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守望梅花礁

七月既望 作者:青岩


辑一
望海潮

守望梅花礁

我曾多次,站在墨贼尾的海岸上,静待梅花礁上的一场日落。

在这之前,梅花礁其实并不称作“梅花礁”,而叫作 “牛粪礁”,而 “牛粪礁”据说是观音大士的坐骑——圣牛的粪土幻化而成。小时候,常听父亲提起这片岛礁的奇特,确似在海中央的一坨牛粪小山。原本天真地以为 “牛粪礁”里养着百来头牛,牛粪熏天,因此而得名。当然,名称之意也是根据后人的臆想杜撰而成,像与不像,其实也并非那么重要。但如今为何 “牛粪”会化作 “梅花”,相差如此之大呢?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得以重新认识。

一次,一位外岛的朋友饶有兴趣地问我:“听说你们那里有一座很美的岛礁,叫作梅花礁,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日落。”话语刚落,一时间我竟茫无所知,反倒向这位朋友打听起 “梅花礁”的消息来,在朋友模糊的介绍以及生疏的比画中我方才明白,原来外界人口中的 “梅花礁”就是 “牛粪礁”,除了名称上的改变,其他别无两样。

为了探秘 “牛粪礁”华丽的转身,我回到村里,多次奔走在墨贼尾。外界人只知道隔头村的尽头有一处梅花礁,因其自然的岛礁风光风靡一时,时有游人前来探景观日落。实际上梅花礁的浅海域,就位于蜇埠厂村隔海100米的海面上,与白迭村接壤,用洞头本地方言音译,又叫 “白迭尾”,与白迭自然村属同一片海域,村志上署名为墨贼尾,整座礁石因形似梅花而得名。大约在20世纪50年代,解放军入驻墨贼尾,整个墨贼尾阵地及梅花礁周围的海域成了军事重地。

1952年1月15日,洞头全境彻底解放,大量人民解放军进驻洞头,解放军在山尾、墨贼尾、梅花礁浅海域驻扎,1960年先由驻岛部队开建一条由隔头到梅花礁的军用道路,作为运载军民物资 (备战用)的通道,共11001b1949里程。据说1949年前,隔头到梅花礁本没有路,只能翻山越岭。解放军当时历尽数月才完成这条道路的开辟,虽然是土路,却也非常结实,突遇暴雨时,土路也不会过于泥泞,村里人行走也无碍。听蜇埠厂村里的前辈说,当时敌军未退,隔头等地被敌军占领,百姓们不敢在此建村筑房,最后终于等来了解放,敌军散去,解放军驻守在隔头的各个山头,百姓们才能放下心来在此建村安居。

1972年,驻隔头部队营部撤走,当时牛宇清已升任团长,最后一个连队于1986年撤防。与部队的情谊,村民们至今念念不忘。据说部队驻守墨贼尾营地期间,与蜇埠厂村的村民如同一家亲。村民农作繁忙时,解放军们会到村里帮助村民一起干农活,村民们也会像亲人一样待他们。闲暇时,村民也会为解放军们送去粮食、生活用品,帮助他们洗衣服,做饭,军民之情如鱼得水,其乐融融。

站在墨贼尾海岸,眺望蜇埠厂自然村的山形,我们可以发现这座山颇有些奇特,其形恰似一头牛将 “舌头”伸入海里饮水。相传是观音菩萨被圣牛的慈悲之心所感动,继而将圣牛化作一座牛形山,守护着这片海与村庄。山与梅花礁相对,而圣牛好饮东海之水,观音菩萨就使牛头伸入海里,让圣牛也能饱饮龙泉,而观世音菩萨的圣鞋印也一直陪伴在圣牛的身旁。这故事传说的色彩浓烈也无从考证,历经几百年的风化,倒也成了民间 “非遗”的一块瑰宝。

