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田兴恕刺臂入筸军左宗棠刀下救乡党

咸丰二年八月，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

湘西凤凰厅北门道口边，一伙人在围看一张新贴的告示。其间，有个小伙子穿一件粗布汗衫，手里拿一根挑马草的扁担，由于不识字，只拉着旁边的长胡须的老人问道：“这布告上写的什么内容呀？”

“招兵哩！筸军要招兵去打仗！”

“打仗？”

“正是，正是。现在他们从广西打到了长沙，骆巡抚都着了急。”老人拈须回道，“听说筸军这回要招好多兵去守省城。”

“那我也去报名当兵，你看行吗？”

“你呀，就怕个头小了点，还像个孩子。”老人看着他照直而言。

“个头小就不能当兵吗？”这小伙子有些忧虑。他告别老人，挤出人群，心里盘算着：要建功立业，这次招兵是个好机会。至于和谁打仗，他可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当兵，将来就会有出息。那么怎样才能当上兵呢？无疑先要征得母亲同意，这一关他估计没多大问题，因为母亲向来通情达理，对孩儿的正当要求不会拒绝。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年纪，只有十五岁，个头确实小点，招兵大人万一看不上怎么办？有没有办法在报名时使招兵大人满意呢？

小伙子一面在心里琢磨，一面慢慢往家里走去。这位小伙子名叫田兴恕，他的家就在北门河对面镇筸镇的擂草坡上，是三年前才从麻冲苗寨搬迁过来的住户。田兴恕 7 岁时，父亲就病逝了，从此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擂草坡上，眼下只有两间茅棚栖身，母亲白天到镇上卖油粑粑，晚上做些针线活。前两年田兴恕替人家放过牛，近来不放牛了，专割马草卖。原来，这凤凰城是著名的镇筸城，据清乾隆《凤凰厅志》载：“东北有坪曰竿子，西北有所曰镇溪。故统曰镇筸。”其时，此镇筸城就像个大兵营，四座城门加上数百座碉堡，里面都是驻军。总共才 2 万人的小城，镇筸兵就占了 7000 多人。由于养的兵马多，马草的需求量就很大。田兴恕每天早中晚要割三担马草送给兵营。靠卖马草的收入，母子的生活有些改善，但也仅能维持生计而已。作为男子汉，田兴恕越来越渴望到外面去闯荡世界，像历代英雄好汉一样去建功立业。虽然田兴恕从小没读过书，但他很爱听《三国演义》和《说岳全传》之类的故事。特别是《说岳全传》里的岳飞这个英雄形象，他十分崇拜。想到岳飞，田兴恕不禁眼睛一亮，对了，何不学岳飞也在身上刺几个字？

有了这个主意，田兴恕立刻返身来到城门内一家刻字店里。那刻字师傅姓赵，田兴恕和他很熟悉。

“赵师傅，想请你帮忙，刺几个字，怎么样？”

“刺什么字？我这里只刻字！”

“我要你刺字，在我手臂上刺四个字！”

“四个什么字？”

“精忠报国！”

“你刺这几个字干啥？”

“我要去当兵！”

“当兵就去当呗！怎么要刺字？”

“你不知道，我怕人家嫌我小哩！刺这几个字好打动人家！”

“呵，你这小家伙，就鬼点子多，”赵师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对于这田兴恕，他是很了解的。—次，田兴恕怕别人偷了他喂的水牛，竟想了个“掘坑待偷”的主意，即在牛栏前挖了个深坑，上面铺上稻草，结果，有天晚上真的将一偷牛贼活活擒住了，此事传开之后，人们都说这田兴恕人小心大，脑瓜子聪明得出奇。

赵师傅当下对田兴恕说：“臂上刺字你不怕痛？”

“怕什么，人家关云长‘刮骨疗毒’都不怕痛，我刺个字算啥！”

“好，我这就给你刺！”

赵师傅说着，就找出一枚钢针，用火烧了烧，便一针一针在田兴恕手臂上刺起来，每刺一针都要出血，田兴恕却面带微笑，脸不改色。刺过字后，赵师傅再用草药水揉搓了针眼伤口，很快，那手臂上就清晰地现出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

