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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在黄昏中

故乡在黄昏中 作者:佛刘


故乡在黄昏中

接近黄昏的时候,赵明辉终于在离村庄不远的那个路口下了汽车,他抬眼看了看黄昏中的村庄,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路过自己家那块玉米地的时候,赵明辉特意放缓了脚步。这块地应该是赵明辉最喜欢的一块地了,一来离家不是很远,二来土壤最为肥沃。早些年,赵明辉曾因为有这样一块土地而自豪。但现在映入赵明辉眼中的玉米地却是一幅荒芜的景象:杂草无边地蔓延,仿佛雨后的春笋,更让赵明辉失望的是那些玉米秧子,枯黄无力,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父亲说的应该就是这了。一周前,父亲曾在电话里有些生气地对赵明辉说,你要是不想种地,就及早把地让给别人,要种就好好地种,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看着难受。

赵明辉理解父亲话里的意思,一个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对土地的那种关心已经深入骨髓。虽然自从母亲去世,赵明辉就生硬地剥夺了父亲继续劳作的权利,但是他无法剥夺一个老人对土地的关注。赵明辉在电话里惶惶地说,爹别着急,我最近就回去看看。

回家看看是赵明辉前几天就计划好了的,原因是儿子庆华的亲事。老婆红叶说,对方已经催了好几次了,要求这个月把亲事定下来,要不就各奔东西。赵明辉知道对方的意思,这事庆华已经拖了一年了,不是庆华不喜欢那个女孩,而是庆华不愿意回家来,但是女孩的父母又不愿意把唯一的孩子放出去。女孩的父亲开了一个水果采摘园,家境还算殷实,僵来僵去,也没有一个定论,看来对方拖不下去了。

看着那一片衰败的玉米地,赵明辉的血一下子就涌向了脑门。在这之前,赵明辉也曾多次给红叶打电话,询问家里庄稼的情况,红叶都说好着呢。赵明辉没想到,这就是红叶嘴里的好庄稼。

院门虚掩着,铁质的大门还是两年前赵明辉特意安装的,一来气派,二来也防人,老婆一个人在家,不得不替老婆着想啊。

放下行李,赵明辉里里外外几个屋子看了看,都没有红叶的影子。正犹疑时,大铁门却响了,红叶和玉敏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看到赵明辉,她们都惊讶了一下,但马上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红叶嗔了赵明辉一眼,笑着说,回来也不说一声。赵明辉说,不是你让我回来的吗?还怪我。红叶说,怪我,都怪我,你先歇会儿,我做饭。

玉敏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久别胜新婚呢。

红叶说,去你的,都多大年纪了,还新婚,不要个脸。

玉敏说,辉哥,有空去我们家坐坐,建伟也回来了。

看着玉敏一扭一扭的屁股,赵明辉脑门的血也慢慢地流了回来,不管怎么说,老婆一个人在家里,也不容易。

晚饭是烙饼、疙瘩汤,赵明辉最爱吃的饭食。话题很自然就转到那片庄稼地上。红叶瞅了几眼赵明辉阴沉的脸色,才说,反正不管那块地长势是好还是坏,都不影响咱家的收入。赵明辉说,为什么?红叶说,马志勇说了,只要收秋后把土地承包给他,他都按最高的价钱补偿。赵明辉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红叶说,你回来不就知道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赵明辉说,怎么是不要紧的事儿呢,这是庄稼人的脸面。红叶说,现在说也不晚,又不是咱一家,再说了马志勇是村支书,谁能不给他面子。

赵明辉放下饭碗,他忽然觉得这次回来好像与往日不同了,常年在外打工,这个村庄对他来说已经多少有点陌生了。

心里虽然不怎么痛快,但赵明辉依旧没有放弃和红叶的温存。久别不一定胜新婚,要交公粮却是赵明辉心里最清楚的事情。

红叶表现得似乎很配合,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异样的味道让赵明辉似曾熟悉。后来赵明辉禁不住问,你喷香水了?红叶羞了脸不说话。赵明辉说,跟谁学的这些道道?红叶把头埋在赵明辉的怀里依旧没吭声。赵明辉说,是不是跟玉敏学的?红叶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还不是让你喜欢。

这样的话红叶以前也说过,但现在的感觉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毕竟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了,那些浪漫也好,情调也好,已经不适合他们的心境了。