从地质上来说,梅花礁属于基岩岛,出露的岩石多为天然的花岗岩。其礁构造独特,由大大小小数百块光怪陆离的石头垒叠而成。不仅如此,连同墨贼尾岸边的礁石,质地也像火山岩一般,密布着细微的小孔,从远处看,颇有梅花盛开在礁石上的既视感。我与朋友下到了沙石滩,用手触摸着这些奇特的礁石,朋友打趣道:“梅花礁来源于圣牛秽物的传说实有些不雅,待我扭转这传说的乾坤。”说完,朋友故作沉思,瞬时间灵光乍现,“我觉得,梅花礁应是哪路神仙某日饮醉路过此地,遗墨于这东海的礁石上,礁石便开出了绚丽的梅花。故人们称之为 ‘梅花礁’。”这些形似于梅花的痕迹,雕琢在石壁上,即使千疮百孔,倒也还原了大自然的本身。

墨贼尾的炮阵地隧道及周边的营房由当年驻岛部队建造,现如今保存完好。一位即将退休的小学教师,是我同村的长辈,具有浓厚的家乡情怀。一次周末,受其邀约,回老家看看,借此去墨贼尾曾经的营地走走。营房外的墙壁历经六十几年的变化大都满目疮痍,听这位长辈说起解放军撤走之后的数年内,这里的房子仍然保存完好,但自打村里将营房租给了一个商人之后,这里便用来进行鱼粉加工,经过长期的人为破坏及环境污染,营房被挖建得狼藉不堪,有些惋惜。营房里已经非常陈旧,白色的墙体早已严重泛黄,几扇老旧的木窗风骨残存,玻璃大都已经被大风刮落粉碎在地上。失去了玻璃的遮挡,房内被侵蚀得体无完肤。透过这扇木窗,看见窗外的夹竹桃在风中摇曳,于初秋的黄昏里绽放得愈发红艳。

走出营房,正好赶上梅花礁的日落。夕阳照在这片波光粼粼的海域上,如同在海面上镀上一层铂金。红霞布满了梅花礁海域的天空,耳畔里时而响起呜咽的海风,万顷波涛激起乳白色的浪花,偶尔向岛上被风化的礁石倾诉。海鸥扑动着洁白的羽翼,在海面上一跃而起,飞向绚烂的晚霞,如同投身于火焰中的凤凰涅槃重生。

平日里很少有人去岛礁,村子里的人没有,就连当了半辈子渔民的父亲也从未进过。这座沉寂了几十年的孤岛,是父亲大半辈子的航海坐标。温暖的灯光在无尽的黑夜里照射着清冷的大海,当过往的船只缓缓地驶过梅花礁浅海域,无论是突遇急骤的大风暴雨,还是落入茫茫的云雾之间,岛礁上突兀而孤立的灯塔,都如同海的卫士,用那坚定且温柔的塔灯,为前行的航海人指引方向。

守望,是灯塔的使命。然而守望,却也成了我无尽的乡愁。

大门春韵

阳春三月,大门的油菜花田里吹来一阵花香,引得百岛文艺志愿者们齐齐追寻着那道芬芳,远赴大门岛采风。

去大门,通常走的是水路,需乘车到元觉码头,再由元觉码头到大门的潭头码头。驶向大门的轮渡,我坐过几次,有时是因为出差,有时是赴朋友之约,但次数却也是屈指可数。每次坐上这种大型的轮渡,总是不安于坐在客座上,喜欢站在船头,抑或行至船尾,站在甲板上,倚靠在船边,任凭迎面吹来的海风,撩乱满头发丝。看着船只渐渐地驶离海岸,在苍茫的海平面上行驶着,只身在山海之间,如踏浪而行。岸上的房屋、树木,及行人直至渐渐模糊不清了。平静无澜的海面上,开辟出一条无形的水路,直激起层层叠叠的浪花,似乎在推促着船只快速前行。望着跳跃的浪花出神,突然间耳畔就响起了一阵嘹亮的汽笛声,船只向岸上靠拢,我们的目的地潭头码头到了。

一到潭头码头,车辆便开始向大门的各个村庄驰骋前进。透过车窗,西浪村的山路上不断地掠过喜庆的红灯笼。年过已久,山间余留的这一抹喜庆的红,与农田里葱茏的作物相映着,四周一片春意盎然之景,实在是相衬极了。车子停靠在路旁,此处恰好有一座聚贤亭,在亭内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的油菜花沐浴在春风中,金黄璀璨的花色给人一种人间烂漫的幸福之感。叠加上远处缓慢行驶的货船,云雾缭绕的山峰,油菜花在风中摇曳,油然而生一种迷蒙的美,颇有诗人王步霄笔下的诗句 “海外桃源别有天,此间小住亦神仙”的情境。

