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6年

寄语海狸:给波伏瓦和好友的信 作者:(法)让-保尔-萨特 著;沈志明 等译


1926年

致西蒙娜·若利维[1](原信)

我来作自我介绍吧,勿谓言之不预也。您责备我既不朴实又不真诚,那么请走着瞧,您会看到此话对我是否合适。

我的本性其实非常怪诞矛盾。

一方面,我野心勃勃。抱何野心?我想象的荣耀,有如一间贵人满堂的舞厅,穿燕尾服的先生们和袒胸露臂的女士们频频向我举杯——完全是老掉牙的景象,但我自幼就热衷这一套。并非受此景象诱惑,而是个中荣耀让我心动。我想凌驾于他人之上,因为我藐视众生。特别是,我立志创造,非要创建点什么不可,创建什么不管,反正要有所创建;从哲学体系(当然是些狗屁体系,那时才十六岁嘛)到交响乐,我什么都尝试过。我八岁就写了第一部小说。我不能看到一张白纸而不想在上面涂抹点什么。某些作品只要接触一下就产生这种怪怪的感觉,心里热乎乎的,因为我设想自己可以重新写,由我来写。今天给您写信,是因为刚读到一篇作品,立刻感到需要创建点什么:于是有了这封信。不过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喜欢,这么跟您说吧,我没有写出自己的路子,老在不停地变换风格,弄得自己挺扫兴。况且在这点上我不大招人喜欢。这些都毫无意思,却不幸嫁接在我的本性上,而且此中还带有老小姐的特点,您或许料想不到,我的天性和我的外貌很匹配:发疯似的、愚不可及的爱动感情,胆小软弱。多愁善感到动不动就潸然泪下。我看戏看电影看小说曾号啕大哭。我曾因毫无道理的、荒谬可笑的怜悯而冲动,因怯懦或性格弱点而不能自持,这些失控使我一度被亲友列为碌碌无为之辈的末流。

这就是我的两种基本倾向。首要的倾向是野心。我很快就厌恶自己了,我最早的真正创建就是确定自己的性格。我双管齐下:致力于给自己注入意志,同时抑制自己深感羞愧的第二种倾向。为给自己注入意志,我曾采用无动机的行为方式,即没来由地做些使自己非常不愉快的事情。给您举个例子,我的第一个无动机举动是把一顶帽子扔到拉罗歇尔有轨电车的滚轮下,而这顶帽子是我企盼了两周,母亲好不容易刚给我买的。我当时十四岁,很愚蠢。为此我挨了母亲给我的最后两记耳光。为了战胜自己的性格,我竭力掩饰它。先前,我是非常外向的,一则我在拉罗歇尔生活是被迫的,这已给您讲过,再则我那洗心革面的坚定决心,使我变得内向了。坦诚对您说吧,七年来我第一次如此详抒胸臆,因为现在我对自己有把握了。但别以为我把内心的古怪倾向统统遏制住了,它们都还在呢。我以前怯懦和软弱,现在依旧:一条狗在我身旁猛一叫,我没准会吓一跳。不过我相信,当我毅然决定一件事情,任何恐惧都不能让我后退。由此导致两个结果:

其一,这些倾向每时每刻都企图再次冒头,我抑制它们的同时,得到的则是受您指责的那种装腔作势。我永远真实不了,因为我总是千方百计要改变,要再创造:我永远享受不到怎么想便怎么做的幸福(?)。

其二,当我感觉到一种真情,一种我认为可以表达出的感觉,我却绝对力不从心,或者结结巴巴,或者把意思正好说反了,抑或表达此类感情时,用了过分审慎的语句,等于什么也没说,更常见的是,干脆什么也不说,回避一切表示,这是最明智的。当然,我现在变得更加内向,要让我动情是更加困难了。

我几乎向您倾吐了一切,补充一句,我要达到某种理想性格,一种健康心态,即完美的平衡心态,还差得远哩。不过,我已经做到永远不让欲念形之于色。我言过其实了。若说大部分时间如此,那绝对是由衷之言。

写这篇急就分析,我并不认为我的小结有多精彩,真想这儿那儿修饰一番,但我不肯这么做,因为直抒胸臆更可取,既然我已开始谈及自己。然而我知道会招致什么:您会觉得我根本不像埃贝克·冯·斯特罗汉[2]了,抑或根本不像您所认为的“硬汉”了。这是肯定的,我天生没有好性格,仅仅还有些头脑。至于其他方面就更差劲了。总之,我是自作自受,我已经是这样了。我又一次看清自己面临“淘汰”的危险,因为您太浪漫,对上述一切不会喜欢的,但如不冒此险,我想我会为自己描绘一幅虚幻的画像。那实质上还是一个非理性行为。至于您,之所以比我淳朴,是因为您天生的性格比我优秀得多。因此,您表现出优秀的性格是很自然的。但您责难构成我优点的东西——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是不公平的。

四月前

亲爱的小妞:

