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水边散曲
故乡是一本大书,似乎永远也读不完,越读越深奥。
故乡也是长在你脑海里的那朵鲜艳的花,似乎随时可以采撷呈现美。
写作者最想做的事,便是让他的故乡显得与众不同,而且还要足够的与众不同。虽然,地域、经历、年龄、民族,或者性格,每个作者都不会完全相同,但许多作者笔下的故乡,几乎都有让人读了无奈的陈词。《水边的修辞》想尽力显现一些不同,就如法国诗人缪塞说的那样:我的杯虽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
春山如笑,一元又始。此刻,我伫立富春江边,看着缓缓而沉着流动的碧波,写下一些碎思。
马尔克斯说得太好了,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住的日子。
2021年4月29日晚,我和张炜、洪治纲、蒋蓝、潘向黎、来其、白马等,在舟山定海的岛上书店,聊张炜先生的新作《文学:八个关键词》,童年、动物、荒野、海洋、流浪、地域、恐惧、困境。我说,除海洋与流浪外,其余六个记得住的词,都烙在我脑子里,都与我有关。
四十多年前,在分水中学读复习班时,同桌戴一块钟山牌手表,下课时,他左手往前一伸,瞟一眼腕中表,那不经意的样子,令我羡慕至极。我读大学,父亲将自己戴了数十年的上海牌表摘下给了我。父亲作为一个公社书记,手腕上竟然没有手表,不管是他,还是我,均五味杂陈。时间也不是金钱,为什么我(其实不仅仅是我)那么迫切需要掌握时间呢?自电子表出现以后,传统钟表不断贬值,时间开始变成真正的金钱。而现在,手机上时刻提醒人们的时间,似乎又让人焦虑、郁闷。
或曰,钟表又不是时间,时间也不是钟表,你这不是偷换概念吗?嗯,似乎是。看见蜉蝣没?夏日的傍晚,当它们一群群向你眼前闪亮的灯光发起冲锋时,你大可不必讨厌,它们朝生,暮即死,这是它们在完成最后的使命。
时间用狡黠的眼神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千年的树,只活上一天的蜉蝣,它们都是伟大而深刻的哲学家。陆布衣,看见水边那些大肆生长的游草与假稻没?虽被人处处歧视,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它们也是治病的良药!
嗯,让过去过去,给时间时间。
到现在我也这么认为,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是不完整的。(你一定会说,你们的童年也是不完整的,我举双手赞成。)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童年缺少阅读,会影响一生的视角。我自认为少年时对阅读的饥渴程度,要远甚于同村少年。我最喜欢翻的书是字典与辞典,少时甚至背过好几页《新华字典》。
中国现在一年出版的书籍有四五十万种,五百万册藏书的图书馆遍地都是。2021年,中国成年国民平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76本。
我至少有一万册藏书,但估计有五分之一没有翻过。
贾岛苦啊: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卢延让更苦: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马雅可夫斯基也感叹:你想把一个字安排妥当,就需要几千吨以上的语言矿藏。
忽然想起这些人将写作说成这样,一下子就愁眉苦脸起来了。
本书的写作,我起先有几个奇思妙想的角度:
先变成一只自由的飞鸟,大江、群山、动植物、生民,任意俯瞰,一目了然,想飞哪里就飞哪里。又想变成一棵长在富春山上的树,一棵桐树吧,饱经风雨,快沐时光,闲了就与桐君、严光聊聊天。还想变成富春江中陪伴严光的一条大鱼,自然得是鱼的精灵了,躲过《富春山居图》中那几竿浅浅的鱼钩,又躲过渔民细密而结实的渔网,再躲过日日甩向江中的张牙舞爪的长铁滚钩,避开所有的不怀好意,感知水的清冽江的凝重,自由闲适生活。
又一一自我否决。
奋飞在空中的鸟,每每看到富春山上那闲散的白云,常自愧不如,要是一朵白云就好了,不为生活奔忙,整天这么浮游。做一棵伫立不动的桐树,虽说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虽说可以随意铺展根系,但思而不能走有啥意思?它想行走啊,它一直想做一棵能行走的树,这一点,它远不如它的种子,种子可以到达世界上任何地方。看见两岸的人们在树底下洒扫出一袋袋的枯叶,鱼就知道,枯叶们又收走了树的青春,它在江中又生活了一年。它倒不怕人,它怕它的同类,不少同类都想尽办法要将对方吃掉。它也怕黑暗,幸好,这江中流动的,大部分都是亮晶晶的清波。
接下来,就是你们眼前看到的这本《水边的修辞》。
桐庐县地图的形状,有点像一片长条的树叶,母亲河富春江与她的支流分水江呈丁字形紧密相交,她们滋润着这片树叶上的每一位子民,从古到今。
水边人,水边事,《水边的修辞》分“你”“我”“他(她)”三卷。
“你”卷:《桐树下的茅屋》(桐君),《黄昏过钓台》(严子陵),《春山》(范仲淹),《公望富春》(黄公望)。水边古人,故事悠长。
“我”卷:《水边的修辞》(童年至读大学前),《在“美院”的日子》(高中教师七年),《圆通路5号》(在宣传部办报前期经历),《养小录》(我家的幼鸟与幼儿),《百江辞典》(我眼中的故乡)。水边的我,故乡回望。
“他(她)”卷:《欢喜树》(中通集团董事长赖梅松),《乃粒》(中国水稻研究所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胡培松),《主角》(越剧梅花奖得主陈雪萍),《羽飞》(东京奥运会羽毛球冠军陈雨菲)。水边今人,传奇人生。
我一直想写一本意义广阔一点的书。
历代笔记新说系列,侧重内容上的挖掘探索,我读历代笔记,是想发现个中饱含着千年思想的灵光。《九万里风》,东西南北中的逍遥游历,侧重对深邃历史与广阔地理的一种零距离感知。
而《水边的修辞》,水边只是地理方位;修辞,我取《易经》中“修辞立其诚”之意,“修辞”仅仅是手段,“立诚”才是目的,寻找好的文辞,是为了表达美好的品德。故我的“修辞”有两义:一是良好的表达,叙述语言,尽力追求有文、有思、有趣;二为真实的表达,“你”“我”“他(她)”三卷均为诚实记叙。虽是眼前的波浪,但我知道,富春江与所有的水都有联系,它一定会流入钱塘江,再入东海,再汇入太平洋的。
有人做过这样一个关于水的试验:水也会因为人对它的态度而呈现美或丑的结构形态。这显然神奇,但我相信水的绝妙。
万物皆有灵,包括植物与水。
富春江的清流,与隐士桐君、严光、黄公望等的气质极为匹配,与诗人谢灵运、杜牧、范仲淹、苏轼、陆游等的审美也极为吻合,两千多年来,因江生发的七千多首诗词,都可以证明这种奇妙。现在桐庐段的富春江,皆为二类水质,有的地段,水质已经达到一类。在她的怀抱里,春水行舟,如坐天上,或者,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古人体验过的,今天依然可以体验。
我深知,尽管也是陈词,散乱片段与宏大叙事相距极远,但好在故乡不会计较,我只是为了看清楚自己以及自己生活的地方,所有的迷茫与追问,都带着我少年时疼痛的体温与坦诚的思索。
大自然的苏醒,异常壮阔。暮春三月,春汛涌动,子在富春江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壬寅桐月
于富春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