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四合院
前不久,台湾诗人痖弦来了,几位朋友聚在一起聊天。这是他第一次到北京,话题自然也就围绕着对他来讲一切都感到那么新鲜的古都了。他不知道原来的北京是个什么样子,无从对比,但座间有位诗人,自小在这座古城长大,对于近年来盖了那么多高层建筑,而拆毁了那么多四合院,以至于再也找不到原先那老北京的模样,表示遗憾。
我尊重他的怀旧感情,但老北京的四合院,说实在的,我不认为是理想的人居环境。而由于城市的膨胀,人口的剧增,四合院变成了大杂院,则尤其不敢恭维。北京城里,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很精致,改装得相当现代化的四合院,住在这样独门独户四合院里的人,与住在为数甚多的基本破败、或破败不堪的四合院里的小市民,对于是否应该保留古都风貌而不拆不迁维持原样,观点是绝不相同的。对那些在报上,在会上,在电视台上经常发表复古言论的人士,是很不以为然的。
你赶情住在下雨天不用大盆小桶等着接漏水,刮风天不至于掀房顶不需压砖头不至于开天窗,厕所有抽水马桶省得蹲茅坑看苍蝇乱飞蛆虫乱爬,冬天有暖气不用生煤炉不至于煤气中毒的楼房里,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要是你是我们这群人中的一员,就恨不能早点拆了这破旧四合院,搬到楼房去住。
我没有做过调查,但我知道的那些具民粹观点,要保留胡同,要保留四合院,要保留算不得什么名人的故居,要保留什么旧戏楼,旧会馆,旧客栈,旧建筑物的朋友们,他们都住在新建的住宅区里,把自己的房子装修得不亚于五星级饭店客房的标准,但却忍心叫普通老百姓继续挤在大杂院里,像罐头沙丁鱼似的生活,以体现古都文化面貌,是不那么公平的。
应该有选择地将古建筑保存一些下来,因为,建筑物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一个地区的文化传统的重要部分。但那只能是很少的,具有相当典型性质的建筑物,不能够是旧就好,就动不得,活人得给死人让路。如果说北京人最值得保留的古老住宅,自然要数周口店猿人居住过的那个山洞,但是,让时下那些强烈的复古主义者,搬到那山洞里的话,恐怕他宁肯上吊,也不会在那里安居乐业的。
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人民文化物质生活的改善,居住条件也是在不断变化之中,拆掉旧房,另盖新屋,这是毫无疑义的。而未来住宅的趋势,只能往更完善,更舒适,更美观实用,更符合现代人精神的这个大方向发展。四合院的建筑思想,凝固着农业社会那种自我封闭,与世隔绝的封建精神,被历史所淘汰,被推土机无情地推向垃圾堆,被新型的现代工业社会建筑物所替代,是一点也不值得惋惜的。
北京的四合院,无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深宅大院,还是“苍茫古木连穷巷”的胡同人家,门户永远都是紧紧关闭着的。我最初从上海到北京,对这个现象很觉新鲜,后来,才明白,这就是四合院人家的风格。其实,读宋人诗,如苏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如王安石“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如刘放“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如李清照“枕上诗篇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至少在宋代,家家户户并不都是“雨打梨花深闭门”的。
所以,中国人要不从心灵里走出这种紧闭着的四合院,要想有大发展,大成就,恐怕也难。直到今天,这种“四合院心态”,还影响着中国人的心理健康。
我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来到了解放后的北京,自然也就住进了北京的四合院。住得较好的,院里有种西府海棠的,春天开放的时候,满院显得格外亮丽;住得较孬的,全院共用一个水龙头,一到三九天,水管一冻,人人没辙;住得较大的,据说为十三号凶宅的,其实也就不过院子套院子显得阴森而已;住得较小的,一明两暗三间东倒西歪屋的,我也住过的。住了那么多种四合院,体验下来,虽有高低之别,好坏之分,但那方方正正的结构,坐北朝南的位向,上尊下卑的次序,内高外低的级差,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这种典型的体现封建社会等级观点的建筑物,自成一体的“小院昨夜又东风”的独立状态,“关起门来当皇上”的自我封王,妄自尊大,很带有一点封建制度下诸侯分封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