您不应当厌倦,而应当保持极大的耐心。我已准备好来看您,但意外受阻,由于我一位合作者的愚蠢,没能把译稿交给出版人,没拿到稿酬,旅费落空了。我只好四月十日左右来图卢兹看您了。今年各方面都不顺心,尤其手头拮据。我梦想一九二六至二七年度手头能稍宽裕点,让我每月都能去一趟图卢兹,如同德·诺布瓦先生常去见女友德·维尔帕里济夫人[3]那样。眼下高师特别沉闷。我们刚演完《年度活报剧》,相当成功。(您会从上星期天的《作品》上看到简报,从星期一的《作品》上看到我扮演朗松[4]的照片。)热闹一阵过后我们个个晕头转向,舌头发硬,脑子发麻。我特别为复活节的到来而发愁。我将孤身一人留在巴黎,好在我熟悉节假日的消遣方式:逛大街不用花钱,省下钱可以去看您,还可以一周奢侈两次,花三个法郎看电影。我刚经历一连串考试,一如既往很成功。可现在一坐到书桌前就发呆,什么也干不了。书也读不进。哦,倒是看了《日报》上亨利·德·蒙泰朗[5]的连载小说《动物寓言》,相当精彩,不妨一读。您会在小伙子阿尔邦身上发现我所喜欢的爱情观,即咱们曾谈过的那种戴护手甲骑士的爱情观。那是您所珍爱的西班牙的产物。

您喜欢我的同学吗?更喜欢哪个?眼下他们漫无目标,净说傻话。他们互相串门,默默地嚼糖块,赖着不肯走。他们胸无城府,嘴无遮拦,足见思维之紊乱。他们很愿意说出自己的性格,可一说出来就走样,人们处在这种状态时都是这样。只有我在场才能阻止他们,因为我讨厌软弱,讨厌随口谈论无聊的隐私。但凡我不在,他们定会像老太婆似的闲扯。今天,冈吉仑对我说:“我很同情您,因为您实质上非常忧郁,您喜欢开些愚蠢的玩笑,甚至殴打拉罗蒂,这不过是为了散心。”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很中听。然而您知道我讨厌这类伤感。关于这个问题,一位哲学家的看法十分精彩,待我们见面聊时我会给您介绍的。此人就是阿兰[6],他说:“黑格尔说,直白的或曰自然的心灵总是裹着忧郁和沮丧。我觉得这话很深刻。若反思不能使我们振作,一味反思就不妙了。反躬自省的人总得不到好的回答。仅仅关注自我的思想,只能徒增烦恼或忧伤。您不妨试试问自己:‘为消磨时光我读点什么好呢?’这时您已经在打呵欠了。欲望如不变成意志,必定会减退。心理学家要每个人像研究杂草、贝壳般研究自己的思想,这种看法是否有道理,依据上述意见足以作出判断。然而,思想即意志。”(《论幸福》)

我很少想事。两年前我涂写的札记叫我脸红:于是干脆什么也不记了。如今我觉得自己在慢慢走向专业化。这些日子我倾注全部热情和精力解决一个纯心理学的问题,一个细节问题。是振作起来的时候了。我很少去想准备为您写的那部优美的小说。但它仍在我心里,而且相信它会讨您喜欢。眼下别人对我的赞赏有点儿太过分了。

我的小妞,目前您采取什么美妙的方式来爱我呢?还剩下一点柔情吗?我特别珍惜您的柔情。我成天泡在脑力活动中,对精神恋爱厌烦了。很需要一种傻乎乎的似水柔情,就像我现在对您的那种柔情。我一味想吻您,对您说些动情的傻话。测试一下您的情爱,倘若我在图卢兹只干此事,您顶得住吗?写下来寄给我。

您可以读一读安德烈·莫洛亚[7]的《阿里埃尔或雪莱的生活》。此书写得不很深刻也不太好,但这是一位英国天才诗人的小说化传记。您会乐意看的。我不再只对这类伟大人物的生活记述感兴趣了。我千方百计想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预卜。不幸,伟人们的纯洁和热忱在我这个年龄还从未有过。他们在树林或小溪旁,一个个起誓发愿为这为那献出一生。我才不乐意呢,任何情况下我都唯恐在自己眼里显得滑稽可笑。作为我未来价值的保证,我唯有漫无边际的自尊,也有对自己一生隐隐约约的感觉。您大概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说,唯有感到自己活着才是我的保证。我想借您的小说主人公的嘴说:“我是一个天才,既然我活着。你们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间接地活着,也许你们使我想出一些了不起的主意,根据你们给我的建议,我来评判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而我,见鬼,哼,我希望人家如我自己感受到的那样感受到我的生命,蔚为大观,精彩纷呈,所到之处都竖起里程碑。到处都有我的生命。要是我能把它表达出来,让它从我的内心脱颖而出该多好哇。那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天才了。只有一个人为我而活,那就是我自己。若说恰恰是我自己未免玄乎,可我不能想象我将消亡。”您喜欢吗?很不幸,我家里自尊自负的人太多,有时我真担心我的自尊自负只不过是一种遗传污渍。

总之,读一下《阿里埃尔》,然后告诉我您是否喜欢让-保尔·萨特胜过佩尔西-拜什·雪莱,女人们可喜欢雪莱啦,抑或您更喜欢雪莱。他英俊出众哪。

我爱您,您希望我以什么方式爱您都行。

附寄我的照片一张,它曾刊登在名曰《在半老徐娘身旁》的杂志上。照片上我扮演朗松先生,接受一个记者(由佩隆[8]扮演)的采访。杂志里还有裸体的我与半裸的尼赞跳舞。

致西蒙娜·若利维

四月

咱俩必须把话说清楚,您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见我?我绝不容忍您这种行为方式,即把我视为储备在您的调情帮之中的那位先生,固定两星期写一封信,一年只施舍给我三天。“没有空,星期天不要来。”哼,您以为我有空,是不是?星期五中午我连一文钱旅费都没有。为度复活节假,我四处想办法。好了,终于摆脱了困境,四点钟拿到了钱,我有空了,四点半收到您客客气气的信。没有空就找空呗,仅此而已。您说爱我,却六个月不见我,相比之下,您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聊事算得了什么?又能算得了什么?