红叶也去打工了,是村支书马志勇的蔬菜加工厂。这倒有些出乎赵明辉的意料,他没想到马志勇会办企业,也没想到红叶竟然在家门口就可以打工了。怪不得那些庄稼都顾不上收拾了。

红叶说,马志勇招了很多女工呢,她一报名,马志勇就批准了。

话题接着转到庆华的亲事上。红叶有些忧郁地说,庆华也不小了,跟他一般大的小青年都当爹了,庆华怎么就不能让咱们省点心?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赵明辉叹口气,其实他和红叶是一样的心情,他也曾想过,一旦有了孙子,他就回归故里,一边看孩子,一边照顾老爹。可是庆华根本不跟他们沟通这些,每次问起,总是说还没玩够呢。都二十五岁的人了,还能玩到什么时候?都说儿大不由娘,尤其远离父母,还不知道会疯到什么程度。

在红叶的怂恿下,赵明辉拨通了庆华的电话,那边很嘈杂,男男女女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庆华有些不耐烦地说,爸,怎么了?赵明辉说,不怎么,爸爸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庆华说,我这边很忙。赵明辉说,忙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庆华说,你快说。赵明辉说,定亲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庆华说,怎么又是这事?赵明辉说,人家那边一直催呢。庆华说,我不想回去,我不想重复你们的人生。赵明辉说,什么叫重复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人生怎么了?庆华说,我不想现在跟你们探讨这个问题,我有自己的打算。那对方怎么回复?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电话忽然就断了。赵明辉看看红叶,红叶也正在看着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一边。良久,红叶才说,当初让他出去闯荡就是错误的。赵明辉说,错误倒也说不上,人各有命,他爱怎么就怎么吧?

你说得轻巧?红叶把后背甩给了赵明辉。

睡觉。屋子里一时黑下来,仿佛给这样的气氛寻找一个掩饰的借口。

似睡非睡的时候,赵明辉听到大铁门似乎响了三下,他问红叶,红叶说,风吹的吧,我怎么没听到。

吃罢早饭,红叶去上班了,赵明辉提着两瓶“汾酒”去看父亲。

父亲的住处离他家不远,在村子的中间,也就是老房子比较集中的地方。这些年,大家盖房子都喜欢往村外挪,挪来挪去,村庄似乎变大了,可是中间的那些老房子却空了。有一次赵明辉看报纸,上面说某个城市即将成为鬼城,赵明辉想,这些村庄以后难说不成为鬼村,可是被关注度却差远了。这几年各乡各村都在积极地改造,也曾传说村庄要撤村建镇,当初赵明辉还很抵触,他觉得还是这些散落在各处的村庄才有乡村的味道,这些年一些地方的乡村改造已经把乡村的味道改没了。赵明辉觉得很可惜,好在自己的村庄还没有动静,让赵明辉多多少少有一点点的庆幸。

父亲在打扫院子,看见赵明辉进来马上停下手,说,你回来了?

嗯,赵明辉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父亲的表情。虽然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是父亲这几年并没有迅速地衰老下去,在精神头上甚至比母亲在世的时候还要好一些。

那块地看了吗?

看了。

脸上挂得住吗?咱老赵家种地这么多年,还没让别人笑话过。

也不是红叶不好好打理,是秋后那块地就要承包给马志勇了。

为什么?父亲忽然怔住了。

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大势所趋吧。

什么意思?

这个,爹,我常年不在家,红叶现在又上班,再说了,靠种地,什么时候也富不了。

谁说的,早些年,你老爷爷那一辈子不就是靠种地才富甲一方的。

时代不同了,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了?我看是你们的心浮了。

赵明辉低了头。

你们要是真种不了,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呢,两亩三亩也没问题。

不是这个意思。赵明辉随着父亲走进屋子,把酒放在桌子上。自从母亲去世,赵明辉就下定决心不让父亲下地了。他怕父亲寂寞,就把房子东边原来是猪圈的地方填平了,然后交给父亲打理。父亲也很认真地对待那一小片土地,每年的瓜果蔬菜都吃不完。现在那片小菜地依旧旺盛着。用父亲的话说,地旺,人就旺。

话虽这样说,如今家里只剩下父亲和老婆,哪里还有旺盛的迹象?

