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雪

断桥，总是与雪维系在一起。

秋日已至，断桥附近的梧桐便开始落叶，光线变得疏疏朗朗，天地明亮了，水面却不分明起来，好像陷入回忆一般。是回忆桃红柳绿的时光吗？还是不愿直面宿命的雪呢？

那么，还是回忆吧！

回忆那些热热闹闹的人群，乘舟漫咏的士子，光景殊绝的女子。油壁车、青骢马、桃花扇、杏花雨，回忆一切可能发生些故事的场景或者人物。

然而却没有发生什么。

只是一个不更事的孩子牵着大人的衣，哭着闹着要吃汤圆。五文钱一个的小汤圆，三文钱一个的大汤圆，他执着地要那个小的，其实也只有孩子，能跳脱世人的思维。围观的人在笑，他在哭，西湖边很响很嘈杂。其实西湖的水，每天都荡漾在俗世的吵闹声中。照例是父母拗不过孩子，买了一个，心满意足地吃入口，也毫不犹豫地吐出来，让它直接沉入水中。

西湖边，断桥边每天就是这般，游客与市民人来人往，一拨散了，一拨来了。

那么，还会有故事吗？还会有吧……

终于有桃红柳绿的时分，不论是游客还是市民，脱下厚厚的冬装，都显得清爽轻快，眉宇之间也就似有脱俗之气。就有那二位女子，一白一青，灵动宛转，在断桥边无限惊喜。她们竟不是看春天来的，而是看人来的。长人短人粗人细人大人小人男人女人，新鲜的枯萎的平头的带刺的，她们看得有滋有味，眼光直接，毫不退让，看得被看的人莫名惊诧。其实，人不过是万物中的一物，人要看物，物自然亦要看人的。她们不看那太机巧的，人再巧也巧不过那自然；也不看那太英武的，人再勇也勇不过那猛兽。她们单看那有人味的，在人里面住得久的，亲切随和的。

就是这样，在春天的断桥边，她们看到了许仙。他在大晴天里面，也拿着把伞，很周全地走着，是个最会过日子的人。她们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吃汤圆的孩子。那汤圆，本是度人成仙的，可是世人都不懂得吃。许仙倒是吃了，可他又实在属于人间，所以又吐出来了。他吐了，白蛇吃了。断桥边就是这样，一段缘断了，一段缘又结了。断桥，就是个断断续续的地方。

白蛇、青蛇幻为人身，所以总得走些人的程序，起码要行个相见的礼。于是又下雨，又借伞的，西湖边每天这样的事也多，真是不太让人留得下深刻的印象。

幸好在人间，一见钟情的说法也是一直流传的，所以许仙犹豫了一下也就接受了，他犹豫是因为自己不大符合一见钟情的模板，一般要郎才女貌才可，自己实在有点勉强。但是他又是个真正的市民，那些一夜成名投机暴发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自己虽是没有做过，听也是常听说的，所以想了想，也就欣然接受了和白娘子的婚姻。之后就是皆大欢喜，许仙照旧过自己周全的小日子，白蛇也遂了心愿，过从未领略过的，真正人过的小日子。西湖边，这样的小家庭太多，就等添上一个宝宝，一家三口再到湖边来耍子儿了，还会有什么故事呢？这就是最好的故事吧。

然而人的故事是生老病死，而妖的故事，就复杂多了。一般来说：人活得很短，几十年的时间；妖活得很长，几千年的时间。几十年的烦恼，结束了倒也容易；然而，几十年的人，却要让几千年的妖，烦恼上几千年。

故事的精彩部分终究发生了：让人很兴奋，让妖很烦恼的那部分。人兴奋是因为他们喜欢在短短的人生里面，见识些刺激；妖烦恼的是，她们本来好端端和人一样过日子，却一定要让她们回归本行。

妖活千年，所以日子会过得没心没肺，天真烂漫；而人就这么短短的一生，所以生出无穷的精怪来，钻营算计。所以人只消用一杯雄黄酒，就能化解妖的千年道行，就能现出它的原形来。许仙是吓死过去了，而围观的人们都觉得很过瘾。

于是白蛇去盗仙草，去水漫金山，拖着怀孕的身体，在世人面前一遍一遍地彻底坦白自己是妖，不是人。世人则一遍一遍看得津津有味，她在人的面前，是否会生出无穷的自惭形秽来？如果是的，那人的目的就达到了。

于是千年的妖，在几十年的人面前，竟然感到绝望透顶、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她就这么飘飘荡荡无依无靠，妖也不是人也不是地回到断桥。

断桥再也不是桃红柳绿，而是漫天飞雪，这就是断桥的本来面目。桥的中间是木头的，雪水无尽融化，那木色变得深黑无底；而两边是石头的，和雪一般冷白延伸。远远一望，那桥竟然是断的。于是白蛇来到桥边，用人的语言，大喊一声：“断桥！”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肝肠寸断，她，是真正知道那个“断”字的含义的。她索性化出原形，洁白晶莹的身躯，卧在断桥之上，于是一片皎洁美好，人的桥是断的，妖却把它续上了。可是她不知道，漫天风雪的时候，刚刚看完精彩折子戏的人们，一般都窝在家里面的火炉旁，暖暖和和的，回味那些自己喜欢的片段，没有人关心全本的结局，没有人关心断桥是否是断的，雪是否是残的。

后来，许仙也就从金山寺逃出来了，并一路从镇江跑到断桥，这是人做出的最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决定，也是人做出的最超出本能与极限的事情。莫非许仙和白娘子待得久了，也染上了些妖气？在断桥边，许仙一反小市民的思前想后精明算计，他竟然接纳了白蛇。于是他刹那间就升华了，成为人类爱情的至高代言人。因为其他人做不到，他做到了。这也算难为他了，毕竟当初的那个汤团，在他的喉咙中还是过了一过的。许仙自己，很多年后，可能都会为自己感动。

然而人们想都没有想过的一件事实是，所谓的人，其实说到底，无论从能力上，从年限上，还是从情感的纯粹上来说，都是配不上妖的。

许仙接纳白蛇的刹那，断桥边桥续雪连。然而，续即意味着断。就为着冬日里这一瞬间的感动，白蛇毅然在雷峰塔待到天荒地老，用妖几千年的一辈子，去爱人几十年的一辈子。她在雷峰塔里面，一直想着的，就是断桥的桃红柳绿，断桥的雪。关于断桥断断续续的所有故事。

许仙老死了，白蛇不见了。断桥边，照旧是一拨一拨的市民和游客，或者说从来亦只是一拨一拨的市民和游客，他们游览一个叫“断桥残雪”的地方，而他们游览的时候，桥早变成水泥的了，人们偶尔会遗憾地说道：“原来冬天的时候，桥看上去是断的，雪是残的。现在尽管下雪，桥却总是完整的。”

其实，他们不知道，续的时候，就是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