您起码该道个歉,找个理由,立即回信,才算得上是正常的。我一直等到今天,察觉到您蛰伏在麻木不仁的怡然自得中,满足于向我甩一句“把油蓄得满满的”,好像我是您的未婚夫。

这是什么意思?您厌倦了吗?已经厌倦了!可怜的傻瓜,四个月前还写道:“我爱您胜过爱我的母亲。”不管怎样,说这话得有点儿勇气!有一天发生类似的不快后,我显得有点儿冷漠,您对我说:“公鸡与珍珠”,其实,珍珠是我。是谁让您拥有今天?是谁千方百计阻止您变成小市民、唯美主义者或荡妇?是谁培养了您的才智?是我,唯有我。我有资格不像您那位西班牙通信者或笨蛋伏夫纳尔那样被撵走,他写的书全是蹩脚的破烂货,主人公雷米·古尔蒙在他医生眼里是“伪善者”。

我对这套装腔作势开始厌倦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准备让您耽于好献殷勤的圈子。我提出条件:您能接待我吗?或在图卢兹约会?四月十三日星期二或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二,具体时间由您定,好吗?无论如何四月十日星期六以前必须答复我。若行,我自己到那边判断您的情感。若不行,您别想再谈起我了。

亲爱的小妞:

这封信是在图卢兹的雷吉纳咖啡馆写的,为谨慎起见,我将放进巴黎的邮箱寄出。

此信既不是我们昨夜谈话的修改也不是补充,而只是继续:因为等火车,无事可做,我想还不如给您写封信。此刻您格外是我心中的“小妞”,昨夜却不完全是,或者,您愿这么说也行,是个在大人面前显得可爱的小妞,就像那个短篇小说里教父母在爷爷面前尽孝道的儿子那样。您的坦诚和我相比占绝对优势。您有一张太美的脸蛋儿,温柔、高贵和安详,回火车站的时候,我一直惊叹您这张令人仰慕的脸庞始终保持您在图卢兹各场舞会上的神态。真的,昨夜我在您面前略处下风,直到发现您的眼神充满坦诚才信任您。但这种信任,我失而复得的小爱妞呀,我在圣米歇尔小道上自然而然就丢失了。不这样才怪呢。我是初出茅庐,而您已是老手了,但这封信是诚意的表示。我定要写下来给您看,我曾认为您是在我面前演戏,担心这场戏把我的手脚捆起来交给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后来又为这种担心而羞愧,但终于一吐为快。我有信心了。昨夜我学到一种奇怪的谦卑。请想象科西玛在理查德[9]死后重见弗雷德里克,向他指出理查德强占女人们后骤生的怀疑也许只是孤僻和脆弱。是这样。今后会有进步吗?我说不准。不管怎样,从此我知道自己的猜疑多半来自突然觉得对您过于轻信而引起的妄自菲薄,还有荒唐可笑之人可憎的胆怯。向您承认我没敢向您说出口的话,这是我有了信心的明证,亲爱的小妞,我想当强者,我希望不仅当您的第一恋人,而且当您唯一的恋人。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但不打算对您说出来。我不对您说是为了不让我的想法使您有丝毫改变,而只想竭力向您倾吐最难启齿的衷肠,以示诚意(其实这也未必全是真心话,因为写这句话的时候,我仍抱一线希望:您会改变的,但还是不要改变吧)。请别鄙视夏洛[10]式的举止。设法理解查理·卓别林通过夏洛说出的话,从中吸取对我的“自然心灵”的心理分析,这颗忧伤的心灵,这颗不时犯傻的心灵,我在电影院跟您谈起过的。亲爱的小妞,还是温柔些吧,即使不为我,至少也为您自己。冷酷对您可不合适。您在我所谴责的应酬中扮演一个角色,从这个角度看,这角色跟您本人也是格格不入的。看在爱我的分上,我只求您把对我表示的温情和坦诚移到您的天地里。明白吗?不明白的话,可以要求解释,这很重要。