文艺志愿者们提议去小荆山爬山。几年前,我曾随朋友去爬过一次,小荆山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地处于大门岛的西南侧。一行人便从小荆村出发,从东面的绿道开始往大门山脊游步道方向徒步,这条四通八达的游步道与龟岩森林公园的木栈道相连接,可一睹龟岩的 “神龟”奇石。游步道上砌着整齐的木栈道,蜿蜒而曲折,这条山脊,贯穿着连绵起伏的山峰,接连着大门的清福寺、龟岩、解放军岩、兔岩、烽火台、仙龟岩、老鼠岩、海豚岩、大象岩等多处景点。站在矮山岗平台,山脚下凸起的小山峰化分为三隆,像龙爪一般。随行的庄老师调侃,“我们像站在龙脊之上,可谓登高望远,俯瞰周遭呀。”

由于山脊的千岩万壑,层峦叠嶂,行至半山腰,众人已是气喘吁吁,遂摘下口罩,畅然呼吸。听着山涧鸟鸣,清脆嘹亮,一簇簇满山红顿时在山间鲜活了起来,这种山里的野花,嫣红而自然盛开,带着一缕淡淡的美。倚靠在栈道的围栏边,俯视大门的城镇景观,房屋变得渺小了,来往的车辆如一颗沙,放眼望去,轻薄的迷雾在小岛上飘浮,在春日里散尽了雾霭苍茫,一幅世外的田园山水画册随之铺展开来。

遗憾的是,在杨梅田村的路口,我们便下了游步道,龟岩此去甚远,体力消耗过半,难免有些望而却步,便随车回到酒店歇息,一路上旖旎的风光由远渐近,在眼前变得真实了起来。酒店的房间有一扇透明的落地窗,频频将窗外油菜花的姿色传来,引得我忍不住驻守在窗前观看,望着这一把打开大门春天的钥匙,点亮了大门金色的春天,同时也打开了我的心扉,我不禁感叹,赏花需及时呀!

来到楼下这片诗意的栖息地,行走在花海间,明亮的花影在春风里荡漾,涌起了一阵阵金色的涟漪。蝴蝶丛飞,微醺的醉意,晕开了春天的娇柔与妩媚。“芳草池塘处处佳,竹篱茅屋野人家。清明过了桃花尽,颇觉春容属菜花。”清明未至,桃花摇曳枝头,独领风骚。桃花若凋零,能代表春容的或许只有油菜花了,这是宋代诗人王之道在 《春日书事》一诗中对油菜花的写照。油菜花虽平凡可见,却未曾与百花争春,那自始至终的,始终如一的花色,让人一眼就能辨别,那股朝气蓬勃的黄色,仿佛是备受太阳的宠爱,才得以将这样的色泽沉淀在薄薄的花瓣上。

静逸的村庄开始在月色的笼罩下变得清朗起来,春风徐徐,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草丛间,知了开始吱吱吱地唱起了小夜曲。饭后,与几位朋友在柏油路上散步,道路两旁是夜幕下的油菜花田。月光里,散发着迷幻而清幽的柔软,芳香悄悄地穿过油菜花田的罅隙,撒了一地澄明又干净的细碎。迷蒙的月色让人产生梦幻般的错觉,不禁想起了那关于油菜花的美丽传说: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罗平有一个英俊勇敢的后生叫阿鲁,他以砍柴为生。一日,阿鲁砍柴归来时,忽见少女跌落河中。阿鲁不顾一切地跳入急流中,将少女救起。少女为报答阿鲁的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许。阿鲁考虑到家里很穷,便婉言谢绝了少女。少女如实相告本来是天宫的仙女,因为留恋人间美景,便偷偷下凡。见阿鲁勤劳善良,便喜欢上了阿鲁。为了不让少女跟着自己忍冻挨饿,阿鲁再次谢绝了少女的好意。少女回天宫之后,取来了天上的星星。她让阿鲁把星星种在土里,告诉阿鲁等到来年地里开满小黄花,人们过上快乐富足生活的时候再到小河边去找她。第二年春天,山坡上开满了漫山遍野的小黄花,这些小黄花便是油菜花。这年,他们有了个好收成,这些小黄花让阿鲁和他的乡亲从此过上了快乐富足的生活!次年,小黄花又盛开了,阿鲁用小黄花做的花轿到河旁将少女娶进了门,从此他们便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浪漫的神话故事笼罩下,油菜花是坚定不移的爱情与勤劳的象征。那是星星的碎片幻化而成的光芒,是大门村民勤劳致富凝聚的汗水。春日的夜晚,在大门就是这样,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花香的味道。路边细微昏黄的灯光映在水洼里,油菜花的倒影像极了揉碎了的星星的光芒。夜晚,枕着花香入梦,是多少 (方言,多么)奢侈的事呀。

