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佛门中的隐士

醉里挑灯看剑 作者:熊召政 著


佛门中的隐士

今年的暮春,我和几个朋友从杭州出发,专程游了一趟天台山。

位于浙东的这一座名山,其出名的原因乃在于佛教。梁朝时,有一个名叫智的人,深厌家狱,于是出了家。这智出身于望族,父亲做过梁朝益阳侯。智出家投身到当时名满江南的大和尚慧思门下,学习心观。这智是绝顶聪明的人,他继承师傅衣钵学问,很快建立了自己的威信。加之他原来的社会地位就很高,自梁朝到陈朝到隋朝,江南士族以及朝中大臣,都争相与他交往,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成了他的学徒。在陈朝时,智就住进了天台山,创立了佛教的天台宗。陈宣帝割始丰县的租税给智养徒。隋灭陈,隋文帝又下诏问候。晋王杨广称智为师,尊他为“智者大师”。政治上的显赫声势,使智成了历史上有名的富贵和尚。也使天台宗的发展得到有力的保障。

天台宗以调和尖锐对立的各派为宗旨,提倡止观,观即是慧,定慧双修,可以见佛性,入涅磐。修习止观的方法,实际上就是气功的一种。天台宗所依据的佛门经典,主要是法华经。

天台山的出名,主要是因为智的原故,这是不用争论的。一进天台山,我即拜谒了智者大师的厝骨塔。它静卧在绿树葱茏的半坡上,享受着永久的冲和与宁静。我甚至幻觉到厝骨塔的纪念碑变成了智者大师本人,结跏趺坐在那间木制的亭子里,往外散发着那种幽玄的绵绵无尽的佛的旨趣。

尽管我尊敬智,但是,我必须坦白地说,我此行天台山的目的,是造访另一个人的遗踪。这个人往来于天地之间,自认为悟到了自身最真实的存在。他便是唐代有名的诗僧寒山。

寒山有裸虫,身白而头黑。

手把两卷书,一道将一德。

住不安釜灶,行不赍衣裓。

常持智慧剑,拟破烦恼贼。

读到这首诗,等于读到了寒山自画像。他称自己为“裸虫”,我看是再贴切不过了。

在中国佛教史上,寒山是一个特殊的人物。人们一般把他和拾得并题。这两人都获得“诗僧”的称号。天台山国清寺和苏州的寒山寺,都设有专门的寒拾殿供奉香火。

关于寒山的生平记载,历史典籍中少之又少。稍稍全面一点且可信的,是唐晚期担任过台州刺史的闾丘胤的撰述。在他的《天台三圣诗集序并赞》一文中,让我们对寒山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寒山隐居在天台山的寒山岩,自号寒山子。他常常戴着一顶桦树皮制成的帽子,脚上趿着一双木屐,穿着一件不能遮体的破布衫,给人的印象疯疯颠颠。他偶尔来国清寺,寺中的伙夫拾得,是他的朋友。拾得常把一些残饭菜渣收贮在一只竹筒内,寒山一来,取了这只竹筒就回到深山。他每次来国清寺,总在长廊徐行,叫唤快活,独言独笑。庙里的僧人打架闹事,他站在一旁鼓掌,呵呵大笑。

闾丘胤上任之初,慕名到国清寺中造访,在寺中厨房见到了寒山与拾得。这位刺史大人,躬身礼拜。惹得寒山与拾得一场疯笑,扬长而去。寺中的僧众,一向不把寒山与拾得放在眼里,认为这是傻子两个,疯人一双。见新任的州官对其礼拜,莫不感到惊讶。大概就因为这一礼拜,僧众们才开始对寒山、拾得另眼相看了。也就是因为这一礼拜,不但寒山,就连拾得也不肯住寺了。闾丘胤命令国清寺僧众带着他制赠的净衣与香药,上山去找寒山与拾得,希望他们结束岩穴生活,住到国清寺接受他的供养。僧众分头上山寻找,一拨人在寒岩找到了寒山。寒山看到人来,大声叫道:“贼!贼!”跑进岩穴中不出来。从此,人们再也找不到寒山与拾得的踪影。