我总觉得吧,万变不离其宗。父亲坐在炕沿上,点起一根烟,然后说,你爷爷就跟我说过,社会再怎么改变,土地还是需要人来耕种的,有一块自己的地,日子就过得踏实。

赵明辉在心里笑笑,却并不反驳,父亲的老脑筋,他可是早就领教过了。

父亲继续说,每次路过东头那块玉米地,我的脸就烧得慌。

我下午就去把地里的草都拔掉。

拔一时不能拔一世啊。

赵明辉看着父亲花白的胡子,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庆华还好吗?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这孩子。父亲接着说。

还可以吧,回头我说说他。

就是啊,不能看到外面的大世界,就把爷爷忘了。

越来越不像话。赵明辉附和道。

以后回来看看就可以了,就别买什么酒了,有那两个闲钱,给我孙子买房吧。

不差这一点。

那些地你们是真的想承包出去?父亲问。

只要价钱合适,总比荒着好一些吧。

马志勇那小子有野心呢。

就村里这点小天地,他能有什么野心?

不说他了,父亲沉默了一下,又说,老让你媳妇自己在家,我看也不合适,土地承包出去,你就带她一起出去打工吧。

有她在家里,不是还能照顾一下您吗?

我不用照顾,我的意见你自己想想。

知道了,爹。

午饭红叶也没回来吃,赵明辉打了一个电话,红叶说,蔬菜厂管饭,能省一顿算一顿吧,并嘱咐赵明辉一定要吃点热的。红叶虽然这样说,赵明辉还是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他简单地热了一下馒头,又从咸菜缸里捞了块芥菜疙瘩,切成块,便大口嚼起来。

从红叶的口气里,赵明辉可以感觉到,马志勇的蔬菜加工厂可能还不错。在赵明辉的心里,他从来也没真正看得起过马志勇。小时候他们是同学,虽然最后殊途同归,都没有走出村庄这个圈子,但是后来当赵明辉在外面一个月也能挣几千块的时候,他马志勇却还是待在家里研究庄稼。两年前,大队的老支书退下来,马志勇才有了当支书的机会。当时他曾来赵明辉这里拉票,说他当上村支书要如何如何,但是两年过去,他承诺的自来水工程还没有一点影子,更别说硬化村里大街小巷的路面了,倒是自己的蔬菜加工厂像模像样了。现在的人,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现在赵明辉多少有些后悔投给马志勇的那一票了。

吃过午饭,赵明辉小憩了一会儿,后来他还是决定去把村东头那块玉米地的草拔了。都说以地看人,他赵明辉无论从哪一方面讲也不是一个懒惰的人。

赵明辉找了草帽,又拿了镰刀,走出家门的时候,又觉得应该戴上一副手套。这些年在外打工,他知道戴着手套对付那些野草更容易一些。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些用过的旧手套。赵明辉想,不在家里待着就是不行,连家里的东西放在哪里都摸不着门道了。他打开衣柜,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那里面有赵明辉以前从单位拿回来的劳保手套。他打开包袱,抽出一副崭新的手套。跟着手套一起弹出来的还有一团塑料东西,开始赵明辉并没有注意,当他把那团东西放回包袱的时候却怔住了—竟然是几个叠加在一起的避孕套。避孕套的包装很陌生,赵明辉和红叶以前也用过这些东西,还都是赵明辉从外面免费的地方拿回来的。很显然,这些避孕套不是赵明辉拿回来的。

赵明辉一下子坐在炕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忽然间出现了许多的热线,先是一根,接着便是两根、三根、无数根,很快赵明辉头上的汗水就开始往下流。赵明辉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燃烧了。

等前心后背的汗水湿透上衣时,赵明辉也清醒过来。赵明辉自言道,不会吧?

赵明辉想起昨夜红叶的香水味,以前的确是没有的,看来自己没在家的这些日子,自己在变,红叶也在变,只是红叶的变化如果是真的,那是自己所没想到的。

赵明辉决定不戴新手套了,他把包袱又恢复原状,他想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猜测。

不戴手套,拔草果然就吃了不少苦头。那些草因为生长的时间长了,根茎都有了劲道。赵明辉也想用镰刀,可是用镰刀不能斩草除根,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手拔。好几次,都因为草勒得手疼而不得不停下来。

接近黄昏的时候,赵明辉把玉米地里的草也拔了一半了。看着被拔掉草的那一半玉米地,赵明辉觉得,不仅自己舒服了,连那些玉米们肯定也舒服了。赵明辉想,这才是庄稼地应该有的样子,要不父亲也不会看不过眼去。

回家的路上,一辆桑塔纳轿车忽然停在赵明辉的身边。赵明辉正迟疑着,却有人将车窗摇下来,赵明辉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是建伟。