“这是你的工钱，谢谢你刺字！”田兴恕将一两卖马草得的银子放在赵师傅桌上，转身回家了。

傍晚，母亲炸油粑粑收了摊回到家，田兴恕便对母亲说：“妈，孩儿今日到镇上见到贴了告示，筸军这两日要招兵，我想自己已 15 岁了，应该去报名，好搏个前程，将来若能得个一官半职，使你养老也有个着落。你看怎样？”母亲当下流了泪说：“你年纪虽小，却有这番好心和志气，要当兵去干大事，我也就不拦你，你放心去吧，妈的身体还好，混口度日还是过得去的！”田兴恕听了母亲这番话，喜得立刻给娘磕了一个响头，以表示感谢。

第二天早上，田兴恕吃过饭就来到了招兵的道台衙门。此时，来报名当兵的都一个个到厅堂经守备大人邓寅达过目测试。轮到田兴恕时，邓守备坐在太师椅上望了望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田兴恕。”

“今年多大了？”

“十六。”田兴恕有意多说一岁。

“怎么个头这么小？”邓守备摇摇头道。

“告大人，我个头虽小了点，可志气不小呢！”

“呵，说说你有何志气？”

“大人你看我的手臂就知道了！”

田兴恕说罢，撸起袖子，将手臂上“精忠报国”四字呈现了出来。

邓守备细看之后，果然大加赞赏：“不错，人小志大，以后定会有出息。我问问你，带兵打仗靠什么行事？”

田兴恕想了想道：“将在谋兵在勇，带兵打仗，首要的是靠谋略和计策！”

“好！说得好，你这兵我收下了！”邓守备高兴地点着头，立刻吩咐旁边亲兵领田兴恕去注册，并办妥了一切招兵手续。

过了两日，由邓守备率领的一支上千人的筸军队伍就向长沙开拔了。在军队没几日，田兴恕就结识了几个一道当兵的同乡，如熊兆祥、沈宏富等人，后来都成了他的至交。筸军这支队伍，原是明朝隆庆年间为防范边民起义而在凤凰山设立的驻地军队，开始叫凤凰营，并一直延续到了清朝。其兵源多来自少数民族寨子里的山民，这些人入了伍，大都骁勇剽悍，打起仗来最不怕死，而且抱团成伙，最讲义气。清朝康熙 39 年（1700 年），朝廷又在镇筸专门设立了凤凰厅，专门管辖湘黔边境一带的苗民。而驻防镇筸的军队，就开始被称作筸军了。其时，在长沙的骆秉章巡抚，正因城里的绿营战斗力不强难抵太平军围攻而发愁，幸亏邓绍良率领三千多湘西镇筸军及时赶来。再过几日，贵州的一支镇筸军也开到了，长沙防守力量得到了增强。此时，两支镇筸军分段驻守，田兴恕所在的营队被指派守天心阁。这天心阁地势较高，城墙很厚，太平军攻了数日，未能攻上城头，于是改用挖地道的办法，欲将城墙炸垮。为了弄清被挖地道的方位，镇筸军的守备决定派人去侦察，田兴恕随即主动请战。

田兴恕装扮成小孩模样，悄悄从小吴门踅出城外，然后到外围据点，将天心阁下地道的方位牢记清楚了又趁黑回到城内，把所看到的情况向邓守备做了报告。邓守备有了防备，使对方计划落空。

天心阁一段城防被保住后，骆巡抚传令，奖励田兴恕 50 两银子。田兴恕高兴过头，当晚拿了这锭银子到一家酒楼参加赌博，中间他输了两次，当他拿出银子要对方找零时，对方没有碎银子找，又欺他年小，就将这锭银子全拿了。田兴恕立刻和他争吵起来。正吵得不可开交时，一位巡哨官走来，将他叫到路边，不分青红皂白就训斥他道：“谁叫你到这里吵闹的，你赌博输了，还想赖账是不是？”

“是他差我银子，我怎不吵！”