2014年3月,是我第一次去大门,奔着赏花而去,而这年正好是大门第六届油菜花节。每年立春过后,正当春天的气息开始酝酿着从泥地里迸发而出的时候,大门的油菜花田里就悄然地开出了一朵鹅毛黄。这一簇淡淡的黄,就像是一把打开大门春天的金钥匙,刹那间,点亮了大门的整个春天。

当客船靠岸潭头码头,我就迫不及待地奔向花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如一片翻涌着金色波浪的花海向我奔腾而来,顷刻间将我淹没其中,望着那一片明亮的黄,真叫人心花怒放、神清气爽,我遂肆意在花海中游览。细密的花丛里,蜂蝶翩翩起舞,竞相追逐,好不快哉。但虽美好,却也不敢前去扰了虫儿们的清欢,怕讨不到好,被回馈一个蜂针大包,索性绕道赏花,为虫儿们让出一条道来。朋友觅得一朵好花,在花前摆态,拿出手机开始自拍,这样一来,许是扰了蜂儿们的清修,占用了它的花盘,惹得蜜蜂一直在头顶嗡嗡盘旋着。我挥手示意朋友离开,小蜜蜂忙不迭停在那朵油菜花上,竟也不叫了。我与朋友打趣道:“如若还不识相离开,那只小蜜蜂可能会向你发起攻击,惹不好还会引来蜂群围攻呢。”朋友有些诧异,伸出双手表示无奈,对于喜欢自拍的摄影高手来说,哪能如此轻易妥协,只能是继续行走,寻找下一朵花呗。

漫步在花间的田埂上,花自喜笑颜开,人却随花摇摆,这景象,如人在花中,花在人眼眸里,就连瞳孔里的色泽,也顿时被这满目的金黄而渲染了。随行的朋友卸下了肩上的背包,就地搭起了帐篷,想借这里的黄金地段稍作小憩,再去一睹那趾高气扬的龟岩神龟。帐篷搭在油菜花田的一小片空地上,底下是一片干硬的泥土,可能是不久前被开垦过,因泥土里夹杂着细碎的小石子儿而被荒弃。坐在帐篷里,硌得屁股生疼。探出头去,棚外的油菜花纤细而高挑,错落之中,产生了花比山高的奇趣错觉。午休就宿在这油菜花田里,枕着花香起梦。

在小荆村的路口,偶遇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伯,挑着两担地瓜,步伐缓慢,肩上的扁担压得他有些驼背。老伯得知我们要去龟岩,便热情为我们指明方向,随后又怕我们不理解他的手势,遂放下肩上的担子,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温州话为我们解说:“田间刚上来,刨了番薯,挑得有些累了,人老不中用了。”话语间稍作停顿,只见他深深地喘上一口气,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在与老伯一番温州话、闽南话与普通话的交流比画中,我们终于明白了去往龟岩的路线,为了表达对老伯的感谢,朋友几人将担子挑到了老伯的家中,老人家淳朴的笑容与一路上清风摇曳的油菜花相随,灿烂极了。