闾丘胤见供养无望,便命令僧众在寒山活动过的地方寻访寒山的诗作。于是,在竹木石壁间,在村野人家的厅壁,找到了寒山的三百多首诗作。闾丘胤编成一集《寒山诗》,留传至今。《全唐诗》收有寒山诗一卷,也是采自闾丘胤的辑录。

细读寒山的诗集,从诗中寻访他的生命的轨迹。我们不难看出,寒山是中国式的隐士与佛门行脚僧的结合体。

举他的几首诗为例:

忆昔遇逢处,人间逐胜游。

乐山登万仞,爱水泛千舟。

送客琵琶谷,携琴鹦鹉洲。

焉知松树下,抱膝冷飕飕。


闲自访高僧,烟山万万层。

师亲指归路,月挂一轮灯。


眼前不识是何秋,一笑黄花百不忧。

坐到忘形人境寂,风吹桐叶响床头。


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歌终不是禅。

从寒山诗中透露的一些信息得知,他不像智那样出身名门望族,能凭借强大的政治势力来实现自己的佛教理想,他是一个农家子弟,陕西咸阳人,大致生活在公元734年至871年之间。从小读书,多次应举不弟。于仕途无望之后,便四处漫游。大约三十岁出头,跑到天台山中隐居,过着栖岩食果的近似于野人的生活。

他三十而立的年龄,也正是安史之乱,唐代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以京畿为中心的北方多年战难,引起人口的大规模流动。江淮、闽浙、岭南、四川相继成为流民的世外桃源。这一时期,也正是禅宗在中国兴盛,六祖慧能的“南宗禅”大兴于天下的时候。由于流民的加入,南方禅众骤增,佛教的中心也随之南移。寒山迁隐天台山,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

寒山虽是佛教中人,但他并未真正地剃度出家。所以,沙门中人并不给他冠以“大师”或“禅师”的名号,而称之为寒山大士。

说寒山是隐士,是因为他不但栖于岩穴,且连姓名也隐去了;说他是行脚僧,是因为他一衣一钵,完全摆脱了物质生活的追求,往来于深山绝壑,于自然中体味佛家的真谛。

唐朝初期,是游侠的时代。在江南的雨夜或者塞外的风沙中,常常看到那些仗剑走天涯的壮士。而进入到唐代的中期,在中国的疆域辽阔的土地上,游侠渐渐地少了而行脚僧却大行其道。在佛教中,行脚的意义乃在于弘扬佛法,参投名师,契悟心印。禅宗的重要文献《传灯录》实际上就是关于行脚僧的记述。

伟大的禅师赵州八十岁时仍在行脚,这位老人头戴斗笠,脚踏草鞋,几乎走遍了江南及中原地区所有重要的寺院,据《五灯会元》记载,他曾游历天台山,在崎岖的山路上碰到了寒山。寒山指着路上牛的脚印问赵州:“上座还认得牛么?”赵州说:“不认识。”寒山指着牛的脚印说:“此是五百罗汉游山。”赵州问:“既是五百罗汉游山,为什么却成了牛?”寒山说:“苍天,苍天!”赵州呵呵大笑。寒山问:“笑什么?”赵州说:“苍天,苍天!”寒山说:“这厮竟然有大人之作。”

佛教典籍中记载寒山的比较可信的佛事活动,仅此一例。赵州从谂和尚,是禅宗六祖慧能的五世门生,唐代中晚期最优秀的禅师之一。他一生创下的禅门公案最多。禅文献中说他“师之玄言,布于天下。时谓赵州门风,皆悚然信伏”。他在佛门中的地位和影响,在当时都要高出寒山许多。尽管如此,寒山对他一点也不敬畏,反而要和他斗一斗禅家的机锋。从这一点看,寒山已经舍弃了隐士的风范而进入到行脚僧的行列了。

在天台山的石梁瀑布之下,有一座古方广寺。寺中根据上述那一则公案雕了五百尊游山的罗汉。我徘徊其中,想象当年在路上相逢的寒山和赵州,那时的天台山,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游人。林间的道路也没有今天这么平坦。但是,参天的古树肯定比今天茂密。摇曳多姿的山花以及悠悠忽忽的鸟鸣也远比今天丰富和清纯。在这样一种如诗如画的背景下,戴着竹篾斗笠的赵州和戴着桦树皮帽子的寒山相遇了。他们既不喜悦,也不惊奇,当然更谈不上激动和感叹。他们只是彼此用“心”来照耀。其中可能会有一些温馨。于是,上面引述的那一段对话便产生了。