不妨给您讲一讲我从您家出来后干了些什么,您会喜欢的。我一直走到圣米歇尔小道尽头,但见一座花园,至少迄今是我在图卢兹见到的最美的类似花园的所在。我坐到一条长椅上,想着一场神秘的猎兔不觉睡着了。我睡了一刻钟,被看守的走动声惊醒了,那是位让我产生好感的老人。我睡着时一手拿烟斗,一手拿盒火柴。我机械地点燃烟斗,心想跟这位老人聊一会儿倒蛮不错,当时我处在凄清宁静的状态,如同一幕感人的大场景后,见到某些小说人物(例如穆希金娜暗杀娜塔莉之后跟罗戈济纳的谈话[11],一切情况依旧)。这时老人恰好走过来对我说:“您起得好早!”我回答说在等火车,是从巴黎来的。他说:“从巴黎来的?我儿子正从巴黎回来。”他跟我讲他的上尉儿子的故事。我们的交谈亲切朴实。比如他说:“十三年前我儿子刚从圣西尔军校毕业,上校对他说:‘懒虫,你没尽力呀。’‘报告上校,我尽力了。’‘不,你没尽力。’‘上校,我想我尽力了。’于是上校说:‘行,我相信你尽力了。’于是发给他少尉证书,他一直珍藏在衣袋里。”我给您讲这位老人。我不认为他老糊涂。反认为他极善良,对儿子有种朴实的自豪感。我挺乐意在离开您家时发现和无保留地承认这种善良。我大约很久没能回到这种状态,这是觅得善良所必需的。此刻离开您,我几乎不伤心了,我以这位老看守的朴实来爱您。我不知道这封信有什么用。我睡一会儿。没准回到巴黎读时会觉得滑稽可笑,但一定会寄给您,因为这是一份敬意,献给今晨五点钟那位值得仰慕的小妞。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您。

……

致西蒙娜·若利维

我之所以给您补发一封谦卑和悔悟的信[12],不是因为我认定您的回信是在大怒之下写的,而是担心您收到我第一封信后,发现您的回信毫无意义,从而埋怨自己采取这种近乎幼稚的手段。我想以一种谦逊的态度使您避免这种烦恼。

您最近这封信很可爱。您改正了(自愿的?)您的小缺点,让我好欢喜。嘿,我不知道您怎么冒出怪念头问我要儿时的照片,请告诉我是什么事情让您心血来潮。我很难找到照片。直到五岁,我是个可爱的娃娃,我留着传统的发式,很讨平庸的妈妈们喜欢。因此家人争抢我的照片。从五岁起,我的头发剪了,昙花一现的光彩也随之从她们心目中消失,我变得丑如蛤蟆,比我现在还丑。故而谁也不乐意给我拍照了。家人担心我让玻璃感光片黯然失色,便像演出时那样掩盖孕妇流产的可怕场面。由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理由,让我找回照片是非常困难的。我母亲有那么几张,但她一息尚存,决不脱手。她斜靠在带文件格的写字台,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就像法国女护士眼见德国人要进入藏有法国伤员的地窖。我只好走开。外祖母不那么顽固,但她刨根问底,想弄清楚我要照片派什么用场。最后我撬开一个抽屉搞到一张照片,但太靓丽,像是未来的拜伦(可恶的家伙),而绝不会是您的仆人。幸亏同时又找到一张很丑的,我扮鬼脸的小照片,比本人还丑。我也寄给您,您就两者取其一吧。

我祝贺我的学生重操钢琴。但您为什么瞧不起爵士笛呢?这可是件奇妙的乐器。吹高音符时如同带鼻音的人声突然从乐器发出,美妙动人,犹如乐器有了生命;这是乐器中绽放的奇葩,骤然又返回低音调,即刻变成机械声。效果惊人。声音碎裂,乐器再现。不妨用心听一听爵士笛演奏的两首蓝调爵士乐《孤独的夜晚》[13]和《上海摇篮曲》[14],您再告诉我感觉如何。

您对我说,您的忧伤来自您模糊地预感到若不成功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您信任我,就不会有这种忧伤。我想赋予您一种精神态势,在最平庸的生活中,这种态势也不会使您的生活受挫,不会使您成为一个包法利夫人,而成为一个艺术家,无悔无忧。您这个忘恩负义的,您竟说我不能为您的就业找到出路。出路多着呢,在接近您的人中间找哇,他们会跟我一样为您尽力,我将来更会如此。

写吧,别害怕文字,您给文字造成的伤害将超过文字对您的伤害,别为文字担心。要知道谁都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诀窍在于给文字一种空间,不完整的、神秘的、非常近似的,促使读者自己从言外找到补充之意。您肯定能从中找到圆满。

几件具体事:

一、别让您母亲老给埃莱娜姑妈写信。姑妈来过巴黎,泄露了您的生活,话说得很难听,连我也不放过,从而搅乱了我母亲的心。这位姑妈搜寻鸡零狗碎的闲言碎语有如别人采集鲜花。请原谅这个比喻,她毫无情趣,但生起气来却是认真的。好在我母亲根本没有理她,将尽可能促成我的第维埃之旅。

二、我舅舅若瑟夫不给回音,尽管我两次通知他我要去。他长了个脓肿,十分狼狈。他愿意并能够接待我吗?倘若不行,我得住旅馆。在这种情况下,既然您很有道理地顾忌人言,您也许要弄顶风帽,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更乐意单独见您。我要对舅舅重炮猛攻,即我母亲将提起金钱补偿,舅舅不会漠然视之,我会跟您通气的。

三、在我到那边之前,不要通知他您到达的时间。能推迟到二十日吗?十五日以前我有些麻烦事,不得不留在巴黎或巴黎郊区。我十五日到达第维埃。倘若第维埃之旅不可能安排妥当,想一想,必要时找个我能会见您的地方。必须想好万全之策。