那时,去龟岩走的还是小山路,曲折而崎岖。从小荆山景区出发,由泥泞的山路向上攀登,道路两旁杂草丛生,险要的路况让人颇有林中探险的感觉。一路上走走停停,一边得寻摸着方向,一边须得留心脚下细碎的山石,生怕一个脚滑就会滚到山脚下。带着惊险与刺激,不断攀高,每走一步,仿佛离天际又近了一些。就在大家疲惫不堪的时候,恍惚间,看见一撮白色的影子在草丛里蠕动,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胆大的朋友逐步靠近,才发现是一只受了伤的白鸽,因为不慎跌落在草丛间,被杂草缠住了脚,而无法挣脱。又因其频繁扑动着翅膀,在草丛间挣扎许久,使得脚部有点轻微的擦伤。朋友将杂草从鸽子的脚部解开,轻轻地托起了鸽子:“哇!一只洁白的大乳鸽。”另一位朋友应声呼道:“晚上加餐,烤白乳鸽。”话音刚落,就招来了女同志的白眼,生来感性的她们提议将白鸽放飞,那位喊得最起劲儿的朋友突然间不语了,露出了一副我只是说说而已的表情。在放飞之前心地善良的朋友轻轻地捋顺了白鸽的羽毛,简单地处理一下它脚部的伤口,将其放在一棵低矮的松树上。白鸽极力拍打着它的翅膀,却也无法飞起来。一行人在此等待,想等白鸽飞走了再继续行走。过了许久,白鸽终于飞离了树枝,在我们的头顶盘旋着,扑动着强有力的翅膀,然后它停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注视着我们,没有飞走。

黄昏下,不远处的神龟披着一抹淡淡的晚霞屹立在山巅上,仿佛在缓慢爬行。大家觉得赶上日落有望,加快步伐,赶往山顶。站在神龟腹下,太阳光渐渐地消失,由地面表层上升了一股寒凉,黄昏释放着朦胧而缠绵的暮色,萦绕在山峰的草木间,飘浮在这座浪漫的小岛上空。远处的村庄、马路、行人被笼罩在轻薄的雾霭之下,覆上神秘的色彩,那片金色的油菜花田,在黄昏下散发着星星般的光芒,点亮了静谧的夜晚。日沉西山,天色如淡墨倾洒,漫延至天际,神采奕奕的神龟,沉浸在夕阳的余温里入眠。

下山便显得轻松了许多,晚上露营在观音礁,夜晚枕着潮汐入眠,确也是人间乐事。帐篷搭好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用过简单的晚饭,光脚在柔软的沙滩上来回行走,海水漫过脚踝,温柔相触。夜渐深,回帐篷准备休息,潮汐起伏,一夜辗转难眠,为如此静逸的夜晚而感到惧怕,脑海里回想起鬼怪之说,不禁冒出了冷汗。远处不断传来航海的声音,海浪翻涌剧烈,半睡半醒中,被朋友唤醒,潮水上涨了,需迁移帐篷的位置。黑夜中,将帐篷移至初心亭的廊道上,此时已无睡意,又听着亭下的潮水拍打着石柱,廊道上似乎随着波涛起伏,这一夜,我们仿佛在一艘渐行渐远的船上远行……

第二天清晨,一阵急促的大雨挥洒而下,虽是春天时节,却也是乍暖还寒,拉开帐篷,海风迎面袭来,不禁打了个冷战。乘车去潭头码头,坐早船返程。车子在雨中驰骋,倒冷清了周围的景色。车子经过昨日那片美丽的油菜花田,花色在雨中显得更加的锃亮了。春雨浸润了油菜花田里的嫩芽,传来了阵阵的泥土的清香,湿润的泥泞里探出了新枝,油菜花就从三月里香了出去。

在潭头码头,一艘大型的客船上,承载着归心似箭的返乡人,同时也承载着满怀期望的异乡人,他们四目相望,但却又各自眺望,彼此之间并不相识,也无过多的话语。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打那个在春天里会遍地开满金色油菜花的浪漫之岛而来。

岩海山居

岩海之畔,听涛声澎湃。丘壑之地,以青山为居。

岩海山居,一处不愠不躁的渔海之乡,它有着一个奇特的村名——凸垄底。在洞头的村名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既然有“底”必有 “顶”,比如 “东岙底”与 “东岙顶”之类的,借以区分开来。凸垄即是如此,在山顶之上的是凸垄顶,青山脚下的便是凸垄底,皆隶属于隔头自然生态村的管辖。