对话中,赵州毕竟激动得呵呵大笑,寒山毕竟感叹对方“智慧剑”的锋利。这一对行脚僧,走遍千山万水,造访了一座又一座寺庙,拜谒了一个又一个心灵。“躯体”的行脚其实质的意义在于“心”的行脚,那一日的天台山,无疑成为了他们两人精神的峰巅。寒山大呼“苍天,苍天!”是因为天上有一轮月,他在诗中多次指喻明月是指点迷途的“心灯”。赵州大呼“苍天,苍天!”是他洞晓寒山的心旨,通过这一声呐喊让彼此已经融合的精神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罗汉与牛,这本是毫无关涉的两件事,在他们眼中,其“行脚”的意义是一致的,都处在生命的原始状态之中,都有着无“心”可用的闲情。生命之难得,就在于这个“闲”字。

相逢相别,对于寒山与赵州来说,都是极其自然的事。除了这段对话之外,他们相逢时还有一些什么活动,已经无从知晓了。对于寒山来说,应该说与赵州的相逢是一件重要的事,但喜欢写诗的他却没有为此写一首诗。这只能说明寒山不是正统意义上的诗人。诗之于他犹如棒喝之于赵州,是参禅消妄的手段。生离死别,伤春悲秋这些最能引发诗人情愫的事物,已不能干扰寒山已经过惯了的那种超自我的生活。

但寒山毕竟属于那种“不得志而逃于禅”的落魄书生。尽管隐居天台山并皈依佛,对隐居前俗世生活的回忆仍不免激起他感情的涟漪。

回忆家中的田园生活,他写道:

茅栋野人居,门前车马疏。

林幽偏聚鸟,溪阔本藏鱼。

山果携儿摘,皋田共妇锄。

家中何所有,唯有一床书。

一个耕读自娱的乡村知识分子,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若不是安史之乱,我怀疑寒山是否舍得出家。

虽然绝意仕途,寒山身处幽岩,有时仍不免系国于心;

国以人为本,犹如树因地。

地厚树扶疏,地薄树憔悴。

不得露其根,枝枯子先坠。

决陂以取鱼,是取一期利。

中国传统士人的忧患意识,并没有在他心中消磨殆尽。对于一个红尘中人,抛开利禄功名,最折磨人的,莫过于国事和家事。寒山虽然采取了决绝的态度,但仍不免有梦魂牵绕的时候:

昨夜梦还乡,见妇机中织。

驻梭若有思,擎梭似无力。

呼之回面视,况复不相识。

谁知别多年,鬓毛非旧色。

梦中还乡探视妻子,苦捱度日的妻子已经不认识他了。这种凄凉真是难与人言。除了国家的频年战乱而导致仕途无望,兄弟与妻子的不容,也是寒山出家的原因:

少小带经钮,本将兄共居。

缘遭他辈夷,剩被自妻疏。

抛绝红尘境,常游好阅书。

谁惜一斗水,活取辙中鱼。

这首诗可视作是寒山对世俗生活的抗诉。家庭是避难的港湾,亲情是归乡的小路。然而,兄弟反目,妻子不容,让寒山真正尝到了国破家亡的苦楚。哀莫大于心死,在三十而立的年龄,寒山的生命历程产生了逆转。

关于三十岁之前的生活,寒山在另一首诗中有所表述:

出生三十年,尝游千万里。

行江青草合,入塞红尘起。

炼药空求仙,读书兼咏史。

今日归寒山,枕流兼洗耳。

看得出,年轻的寒山有着强烈的游侠习气。并且像李白那样迷于道教。求仙炼药,壮游万里。这样的举动,必然是抛家不顾,不但不能养家,还得家中供应他的川资。这就导致他的亲情疏远,最终不得不弃家出走。

一般的人,内心往往是不坚定的,尽管社会生活一再地折磨他,他仍然不能舍弃,甚至逆来顺受。这些人,没有自己的世界,也就是说失去了自我。尊严、人格、天真与自由,对于他们来说,变成了遥远而又陌生的概念。心灵任人宰割,最终导致自欺欺人,把屈辱当作幸福,不求性灵,只求苟安。