请设想,上封信压了一下才发,是因为我重写了两次。我相信塞进上述信中的故事曾经给您讲过。我怕讲重复了。何况我以头脑清晰自诩,不能在第维埃已经说过的事情上原地踏步,我明白,我们还有许多新东西要交谈,现在咱们事先说好,努力避免重复吧。再说,我本应在信中写进那个反反复复讲过的故事,那样您也许会感受到一种魅力,将来您结婚时会感受到的;因为我老是发现丈夫上千遍讲述他年轻时发生的故事。在那种情况下妻子要学会保持欣赏的态度,微笑着,双眼不离饶舌的丈夫,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些知心话,做出赏识丈夫的样子,小心地闭口不谈自己的隐情。

亲爱的小妞:

我早就想在跟同学们外出回来的某个晚上给您写信,在外出中我们拥有了世界,不久我会把这些活动写进《一次失败》一书。我想给您带去征服者的喜悦,像在伟大的世纪[15]那样把这份喜悦献到您的脚下。但喧闹太累人,每每回家便径直睡觉了。今天就让您感受一下这份您尚不了解的喜悦,从友谊演变为情爱的喜悦,从力量变为温情的喜悦。今晚我爱您,以一种您不曾感知的方式爱您:我的爱既未因旅行而消减,也未因渴望见到您而损耗,我支配着对您的情爱,将其融入心田,宛如我身体的一个构成部分。这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的次数要比我对您说的多得多,但给您写信时却很少发生。请理解我,每当注视外部事物,我都在爱您。在图卢兹我爱您,直截了当。今晚,我爱您,适逢春天的夜晚,窗户敞开着,我爱您。您是我的,万物是我的,我的爱妆饰了我周围的事物,周围的事物又装点着我的爱。

亲爱的小妞,我对您说过,您缺少友谊。现在该拿个可行的主意了。您难道不会找个女友吗?图卢兹不可能没有一个配得上您的聪明姑娘吧。但不要以情爱去喜欢她。不幸,您总是时刻准备献出情爱,这是从您身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我不是指您对我的情爱,这完全是话题之外的,但您滥用小情感,比如在第维埃那个晚上,您居然喜欢上那个吹着口哨摸黑下坡的粗人,而那个粗人碰巧就是我。要学会认识不带温情的力量结合。这很困难,因为一切友谊,即使身心健康的男人之间的友谊,也不免有动情的时刻。我安慰受到打击的朋友,我会动之以情;这种情感很容易变弱,从而变性。但您很可能有这种情感,您应当了解。然而,尽管您一味愤世嫉俗,您是否想过踏遍图卢兹寻找一个女人,一个对您有用又不会使您动情的女人,会是美好的奇遇吗?不要管相貌和社会地位。正直地寻找。万一找不到,就把您几乎不再喜欢的昂里·彭斯当做朋友吧。

让·杜谢的性格向您揭示了什么?您找到渺小的形象了吗?比您认为的更有或更没有价值吗?您对他有什么感觉?

今晚不给您多写了,我要睡觉了。明天也不会再续写,因为我不喜欢续写未完成的信件,胜于重燃熄灭的雪茄。只补充一句,我刚看了一部很精彩的电影,叫《落魄》。如果在图卢兹上演,您也应该去看看。

您完全可以读一读洛弗里埃尔论埃德加·坡的著作。是这么回事:这是一部博士论文,而所有的博士论文都分发到各地的市图书馆或文学院图书馆,求一求让·杜谢或别的什么人,帮您搞一部来。

紧紧地无比温柔地拥抱您!

致西蒙娜·若利维

您多么为自己的逻辑性而自鸣得意呀。您口口声声逻辑辩驳,您的信充满严密的论据,加上一些“因而”“所以”,念起来让人十分扫兴。把逻辑学抛掉吧!此法从来没有使人前进一步。尽可能避免自相矛盾,有个把矛盾也不要紧,无伤大雅。矛盾多的是!今年的大学课程要我研究五六个大哲学家,他们的学说充满矛盾,却丝毫不感到难堪。想想吧,他们只为自己的体系活着,心中装着这种充满矛盾且颇不严密的思想却活得很自在。诸如柏拉图和笛卡儿这样的哲学家,都享受过世界上最美好的生活(我会给您描述笛卡儿的生活,向您揭示一个与爱情无缘的人)。谁发现了他们的矛盾?他们的著作散发着阵阵学究气。请记住,逻辑是无能的知识分子谋生的手段。尽量用别的办法获得理念吧,可别用推理。您会发现,理念将油然而生。在您的思想中,若看出一幅形象,您顿感形象膨胀,犹如向您指出一个方向,几乎是水到渠成,只要阐述就行。但要找到理念,必须放弃逻辑,因为逻辑是一种远离真实的把戏。我们以后再详谈。请不要再跟我硬扯学究式的论据。

