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孙郁散文 作者:孙郁


第一辑

在苗圃

有一次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叫着我幼时的小名,且称自己是苗圃的老叶家的后人。这熟悉的乡音突地拽我到时光的遥远之处,便知道这是一个老相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找我的。我们在北京火车站见了面,才发现他带着老母来京治病。这个老叶家的后代我叫他大哥,总有六十多岁了吧,他让我想起曾生活过的那个辽南的苗圃,还有诸多满族的老乡,在花甲之年重逢,彼此的沧桑之感,都在那对视的一刻从双眸里流淌出来。

苗圃其实是个地名,乃青年试验场的一部分,县农业学校就在那里。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想必是学习苏联式的农场的机构吧。其地的原住民是满族,他们至少在这里生活了三百年,留下了许多风俗。但我的年龄太小,对于地域的风情还很不了解。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满族人和汉人的区别已经不大,只是他们的口音,与周围的汉人不同,与北京话庶几近之。而其他的地方,还以山东话为主。满族的建筑,要略宽敞一点,但总体与汉人一个色调。他们的院子相对要讲究,往昔的贵族的样子还有一点,然而衰败是自然了。所以,苗圃这个地方,乃复县一个特别的存在。在大连的乡下,它还是有另外一番味道的。

我小的时候总在搬家,住无确定之所。母亲告诉我,我们搬到苗圃,是县里一位好心的领导的照顾。父亲被发配到农场后,母亲一直上访,见到了从外地刚调来的县委领导,告之父亲的冤情。他做了调查后,觉得父亲的确很冤,但决定是市里做的,一时不能改正。便主动把母亲调到离父亲近一点的地方。农校与农场是什么关系,我一直不太清楚。这大概属于农场的一部分,母亲便做了农校的教员。我们的邻居,正是老叶一家。

那时候我才四岁多一点,我人生的印象,主要从这个村子开始的。一切都在灰蒙蒙里,记忆深刻的竟是晚冬的情景。苗圃这个地方没有灯,到了夜晚一片黢黑。我的童年,多半就这样掉在黑色的世界,好像也习惯了在黑夜里寻找什物。朋友们对于我这个记忆,殊感奇怪,以为我夸大了感受力,但我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永远离不开的恰是这个色调。到了青年时代,我喜欢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和这种记忆有关。而像王小波那样洒脱、明快的反讽之趣,我是很隔膜的。

我们住在离那家旧房不远的一个破庙里,冬天很冷,四面是风。取暖的办法是烤火盆,火盆是父亲从外面买来的,乃冬天离不开的宝贝。那里完全不像个家,门用布帘挡着,没有窗户,屋子黑洞洞的。庙旁边有条小河,背后是座没有树木的丘陵,村子里的房子星星落落散在四周。晚上常常被老鼠的咬箱子的声音吵醒。我们点上蜡烛,母亲用木棍驱赶它们,但那些饿急了的动物完全不怕人。它们的眼睛大大的,我见到那些老鼠,感到有被吃掉的感觉,那些老鼠却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在地上望着被窝里的我,好像要交流什么。我后来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老鼠,且带着奇怪的眼神要说话的样子。我心想,既然它们不怕我,我也不该怕它们吧。不知道动物专家如何解析这样的现象,对我来说,人与动物是有沟通的气味的。有一次我和贾平凹聊天,谈到他的《古炉》里的狗尿苔与动物对话的一节,他说自己小时候就是如此,喜欢和树木、动物对话。看来神灵的感觉是存在的,我们这些世俗化的人,只是忽略了这一点而已。我们在童年的时候,会发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那种思维是一生里最珍贵的存在,大人的思想事功的成分多,也就少了诗意。但现代教育摧毁了好奇心,说起来也颇值得反省的。

在苗圃的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北靠丘陵。西边的山口有个养老院,我和母亲常去那里为出生不久的妹妹取奶。这个养老院很怪,我从没有听到那里的声音,也许是晚间吧,屋里光线很暗,老人都横躺着,有的吸着烟,长长的烟管的一头忽闪忽闪,煞是诡异。他们穿的衣服都很旧,大褂的居多。这些人用呆滞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有些奇怪。房外养了一些奶牛,应当是供应给这些老人的。我们所以能够买到一点,或许是农校特殊的政策。政府把如此多的人集中在农场附近养老,大概也有经济上的考虑。那些从不说话的人们,在我的脑子里久久不去。我后来想,不是他们不说话,而是我还不太会用汉语表达什么吧。

我后来看茅盾的《霜叶红似二月花》,见到小镇里昏暗的大宅院的场景,老是想起四岁的经历。那是旧时代的影子,在六十年代初也可以见到,说起来很是奇怪。没有生气,在无色调的环境里蜷曲着身体的老人们,和民国作家的笔调,类似的地方殊多。以至后来遇见苏童,谈及他的《妻妾成群》的古老的画面,我说真的有几分像。我们中国的过去凝固的生活里,这样的片影真的普遍。欧洲的老人,好像不是这样,我在法国的乡下看见老人设计自己的晚年,有点返璞归真的意味,法国老人似乎有被救赎的向上的渴念,中国老人那时候则是相互依偎的安宁。东西方的存在方式在根本点上是无法重叠于一体的。