从名称解析来看,此处或是渔海樵山之地,渔民入海打鱼,上山砍柴。枕山襟海,临山近水,故落以山为居,岛民们过着超然世外的海上桃源生活,生得一番悠然自得。在洞头大大小小的,但凡有人居住的岛屿,大都是如此。

我的先生是凸垄底的人,五年前,我曾随他回过一次老家,正赶上了村里首届新春联谊会。小孩儿们在院里嬉戏玩闹,笑声爽朗;青年们忙着张灯结彩,将彩旗挂在了古朴的石厝与石厝之间;长辈们则挑水担柴将房屋打扫亮堂,摘来山田里的蔬果,从码头买来新鲜的鱼蟹,生火做饭,其乐融融。在农村,大都保存着用土灶烹煮的方式,但也不乏用煤气灶的。房顶上的烟囱,最是乡村生活的写照,一缕炊烟袅袅升起,谁家米羹飘香——颇有陶渊明 《归园田居》里的诗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蕴含着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儿。

这里的村民大多是勤勉之人,每到年前必将老房子修缮一新,屋里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从山顶缓缓下至村里,可见乳白色的线条清晰地勾勒出老房子的轮廓,尽显虎皮石房的特色。在这之前,岩海山居民宿群还未建成的时候,通往外界的道路大都是高坡山路,村民需翻山越岭,爬到凸垄顶,再由凸垄顶到隔头站点乘坐城乡巴士。隔头村历来被称为 “山头”,至今还保留着“山头顶”的称呼。由于山头僻壤,乡民生活简朴拮据,早年前便流传着一首民谣:“有女切勿嫁山头,嫁到山头无出头,三顿薯签 (地瓜丝)食不饱,四季衣衫打结球 (补丁)”。海岛居民祖祖辈辈夜晚照明都是点菜油灯,到民国时期点煤油灯,最时髦的是煤油灯加个玻璃罩,称 “鸭规灯”。有时还用上蜡烛,那时的蜡烛有白蜡烛和红蜡烛之分,一直延续到1970年代初部队发电,至1986年隔头全村通电。

行到老厝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老人,穿着体面的中山装,满头白发如春雪染成,他见有客来,紧迈了几步,热情相迎。

“麦,你回来了,旁边是你的老婆吧?”老人一只手搭在我先生的肩上,布满褶皱的手背透出几分老迈的沧桑感,另一只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双喜牌香烟,用焦黄的指头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了我的先生。

“是啊,阿呗,你的身体可好?”先生接过老人手中的烟,随后双手围拢为老人点燃他叼在嘴上的香烟。

“还好、还好,只是今年刚戒了酒,血压高了,喝不得了。”老人一脸无奈,但随着刚吐出的烟圈又渐渐舒展了神情。

农村的前庭大都比较宽敞,门口随意摆放着几张塑料椅子,邻里乡亲相互串门,男人们抽着烟,打着扑克,燃尽的烟灰不时被抖落在水泥地上,被风四处吹散。唯有在此时,他们才会将一年在外的疲惫暂时忘却,将身心安放在了日夜思念的故乡。女人们从头到脚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大红棉布衣,面若桃花地或簇拥在墙角一边或依靠在洗衣池旁闲话家常,手中不断地织着日日见长的孩子的毛衣,手腕上挽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盛放着五色的毛线球,手中的棒针越织越快,篮中的毛线球越来越小,等毛线织完了,女人们开始散去。

洞头的老厝,大多建于清末民初,外墙选用石头砌成。据说这些石头大都是在本山开采的裸石,色泽斑斓,自然淳朴。老厝的石块几十年如一日,从色彩斑驳、规格不一的 “虎皮墙”,到有棱有角、规规整整的四方墙,直至用大块石头砌就的 “九十墙”,石头与洞头的厝不离不弃。旧时光里的掠影,定格了老厝黑白相间的色调,古朴自然,诉说着海岛人民的奋斗历史,也凝结着缱绻不去的乡愁。