我还要更严厉地责怪您:您信中对我说您沮丧,说什么我的书叫您沮丧。您曾喜欢写作,这方面首先在您看来,然后在我看来都是值得关注的,难道您希望我为此同情您吗?从前我相当倾向于这类喜剧,也曾像您那样为不足挂齿的原因沮丧,为人们的心胸狭窄或我那未被理解的精神孤独而哀叹。现在我对像您那样不时自寻烦恼的人既憎恶又鄙视。令我恶心的是,萎靡不振的人总要给自己演一套可耻的小喜剧。有人自欺欺人地想:“也许一言以蔽之,我一文不值”,或者“也许我一辈子都是倒霉蛋”。以想象黯淡的一生来享受堕落而迷人的愉悦,内心却相信满不是这么回事。人们太顾影自怜了,不能作认真的努力,例如不能用功。沮丧总是与萎靡相伴而行。所以不得不为自己做些演戏的举动:意气消沉地对自己的身体听之任之;听任手中的东西重重落地,装作无所谓;唉声叹气时龇牙咧嘴,如您所知像发[i]的长音;有时微笑,或傲笑或苦笑,每五分钟耸一次肩,活像不为琐事浪费时间的人,这种人要驱散沮丧也驱散不了。您美滋滋地享受着这个,竟给离您五百公里的我写信说:“我好沮丧。”而我很可能跟您的心境不一样。您还不如诉诸外国法庭呢。这种心境委实古怪,弊病多多。最严重的弊病是削弱感受力。您若是多次沉湎于这种小把戏,您会丧失痛苦的功能,而您要达到目的,这种功能是必不可少的。姑且把痛苦功能看作一根绷紧的绳子。您若一直拉紧,绳子就会断。但是每年至少需要痛苦两次,应该时刻准备着承受痛苦。这会使我们大开眼界,加深对自己的了解,获得实实在在的经验(不是您可从您的女奴[16]得出的那种抽象经验)。不过,我见过许多多愁善感的人。他们大都忧心忡忡,受一种无端的内心忧伤所折磨,这其实是一种闹着玩的忧伤,他们并不认真对待,几乎毫无知觉。即使遇上飞来横祸他们也会木然承受。真是颓丧到了极点。千万警惕这个。还要警惕与想象、梦想相伴而行的忧伤,必须强调提防梦想。记得笛卡儿说过的话吧:“我实话实说,在研究中我一直遵守的准则,为了获取某些知识,我认为最有用的准则,就是每日极少极少花时间把脑子用于想象,每年极少极少花时间把脑子用在理解上;我把全部剩余时间用来放松感官和静心养神,就是专心仿效某些人,他们认为凝视一座树林的青葱翠绿或一只鸟儿展翅飞翔,就什么也不想了。”不妨照着试试,但必须有所保留,即那只展翅飞翔的鸟儿是您的鸟儿,那座树林是您的树林,为此不要凭感觉,而要把鸟儿或树林稍稍改造一下。您会说这种说法含糊不清,我以后会给您解释清楚。此刻我不说,您先试一试。

言归正传,忧伤是意志在世上最能克服的东西。在您忧伤的夜晚,要是有人强迫您锯木头,您的忧伤五分钟就消失了。锯上一锯,精神爽快。挺直腰板,停止假惺惺的把戏,不要闲着,写作吧:对您这样有文学气质的人,这是良药。继续写小说,化解忧愁,将其变成激情,写入您的作品。结果会很好的。别总推说忧伤是您的时代的产物,不管怎么说,您生活在我们的时代。小心哪,您的十九世纪怪癖虽无伤大雅,却可让您变成不适应时代的人,慢慢变为一事无成的人。要始终保持愉快。哪天您若真感到痛苦,请告诉我。我学会了安慰人,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无数的心腹话。这不,我经常自问,想弄清楚为什么会引来这么多知心话。如果您找到答案,请告知,这对我会有帮助的。总之,如有必要,我会用我的安慰术来帮您,如同我用一切所知来帮您。况且我承认您说得对,巴黎远离图卢兹,我写的一切都冷冰冰的。我表达得不好,您没有很好理解,就发火了,我还得花时间说服您。因此到第维埃后我必须又快又好地琢磨,把我要对您说的基本点讲清楚。

您对我太周到了,为不增加我的负担,竟操心起我给您寄的邮包。不久您还会给我寄一打[17]邮票,免得我付寄信邮资。这多可笑,对我造成多大伤害,您感觉到没有?您只有一种辩词,没准因难以识别寄书的来路而犯难,否则不可原谅。千万别不时像喂鬈毛狗似的扔给我一块糖。所以今天不给您寄书了,并继续中断寄书,直到给我说清楚是否真的为减轻我的负担或更因为避免麻烦,您才给我写这封可爱的信。不过我还是向您推荐一本书:《觉醒的梦想者》,阿德里安·博雷尔和吉尔·罗坦合著,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出版的“蓝皮文献丛书”。

“学生还没有超过老师,对吗?”学生自己永远闹不清楚。那个申斥您的好为人师者对您始终隐隐怀着敬意。下次见到您,我将搞清楚您的变化,看您是否超过我。我为您最后的效劳将是给您指出您胜过我的地方。

致西蒙娜·若利维

亲爱的小海螂:

今天没有您的来信,我为此高兴,因为这证明我的自信和快乐是可靠的。整整一天兴高采烈,一味为您唱赞歌。

我大胆地着手研究一种复杂的理论,现在把它建立在艺术家已有的形象作用上,这种理论将非常精彩。将来完成之日,也许我便有了完整的美学,那就太棒了。我已完成《恩培多克勒》[18]第一章,说的是恩培多克勒根据封斋期的戒律:地狱——天堂,把不幸的小青年投入大写的偶然,给他唱那首著名的《颂歌》,唱得他迷迷乎乎,神志不清。过五分钟我把《颂歌》抄给您。《恩培多克勒》将于四月一日全部完成,届时我寄给您,千万别忘记。