但不久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牛奶已经无法正常取到,粮食也越来越少。农校有粮食基地,还算可以在食堂搞到一点东西,但大家都有些饥色,日子很是清冷。记得母亲从食堂端来一小盆稀粥,妹妹见到异常兴奋,抱着小盆不让大家动。那时候四周的农民都很清苦,日子像被抽空了一般。我们的邻居老叶一家的几个孩子,比我还要消瘦。

青年试验场土地肥沃,庄稼长得还好。老叶家的孩子们常常跑过来,我随着他们在泥土地里滚爬着。他们都极为灵巧,说着一些只有满族人才说的歌谣,而且常常彼此恶搞。有时候他们带来一点山上的冬枣,或者瓜子,这仅有的零食,已经让我们大为满足。听大人说,当时的粮食是丰收的,可是不知道大家何以饿着肚子。较之城里人,农校借了农场的光,还勉强可以吃到一些粮食,但惶恐的人们,不知道天下发生了什么。

早期的记忆很少有父亲的影子,他是不能天天回家的。父亲那时候在农场劳动,据说什么农活都干过。他的回忆文章讲过那时候的心境,已经全无希望,只求认真工作洗刷罪名。在一起下放的人员里,他大概是表现最好的一个,做什么都像样子。比如培育良种,比如土豆增产科技方案,都是他来做的。六十年代,他放弃了喜欢的文学,一心研究米丘林等人的学说,在农场搞起试验田来。他是那里唯一的大学生,也就格外显眼。农场与农校的负责人,都是中专毕业生,他们对父亲并无恶感。有趣的是,在最饥饿的时候,他却被调到农场一个分场的食堂做炊事员。原因是几个做饭的人都往家里偷运粮食,换了几个都是如此。他们觉得父亲是受过教育的人,虽然有历史问题,但已经是戴罪之身,在食堂里是不至于去再犯错误的。那时候大家都在饥饿中,我们都有一点浮肿,但父亲却未有空腹之饥,说起来是因祸得福。在城里人早已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了衣食之虑。

从农校到我们的住地,有一段很长的距离,要过两条小河。母亲领着我每天涉河,很是不易。夏天尚好,春秋季则冰冷刺骨,鞋子湿了,半天都很难受。有一次母亲怕我冷,背着我过河,结果在水中晕倒,我们一起跌入河里。我一生都不能忘记那一刻的镜头,后来见水就眩晕的感觉,也许与那次遭遇有关。没有桥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近于原始化。我后来看到老少边区的学生每天爬山涉水上学的情景,就想起自己的过去,可惜竟不能为贫困地区的百姓做些什么。乡下人不易,可是他们都习惯了,中国的农村孩子,比我们从城里来的人要坚韧得多。我们在乡下的日子,多少还有一点矫情的。

辽南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景色,变化得很有节奏。春天风大,空气弥漫着海腥味儿。夏天不热,海风吹来的时候,很是爽快。秋天的景色最美,平原的庄稼像被黄色染过一样,真的美极了。冬天则颇为可怕,因为取暖设备简陋,手上和脚上都是冻疮。六十年代的辽南甚冷,下雪的时候道路都淹没了。大雪封山的时候,百姓的家门都被白雪堵住,要挖一个洞才能出来。这样的日子,在今天也已难以见到了。

我的喜欢秋天,那可能与饥饿有关。妻子说小时候最怕秋天的到来,好像都在萧瑟之中,不禁悲从中来。我则盼望那些金黄色的田野。秋天到了,田里到处是来捡粮食的人。我与老叶家的孩子们到地里挖地瓜。在别人刨剩的地方重新寻物。我用的是小钩子,一天下来竟也有点收获,有一回竟刨出整个的地瓜。风从山口吹来,遍地残叶。我欢快地坐在地里玩着,好像那就是我的乐园。

在大自然里奔跑,我进入了梦一般的世界。山上的怪石裸露着身躯,在复州河边,柳树歪倒在一边,像画里的境界。我第一次见到老牛,不知何物,吓得躲在一边。那庞大的动物慢慢在田野里走着,好像与泥土做着什么游戏。复州牛是很有名气的,它块大,健壮,在东北的名气很大。在乡下久了,才知道最可爱的是老黄牛,它慢慢腾腾的,驮着乡下人的梦,从无疲倦的样子。

牛在田里耕地的样子很美,古人画牛耕图,就有几分仙气。农夫和它们的关系默契得很,抽着烟,和它一起在泥土里走来走去。那牛具都很古老,和后来在博物馆看到的文物没有什么区别。农夫的鞋给我印象很深,是牛皮卷成的,也属于古人的样子。社会转型已经到来,乡下的生产方式却没有什么变化,直到1975年我到乡下插队,农耕的方式也依然如此。

