是:“沈从文 一九八一年一月廿七访问支加哥大学”。

这就可以解释这些签名本的来历了。一九八〇年十月二十七日,沈从文和张兆和应邀赴美,在到次年二月十七日离美的三个多月的时间里,马不停蹄地走访了许多地方,多所大学,演讲多达二十余次。芝加哥大学是其中的一站。可以想见,沈从文到此,主人从图书馆里找出了他的一大堆书。

在我的想象中,耐烦成了他签名情景中看不见的核心因素。这个老人,他很耐烦地一本一本地写。用钢笔,笔画清晰,硬朗,绝不潦草,不仅写上名字,还写上日期。商务印书馆版《主妇集》在封面上签有名字和时间,在内封上又重写了一遍。沈从文过去有在封面上签名的习惯,这次《沈从文小说选集》也是签在封面上的。芝大图书馆给平装书都做了硬壳封面,所以签在书原来的封面上其实也并不显得突兀。可能旁边有人提醒他《主妇集》签到封面上了,他就再翻开封面签到内封上。

耐烦,是他一直喜欢用的一个词。

二、三种情况

好几天我脑子里都转悠着“耐心”这个词,于是又去了一次图书馆,仔细察考沈从文签名本情况。找到签名本十三种,分别是:

1.《都市一妇人》,上海新中国书局,一九三三年六月再版(一九三二年一月初版);

2.《如蕤集》,上海生活书店,一九三四年六月初版;

3.《记胡也频》,上海大光书局,一九三五年十月三版;

4.《主妇集》,商务印书馆,一九四〇年七月再版(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初版);

5.《湘行散记》,开明书店,一九四六年十月再版(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初版);

6.《湘西》,开明书店,一九四六年十月三版(一九四四年四月初版);

7.《月下小景》,开明书店,一九四九年一月五版(一九四三年九月初版);

8.《春灯集》,开明书店,一九四九年一月五版(一九四三年九月初版);

9.《黑夜》,开明书店,一九四九年一月五版(一九四三年九月初版);

10.《从文自传》,开明书店,一九四九年一月四版(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初版);

11.《沈从文选集》,“中国新文学丛书”之十六,(香港)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四月初版;

12.《沈从文小说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十月初版,印数二万四千册;

13.《沈从文甲集》,(香港)一新书店,无出版年月。

这里有三种情况值得提出:

一、其中5、6、7、8、9、10这六种,都属于开明书店出版的“沈从文著作集”系列,封面统一,是稚拙的“小虎花园”图案和儿童字,每个书名下都标有“改订本”字样。抗战期间沈从文在昆明西南联大,花很大精力系统修订自己的作品,交给开明书店,从四十年代初开始陆续出版。这实际上带有全面总结过去创作的意图,同时也希望这一套著作的版税能够对生计有所补贴。一九五三年春,开明书店致函沈从文,大意说:尊作早已过时,开明版所有已印作品及纸型,均已代为销毁。

二、一九八一年初,国内沈从文著作的出版有多种已经在酝酿,年内就有几种面世,但在芝加哥大学讲学时,他只能在唯一一本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小说选集上签名。当年这本选集出版后,沈从文一时兴奋,在给他大哥的信里说:“第一版印二万四,如二年内能销到十万左右,生活略有些保障,不必向公家借钱,我也许还可自由支配一下生活,有几年不做事,专回到乡下写两本书。”

三、沈从文签名的时候,一定会发现,有两种书他没有见过,这就是香港翻印的《沈从文甲集》和香港编选的《沈从文选集》。这是一种颇堪玩味的情形。在二十世纪特殊的历史阶段,在大陆,沈从文的创作不能出版;在台湾,一九八七年以前,沈从文的作品和大部分的新文学作品一样被列为禁书。马悦然在沈从文逝世后三天发表的悼念文章感慨:作为一个外国的观察者,发现“大陆和台湾的中国人”,“自己不知道自己伟大的作品,我觉得哀伤”。可是在香港,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却有不少新文学作家的书被翻印,沈从文的作品也在其中,不仅在本港销售,也销往南洋各地。

这种翻印,严格说起来就是盗版;但当时大陆和香港均未加入伯尔尼公约,其情形与今天的盗版自然不同,实际上确有作家高兴自己的作品被翻印。我在芝大图书馆还找到几种沈从文著作的香港版本:《春》,文利出版社,一九六〇年十月版,内收《春》《龙朱》《八骏图》《腐烂》四篇作品;《湘行散记》,新文学研究社,一九七五年九月港一版;《昆明冬景》,“习之丛书”之一,习之出版社,一九七六年一月版。