失去自我的生活是悲哀的,但仅仅知道自我的位置也是不够的。英国著名的哲学家罗素说人与生俱来就有三大敌人:自然、他人与自我。我认为,这三大敌人中最难战胜的便是“自我”。明代王阳明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也是同一个道理。孔子说“自作孽,不可活”,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根本。芸芸众生,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心贼”,它如影随形陪侍着你,偷走你的善良和天真,让你成为欲望的奴隶,而渐渐忘却自己存在的理由。一个人既成了迷途不返的浪子,那他就再也不可能在名、利之外,找到另一种超越自我的生活空间。

三十岁的寒山,最终占胜了自我,在葱岭嵯峨的天台山中,拓展出一片超自我的生活空间。从功利观点来看,寒山的行为并不足取,他主动放弃了本该由他承担的赡养老婆与孩子的责任,他甚至不愿意自食其力,而甘愿沦落成一个靠乞讨为生的“裸虫”。对于功能性的社会生活而言,这只“裸虫”毫无意义。我们的社会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承担属于他的责任,反之,则要遭到公众舆论的唾弃。

但是,寒山虽然放弃了一家之主和忧患书生的责任,但他却承担了破除“心贼”的责任。比之前者,我认为这一责任更为重要。

当我在天台山中信步漫游的时候,我的眼前常常掠过寒山的身影。在琤琤琮琮的流泉中,他像老牛一样啜饮;在阗无人迹的深林,他像猿猴一样攀越树枝采摘野果;在清辉朗照的月夜,他卧于荒草,像一条冬眠的蛇;偶尔,他虎豹一般披发长啸,或者,他步入荒村,乘兴把自己的新作,书上农户人家的板壁。

想象不是历史,但缺乏想象的历史,也不能给后人留下指导的意义。寒山的生活空间是有限的,而他的想象空间却是无限的。三十岁后,他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手持一柄“智慧剑”,破除心中的“烦恼贼”。从趋名逐利的士子生涯解脱出来,成为一名与“自我”搏斗的禅师。这种角色的转换,是寒山的觉醒。

彻悟了的寒山,终于卸去了“人生”的负担,在天台山的幽岩绝壑中,尽情享受着生的乐趣。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一切自然界的现象,都成了滋养他心灵的维他命。一个人如果真能做到“无所用心”,那他就进入了佛指示的涅磐之境。

在常人看来,寒山是在作践自己。他可以抛家别室,但至少应该住进寺院,当一个循规蹈矩的出家人。他独居悬岩,既摒弃了世俗生活,又不受寺院生活的羁绊。这种非凡非圣,非僧非俗的生活,很难为旁人接受。难怪当时天台山中的人,包括国清寺的和尚,都认为寒山是一个“疯颠汉”。

对于世人的误解,寒山并不介意。他反而对世人的执迷不悟感到惋惜。他写过一首诗:

时人见寒山,各谓是疯颠。

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缠。

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

为报往来者,可来向寒山。

寒山的生存方式,无论对于世俗还是僧众,都是一种叛逆。在世人能够理解的僧俗两种生活之外,他开创了第三种生活,像僧又不像僧,像俗又不像俗。寒山也自嘲这种生存方式为“裸虫”。我们知道,从古至今,智慧超群者,在他们生前,都会受到程度不同的误解。这是因为人们都生活在某种约定俗成的规律中。读书人走入仕途,出家人住进寺院供佛念经,这就是生活的归纳,最终形成规律而让一代又一代人遵循。寒山偏偏不遵循这些规律,所以,世人称他为“疯颠汉”便是情理中的事了。

寒山总是试图与人们沟通,让别人理解他的生存方式,是断除烦恼的最好方法。但是,看来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多少天台人,不识寒山子。

莫知真意度,唤作闲言语。

寒山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误解之中。僧俗两众,都不能理解他的“真意度”。不被人理解是一种痛苦,虽圣人亦在所不免。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犬”去游说各国,希望那些国君能接纳他的“仁”与“礼”,但最终也只能发出“吾不复梦见周公”的哀叹。寒山也想通过自己的生存方式让世人明白怎样才能断除“烦恼”,但得到的回报是讥讽与鄙夷。寒山明白,这种隔阂的产生在于心灵的无法沟通。他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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