随着环岛公路的通车,岩海山居民宿群仿佛在一夜之间迅速崛起。如平静无澜的海面上腾空而起的海市蜃楼,映现出前所未有的繁华的盛景,茸茸草绿,袅袅炊烟,远处缓缓行驶的船舶、岛屿与楼台尽在眼前。顷刻间又因浪涌翻腾,在迷雾中又消逝得无影无踪,如梦如幻。

沿着岩海山居的栈道拾级而上,石缝间倾泻而出的汩汩清泉汇聚成细小的清流,从山崖上垂落,流淌在杂草与山岩之间。储水盈满时,水流湍急如飞瀑般地飞跃山岩,从崖间滑落,如白雪飞舞,好不壮观。栈道两旁由山石堆砌而成,草木蔓延,四季苍翠。明艳的三角梅在岩石旁悄然盛开,清丽的花影倒映在澄澈的山泉之中,如游弋的锦鲤在急湍里穿梭。乖戾的海风偶尔将枝头的花朵摘下,掷进水流中,花朵随着倾泻的山泉被流放到了山脚下,静置在岩石缝里,继而 “生根发芽”。

曲折的栈道,让人步履沉重,爬上一两级木阶,小腿肚就有些酸麻,索性就站在栈道的半山腰眺望。青山隐隐中的山海,被浓郁的水墨蓝所覆盖,自然轻盈地着上一层靛青,使得海天一线更为壮阔。远处重峦叠嶂的群山,仿佛漂浮在海面上,由远至近,由近至远,如一座座移动的漂流的岛屿。

走近村口,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碧波荡漾的生态水库,水库不大,正处于村子的前方。我倚在水库的栏杆上凝视,试图寻找着水中的鱼儿,目光追随着荡起的圈。正当要寻到鱼儿的踪迹时,飞来了两只戏水的鸭子打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这些水鸭子们肆意地在水中扑腾着,欢快地呼朋引伴。时而将短小的脖颈埋入水里,浮出水面时颤然抖抖全身,甩掉沾在羽毛上的湿漉漉的水珠,晃晃悠悠地走到岸边。人们常称不会游泳的人为 “旱鸭子”,而我正也是这 “旱鸭子”中的一只,身居海岛二十余年,却怎么也学不会游泳,有恐水的毛病。

绕过水库,打从一片树荫底下穿过,颇具特色的民宿排排坐落,整齐划一。这些隐藏在山里的田园山居,依然保留着虎皮石房的痕迹。石屋前绿草成茵,角角落落精致的装饰可谓是别出心裁,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石屋还是原来的石屋,只不过门窗皆已焕然一新,增加了现代化的元素,使石厝显得更加精神。最吸人眼球的,要属楼上的独立阳台了,夏日的傍晚,坐在阳台上喝茶赏景,借风乘凉最是恰到好处。

在石厝间徘徊,流连于山居小道,田埂上新开垦的农田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水库旁的泳池聚集了不少的人,沙滩椅、太阳伞,确是戏水的好去处。但对于 “旱鸭子”来说只能望而却步,瞧上一眼,便慌忙离开了。沿着石厝的栈道,半山腰有一处观景平台,能广视周围的大海。这里新建了一个泳池,比石厝前的泳池大上许多,依山而建,在此俯瞰海景,视域非常广泛,海天一色,一览无余,让人心旷神怡。

家里的老房子也被改装成民宿租了出去,这些名唤石韵、石语、石沧、石友、石怡、石润、石闲、石望、石云的民宿,在原生态的石厝里注入了新的生命,但却不改石头房的韵味。石屋门口围砌着小栅栏,植被繁茂,是一处精美小巧的庭院。走进屋内,田园风情的原木色家具,既简约淳朴,又不失品位。雅致的装饰画,与屋内的陈设相呼应。站在露天阳台上,望着在小道上行走的旅人,有的踽踽独行,有的三五成群,对面的山间传来了鸟鸣啁啾的声音,婉转悦耳。过了半晌,泳池边上的人开始散去,回到石厝里。或许,在这里能洗去一身的疲倦,忘记尘世的纷扰,暂且学一学陶公 “采菊东篱下”的超然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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