今天下午在我的个别辅导生[19]面前当了一次冯·斯特罗汉。我怪他说谎了。“先生,恳求您别相信我是说谎的人。”我摆出一副既冷淡又怀疑的样子,“算了,我相信您,相信您。还是再来学莱布尼茨吧。”“我求您了,先生。”“我相信您啦,我对您说继续学习莱布尼茨”。他把某件东西扔到地上说道:“您相信人的方式挺奇怪的。”说罢气呼呼地嘟囔。我照样上课,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由于他依然怒不可遏,苛求于人。我对他说:“不必如此严厉嘛。谁都会犯浑。比如您刚才莫名其妙的发火……”“先生,我发火完全是有道理的。”“得了!”“假如是个同学,我早就打他耳光了。”“嘿,那您为什么不打我耳光呢?”“因为,您的名分在我之上。您无非滥用您的地位来侮辱我,把我说得一无是处。”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声音尖厉刺耳。“对不起,但要是自认为受到侮辱,不管原先地位多么不平等,也就变得平等了。既然我侮辱了您,您跟我就是平等的。这么说您只不过缺乏胆量。”最后他与我达成共识,我体面地撤出战斗,同时就谎言对他作了一番说教。使他变得心平气和的全部办法,在于说明从一开始我就确信他并未对我说谎。

晚饭后我去了女男爵咖啡馆[20],同去的还有贝代和拉鲁蒂,他们被大中学校教师头衔会考搞得黯然神伤、头昏脑涨。在座的埃朗向我们叙述了可能出台的一项军事法令,说我们可能被授予少尉职衔,这时他们才恢复一点神志。然后我北上布鲁索迪埃咖啡馆。他,冈吉仑和我,我们低声交谈,神秘兮兮地学拉加什的怪样。这里的天气是您喜欢的:下雨刮风。对论述偶然性是极好的天气。想到一小时后将写下《青年时代》的第一页第一行,心中不无激动。我强烈希望能做到,也强烈希望您今晚写下的东西会是精彩的。请想象一下,我像圣马蒂厄天使似的在您身后,但静静的,默不作声,不那么漂亮,比不上紫堇,但不管怎样,也算是天使吧。

致西蒙娜·若利维

白白等待您通知我邮件收讫,我猜是您没收到我给您寄去的文章节录。是的,像平时图方便,把节录当信件贴上邮资,却扔进印刷品邮筒。没准引起了麻烦。不要再把我的信件称作“小课程”。您知道我不乐意将咱俩视为师生。为什么您不如我能有所发现?其实只要注意观察就行,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您明信片上那几句话的调子为何那么谦卑?是讥讽吗?如果是,倒要祝贺祝贺,您进步了。是真诚的?那就愚蠢了:为什么不傲慢一下?这是想成功的首要条件。况且就我们的关系而言,难道您永远找不到爽直的语气,同时又排除谦卑(假装?)或激烈的谴责?我觉得在第维埃我们有时找到了,您比我把握得更好,因为我知道自己老把握得不好。

您依然将觉得我生硬、粗暴、狭隘,有时写病句,有时词不达意。

在这方面您可以帮我:设法把我的棱角抛光。关于精神健康再加点小课程。精神健康,从外部来看,就是绝对摆脱各种社会约束。首先摆脱道德,假如您是道德的,您就是顺从社会;假如您是背德的,您就是反叛社会,但在社会决斗场上反叛,您必败无疑。因此必须既不是道德的,又不是背德的,而要置身社会之上。其次要摆脱社会美学:那天我已经跟您谈过了,社会最终给您的快乐和愉悦就像扔给您的一根骨头。想一想,当您想要一个戒指或某种首饰,您就服从了制造人和销售商的想法,就受到两个俗物的剥削。您之所以对首饰没有倒胃口,是因为您自己真的想要,于是必须千方百计地去获取。最使人对社会提供的种种愉悦倒胃口的事情是,不管世人如何沉沦,不管世人有何坏毛病,总有人为金钱而顺应之,总之是出卖。“生意经”比比皆是。所以必须避免因赶时髦和无所事事而陷入误区,仅仅由于以为这叫潇洒。我的一个同学,聪明健壮,但意志薄弱,最近差一点成为鸡奸者,其实他对男人没有性爱,仅仅因为他周围净是些鸡奸朋友。这种欲望本非出自他内心深处,而是外部强加于他的,因此他会非常不幸,很可能就此断送自己。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拔出泥淖。我担心您有点儿走这条道,但不管您自己怎么说,您比他有毅力,很快会摆脱出来。我一直不清楚咱们信件的安全程度有多大,不知谈论您的私生活能到什么程度,以保证万一人家偷了您的信件仍不致有伤害您的危险。

您明白上述指的是什么意思。某些裸露,倘若属实,那只是您一时软弱,赶时髦,怯懦,但您毕竟又恢复了清醒。

当然要同别人打成一片,但不要让人家对您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即使他们比您意志更薄弱),使您须臾不可缺,否则您想撵走他们也不成了。