农校的老师来自四面八方。有军人的家属,有从大城市下放来的,成分复杂。有一位沈阳来的阿姨,见到我喜欢说话,有时还给一点零食。我听到不同于辽南的口音,觉得音乐一般美丽。过节的时候,农校显得洋气一点,有一点点城里的样子。比如挂上灯笼,贴上武汉长江大桥的照片,喜气洋洋的,这在苗圃,是很特别的了。

我喜欢安阿姨一家人,她的儿子与我很好,几乎天天在一起。安阿姨的丈夫是军人,在附近的空军基地工作。他们算是我们这里最洋气的家庭。我在他们那里看到了儿童玩具,还有苏联时期的画报、书籍。有时候也在他们家里过夜,一起玩各种游戏。在很土的地方,遇见了一个有布尔乔亚色调的家庭,想起来也够不可思议的。

可能是新组建的学校,人际关系相对简单。据说大家都很客气,没有城里人的那种紧张感。校长姓杜,我叫他杜大大。人瘦,细高的个子,脸庞黑黑的,常常是微笑的样子。记忆里他是我认识的第一名官员,对我们这些外来户很好。几年后我们离开苗圃到复州城生活的时候,我还在大道旁见过他。有一年秋天我与几个小伙伴跑到苗圃拾草,我背得很多,走走停停。他从学校走出来,看见我吃力的样子,主动用自行车驮运我的东西,一直送到家里。“文革”的时候,农校是县五七干校的所在地,他还在那里工作。但据说经历了不寻常的遭遇,后来竟下世了。每每想起他帮着我驮草,一路说说笑笑的样子,心里总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农校也因斯人而成为我生命里感激的所在。

我几乎每天都泡在农校里,校门口正对着哈大道(哈尔滨到大连的国道),这在东北是一流的公路,总能见到各种车辆来来往往。从苗圃到县城有四十公里,到复州城也有三公里,算是交通方便的所在。许多车辆在这里歇脚,能够看到各类新奇的人物。比如戴大盖帽的军人,沈阳一带的工人,还有大都市来的漂亮的姑娘、老人。下雨的时候,见不到人,只能呆呆地看着公路上的车辆。我喜欢数着一辆辆的车,看着疾驰而过的影子发愣。心想,那远远的地方通到何处呢?在朦胧的雨色里,我感到了远方世界的神秘。

最初的记忆与田野、公路、小河有关,对自己的成长有格外的帮助。与那家孩子们在草丛、沙滩和丘陵间玩耍的时候,心与天地之气是衔接在一起的。西方人在绘画里点染自然之景时,往往有神秘的气息流动,那是天启的所在,背后有神喻的力量。中国山水,没有那样幽玄的样子,但是空灵者居多。我少年的记忆里的田野,符合西洋绘画的感觉,神秘而大气。到了老年,却喜欢看中国山水作品,不过那是远远打量者的凝视,内在的痛感却没有了。所以,中国的山水画是属于老人的超然之物,人间不幸都过滤掉了。而西洋的山水,隐隐有思考的和焦虑的东西在,那是正在经历生活的人的审视,内在性的隐喻非一句两句话可道。我们的家庭的不幸,其实也带来了另一种境遇。对于我而言,知道了什么是真的日子,百姓都是接地气的。和接地气的人交流,一切都不能伪饰的。但我们在乡间的戏剧、说书人的故事里,看不到这些。流行的艺术是一种解脱苦楚的自娱自乐。至于目光,只在黑暗的边缘一扫而过,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过了五十多年,我再一次造访苗圃的时候,是带着八十五岁的老母。我领她走在当年的路上,问当年的生活,她已经全不记得。到了农校那排红色的俄罗斯风格的房子前,旧影历历,却不能想起当年的具体的人与事。农校早已不复存在,旁边是破乱的什物,竟没有一点记忆里的样子,心里很是难过。我们当年住过的那座小庙,早不知哪里去了。只有老叶家的老屋还在,却成了废园,想必他们多已搬出了此地。现在不仅农场消失了,连过去的熟人也难见到一二。我再次望着当年熟悉的山、水,和一望无际的平原,觉得没有了当年的影子,与记忆完全不同。时光流逝了许多东西,连同我们的生命里的温度。在苍茫的世间,一切都将消失,那些珍贵的和污浊的,都不能幸免。好在我们的心还系着悠远的过去残留的温情。在缺少快慰的时代,仅使有一点闪亮的光点存留,我们都将深深感激。那是生活里的微火,它照着惨淡的黑夜,我们的眼睛也因之而被点亮。苦难试炼着我们的灵魂,而生命的微明,却来自我们与存在的凝视中。里尔克的诗歌有两句我很喜欢,也说出了我的心情:

而这就是愿望:日复一日的时刻

与永恒悄声对话。

2017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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