“啊，你还敢顶嘴！”巡哨官立刻抓住田兴恕的辫子，顺手朝他脸上就是几拳头，接着又猛踢了几脚，口里嚷道：“我叫你嘴硬，老子要揍死你。”结果，竟把田兴恕打昏在地，那哨官见他不吭声了，就将他扔在路旁，然后扬长而去。后来，幸被长沙知县毛葆生巡城时发现，当即命人用姜汤将他灌醒，才救了他一命。

田兴恕吃过此亏后，自此再不贪玩赌博，他暗自发誓，不成就一番功业誓不为人。后来，清军招募了一支敢死队，准备去河西。田兴恕报了名。当晚，几个队员驾着一只小船乘夜过了江，到对岸后，几个人悄悄摸到对方的营房外潜伏起来，田兴恕这时摸出烟袋抽了一口，然后无意中把烟袋往地下一磕，没料到“轰隆”一声巨响，原来他的烟斗磕到了地雷，他赶紧往后一滚，万幸没被弹片伤着，而对方的营房燃起了大火。田兴恕急忙和几个队员向江边跑去，待到骑兵追来时，敢死队的人已全部渡过了江来。此次袭击之后，田兴恕被提拔当了哨官。

在镇筸军干过两年，田兴恕渐渐露出了头角。1855 年，田兴恕所在部队随骆秉章来到广西，在攻打柳州的一次战斗中，骆秉章命他拿了一块大令去督战，田兴恕到了阵地上杀得性起，一时把大令弄丢了。当他回到军营报功时，骆秉章问道：“你的大令呢？”田兴恕往口袋一摸，这才知道大令丢失了。“你提的这首级怎么没有右耳了？”骆秉章又问。田兴恕看那首级果然不见了一只右耳，他立刻说：“明明是有右耳的，也不知是谁偷割了！”

“我看你是想冒功吧！”骆秉章忽然厉声问。

“不，骆大人，绝不是我冒功，这首级真的是我斩杀的！”田兴恕辩解道。

“你还想欺骗我？”骆秉章怒气冲冲地又喊，“来人，给我拉出去斩首！”

立刻，几个亲兵按住田兴恕，就要往外拖去执刑。

“慢！”这时，坐在骆秉章旁边的幕僚左宗棠劝说道，“骆大人，请息怒！这位哨官我看可让他解浏阳之围，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

左宗棠是骆府有名的高参，对于他的话骆秉章一直是言听计从。当下骆秉章就收回成命说：“既是左大人美言，就保你一命，你可照左大人的吩咐，火速带人去解浏阳之围！”

“是，”田兴恕满怀感激地说，“卑职立刻就动身！”

半个月后，田兴恕带领数百兵士果然完成了任务，解了浏阳之围。此次战斗之后，田兴恕正式带兵 500 人，其队伍被称为“虎威营”。

田兴恕带了“虎威营”后，又打了许多胜仗。咸丰八年，他被提升为副将，加总兵衔，赐号尚勇、挚勇两巴图鲁。

当了副将的田兴恕，于当年八月转战回到了凤凰故乡。此时乘着在家乡驻扎队伍的间隙，田兴恕新修了房屋，让母亲搬入新居，同时，完成了婚娶大事。他讨的夫人是当地有名的朱家大户的一个女儿。结婚那天晚上，众人闹洞房散去后，田兴恕拥着新娘子说：“朱小姐，你还记得当年在你家门口卖马草的一个小孩吗？”。

“记得，你问那个小孩干啥？”

“那小孩当年受到过你的奚落，他不是发过誓要娶你，有这回事吗？”

“是有这么回事，你怎么知道呢？”朱小姐疑惑地问。

“你看我像谁？我就是当年那个卖马草的孩子呀！”

朱小姐仔细一看，果然发觉面前的新郎和当年那小孩有些像。那一年，朱小姐在门前玩耍，见到一个卖马草的孩子从门前经过，她曾用鄙夷的口气奚落他说：“卖马草的，你看什么，还不快走。”而那孩子当时就说：“你凶什么，我将来长大还要讨你这娇小姐做老婆哩！”想不到这孩子果真有这么大出息，朱小姐不禁感慨万端，口里却撒娇似的说：“你呀，真坏！怎么就硬要娶我为妻？真是前世修来的姻缘呀！”说着就倒在新郎怀里。田兴恕抱着娘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