一旦您完全独立于社会,就得从您身上铲除两大缺点:首先是忧伤。我自己直到去年性格还非常忧郁,因为我长得丑,为此痛苦不堪。现在我完全铲除了,因为这是一种意志薄弱。感到自己强有力的人应当是快乐的。其次,只应当把您自己能达到的理想作为理想。您目前的理想是让像夏尔·杜兰[21]那样聪明却丑陋的一个男人爱上。倘若此事发生,我怀疑将不是多亏您,而是多亏使您遇见此人的偶然。

因此,您不是实现您理想的主宰,于是您自卑,然后去寻找也许永远找不到的东西。抛弃理想吧,至少目前如此,定个您能实现的理想,比如获得尽可能大的能量。这个有毅力定能达到的理想,将是一种力量和助力,而不是一种累赘或短处。驱除在月光下或在别处的一切美梦,要知道美梦令人愉快,但浪费时间。假如您致力于在自己身上发展激情的力量和力度,抑制种种顾忌和怜悯,那您就完全自由了

届时您将感受到真正的快乐。我管这种状态叫精神健康,因为这与肉体健康非常相似,自我感觉有一种力量,足以用一只手拧歪路灯。同样,处在这种精神健康的状态,就感到自己雄姿英发,一切都可以试一试,这才真是其乐无穷。完全像口袋里揣着二十个苏[22]的孩子,从一个橱窗到另一个橱窗,不急于购买,笃定而安静,陶醉在稳操胜券的幸福中。您将感受隐姓埋名的喜悦,就是说,面对道貌岸然和受人尊敬的人们,您可以设想他们是些木偶,任您摆布,他们不知道您是谁,您会觉得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可以调动起来把他们打倒。怎么样?把握好您自己,感受一下不为人知的快乐,大大超过被人欣赏的快乐吧,届时您将更加自由。

这就是精神的健康。我来不及跟您说由此会给您带来的情感愉悦。您自个儿去体会吧,要我写给您也行,总之别以为精神健康便是干巴巴的,而必须情感丰富(我自己就是滥情主义),但这是对自己,不是对别人。不妨扩张您的想象,但要始终抓住缰绳。

万一您收不到这个邮件,我重申向您提过的一个要求:我已向您一一袒露我的“感情生活”,请用同样的坦诚给我谈谈您的感情生活,描述您的未婚夫,不偏不倚。也讲一讲您打算跟他怎么样。这很重要,大政决定之后,由伏脱冷[23]拿出确切具体的主意。如果您对在第维埃做的决定翻悔,我就不得不给您出另外的主意了。

沈志明 译


[1] 我在《岁月不饶人》中把她称作卡米耶,详尽叙述了她与萨特的关系。——西蒙娜·德·波伏瓦原注(下文均简称“原注”)西蒙娜·若利维(1903—1968),法国女演员。

[2] 冯·斯特罗汉(1885—1975),奥裔美籍导演和演员。

[3] 德·诺布瓦和德·维尔帕里济是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中的人物。

[4] 朗松(1857—1934),法国教授、文学批评家和史学家。

[5] 亨利·德·蒙泰朗(1896—1972),法国作家。

[6] 阿兰(1868—1951),原名爱弥尔·夏基埃,法国学者、哲学教授、随笔作家。

[7] 安德烈·莫洛亚(1885—1970),法国作家,尤以传记文学著称。

[8] 佩隆,原高师(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学生,擅长英语,与萨特交谊颇厚,后来死在集中营。——原注

[9] 指科西玛·瓦格纳(1831—1930)和其第二任丈夫音乐家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

[10] 夏洛,卓别林所创造的一个小人物典型,善良、机智、幽默而虚荣。

[11] 出处不详。——原注

[12] 信已遗失。——原注

[13] 《孤独的夜晚》可能指Some Lonesome Night(1918),乔治·麦耶尔(1884—1959)作曲,格兰特·克拉克(1891—1931)与乔治·怀亭(1840——1923)作词。

[14] 《上海摇篮曲》(Shanghai Lullaby,1923)由美国音乐家伊沙姆·琼斯(1894—1956)作曲,谷斯·卡恩(1886—1941)作词。

[15] 即法国人所指的十七世纪。

[16] 指济娜,若利维老夫人领养的茨冈小女孩,西蒙娜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并协助扶养。——原注

[17] 量词,英制十二张为一打。法制邮票十张一打。

[18] 恩培多克勒(公元前490—约前430),古希腊哲学家,据称是第一位研究修辞学的人,著有《论自然》和《论净化》,主张万物皆由“四根”即四元素(火、木、土、气)组成,元素结合为生,分离为灭;“爱”为元素结合,“恨”为元素分离,故而“爱”和“恨”为万物运动和变化的原因。

[19] 指莫雷尔夫人(绰号“那位夫人”)的儿子阿尔贝·莫雷尔,萨特给他上个别辅导课。——原注

[20] 余尔姆街附近一家咖啡馆。——原注

[21] 夏尔·杜兰(1885—1949),法国著名演员、导演,剧团团长。

[22] 苏,法国辅币名,旧时一个苏相当于后来的五生丁。二十个苏,等于一法郎。现今常用作“钱”的俗称。

[23] 伏脱冷,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神通广大的黑道头领和教唆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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