现在不少人以为,沈从文的《边城》首次拍成电影,是由凌子风执导、一九八四年完成摄制的同名影片;其实早在一九五二年,香港就拍摄了根据《边城》改编的黑白片《翠翠》,导演严峻,他还同时饰演其中的外祖父和二佬,林黛饰演翠翠。一九五三年公映后,女主角一炮而红。这部电影在香港早期电影史上有重要的位置,电影插曲也风行一时。

上述第三种香港出版及相关情况的研究,似乎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事实上,在香港这个特殊的社会政治文化空间里,在特殊的时代,这样一种文学的传播方式可能产生的多方面意义,并非不值得探究。

三、一个例子

我把香港文学出版社版的《沈从文选集》借了回来。

这本书不是随便翻印新中国成立前的版本,而是很认真地编选的,作品前有编者的序。这篇序写于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就署名编者,对沈从文的评价大致是:“沈从文是个有艺术才能的人”;“他对湘西的事物很熟悉,也很有感情”;“然而,很可惜,沈从文的作品仅有艺术性的一面,而缺乏了思想性的一面”。

那么编者所认为的“思想性”是什么呢?其实就是阶级论,举例来说:《边城》里的船总顺顺“如果不通过高利贷般的抽剥”,怎么能够发起财来?而沈从文“不去揭他的不是”;还有:

……他在《柏子》里,让“柏子”辛辛苦苦得来的钱,却花在妓女、鸦片上,这种行为难道是值得原谅、值得同情吗?“柏子”没有被鞭挞,没有被纠正,这就等于一个名画家,就算是达芬奇好了,他不去画蒙罗丽莎,而绘了一幅鸦片烟具,这名画还有什么意义?《丈夫》在艺术上说,是很好的作品,但苛刻点说,它又有点冒渎。这也说明作者在当时全然不去问一问为什么“丈夫”愿意让妻子去做“生意”?除了农村破产,他们靠土地也活不了之外,还有什么?

编者假设了一个问题:“像沈从文这么一个有艺术才能的作家,为什么他不在美的创作中,赋予正确的主题?”答案是,“他不想去了解社会和一切人们的关系,他企图把人与外界(社会的、经济的、以至……)绝缘”。简而言之,他“不去正视现实”。编者认为沈从文“从下士——作者——作家——副刊编辑”的人生道路“是多么易走啊”,因为这种“轻易”,他没有“给现实激发,在困苦中挣扎出来,这就成为他后来思想上的赘累”。

序的最后,把沈从文和郁达夫相提并论,放在新文化的历史中考量,认为:“在新文化运动中,别人是洪流,向火海奔腾。他们却是小旋涡,他们老是在老地方打圈子。”沈从文的“笔调简洁生动,有如淡墨写青山,有一种自然美,可是它对人间的‘善与恶’‘真与伪’却模糊得很。有时甚至叫人得了错误的观念”。郁达夫最后在南洋被日本人杀害,“扫除了他过去的灰暗人生”;“沈从文,他在最后的决定中,仍留在北京,而他又亲眼看到湘西农民,永远也不会把老婆送到船上去做‘生意’”。“现在,他也会为自己的过去而感喟吧!”

从这篇序,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新文学左翼文学观念的延续和影响,也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与当时大陆意识形态的相通。这种“艺术”与“思想”的二分法论述,毫无疑问会把问题简单化,有时表现得武断甚至是错误;但同时,我们也不可不注意到,这种二分法对“艺术”上的肯定,也使得论述显得不是那么声色俱厉,如同我们在某些左翼的批判文章中所见到的那样。当然,这篇序,也可以反映当时香港的文化意识形态的一个侧面,一种构成成分。

同时,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与这篇算不上高明的序相比,编者挑选沈从文作品的眼光却可以说是高明的。作品分成三辑,第一辑是《柏子》《丈夫》《春》《八骏图》;第二辑是《月下小景》《寻觅》《爱欲》《医生》;第三辑是《萧萧》《菜园》《新与旧》《失业》。全书篇幅不算太大,共一百八十一页。熟悉沈从文作品的人当会同意,编者是有着不一般的文学直觉和审美鉴赏力的,这种文学直觉和审美鉴赏力,还没有被编者自己所强调的“思想性”的一面收编。甚至可以说,读者能够读到包含这些篇目的沈从文作品集,编者序中的论述是否准确妥当,是否错误,都是不必太计较的事了。

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九日 芝加哥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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