走,上车。建伟说。

两步道,别脏了你的车。

看你说的哪里话,你等着。建伟把汽车停在路边,然后从车上走下来。

赵明辉和建伟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当年,他和建伟是最早出去打工的两个人,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绩,但是在外面能站稳脚跟,也说明了两个人的能力。

建伟掏出一盒“芙蓉”说,来一根吧。

赵明辉摆摆手,他已经戒烟多年了。

两个人在马路边蹲下来,黄昏的田野中依旧热乎乎的,一些蚊虫开始有意无意地靠过来。

我听玉敏说你回来了,怎么,不出去了?赵明辉问。

我原来的那个单位黄了。建伟说。

怎么会呢?

你还不知道现在的市场,很多人都重新找工作去了。

当初你们那个单位多么红火。

也是呢,可是说不行也快。本来我还想再去其他单位找个合适的工作,可是马志勇请我回来帮他经营蔬菜厂,我考虑了一下就回来了。

还可以吧?

还行,待遇和以前差不多,离家也近了。

马志勇真想大干一场了?

我看他有这个打算,其实这些年马志勇一直也没闲着,他去过很多村庄,他说要改变农村的面貌,没有实体根本不行。建伟说。

他看得很准。

他说先把蔬菜加工厂办好,然后以点带面。他说,发展乡村经济,首要的就是要用好村里的土地,那种单兵作战的种植模式已经不适应现在的发展趋势了。

他的胃口好大。

我也感觉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没打算回来吗?

我还没想过。

有时候想一想,在哪里不是一样活着。

是这个道理。

我先回去了,哪天去我家吃顿饭,我们再好好唠唠。

也好,回头再定。

那我先走了。

看着桑塔纳轿车摇摇晃晃地驶去,一种失落忽然涌上赵明辉的心头,他知道每个人都在变化,只是不知道有些人变化会这么大。

黄昏快要包围整个村庄的时候,红叶才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

饭菜已经做好了,看着摆好的饭菜,红叶故作惊喜,我也能吃上现成的饭菜了。

赵明辉笑笑说,快坐下吃吧。其实红叶说得没有错,这么多年,赵明辉做饭的时候还真不多。看红叶坐下,赵明辉又说,跟我说说蔬菜加工厂的事吧。

红叶说,那有什么可说的?咱就是干活。

你们都干什么活儿?

我负责包装。

那些咸菜真能卖出去?

我看拉货的车不少。

马志勇还真有两下子。

可不是嘛,村里人都夸他呢。说到这里,赵明辉看到红叶的眼里发出了抑制不住的亮光。

都夸他什么?

夸他心里有数,能带大家伙一起致富。

他承包土地的打算也是想扩大种菜的规模?

可能是吧,他那么精明的人,谁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高招。

好像你们都很喜欢他?

也不是喜欢,你自己可以看看咱村里的变化啊,他刚当村支书没两年,蔬菜加工厂就起来了,他曾经跟我们说,要让那些在外打工的人都回来跟他干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回来跟他干吧?赵明辉试探着红叶。

你,红叶抬头看了赵明辉一眼,你恐怕不行。

为什么?

就你那脾气,不服输的劲头。

这么多年,我的脾气早都没有了。

我看一点也没变,说瞪眼珠子就瞪眼珠子,我怕呢。

看你说的,我有那么恐怖?

红叶笑笑继续吃饭。

赵明辉说,我也想了,再过两年,等给庆华买了房子,成了家,我们也搬到城里去住。

红叶说,别做梦了,我可不想去,我觉得咱村里就挺好的。

让你一个人在家,还真有点担心你。

有什么可担心的?小偷到咱家里,都得空着手走。

就怕把你偷走了。

偷走就偷走呗,你不正想换个年轻的吗?

看你说的,口无遮拦。赵明辉看着红叶的脸色,似乎觉得红叶比以前有些伶牙俐齿了。你猜,我下午干什么去了?

猜不到。

赵明辉伸出手,你看。

赵明辉的手虽然洗了好几遍,但上面的草汁似乎很难洗净,况且有几个手指头上还留着草勒出来的红印子。

你拔草去了?红叶问。

是的,赵明辉点点头,爹说咱的地让他脸红,我闲着又没事,就干脆去拔草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那块地无论收成如何,马志勇给的钱都一样嘛,你真傻。红叶拉过赵明辉的手看了几眼,为什么不戴手套呢?

出门的时候没想到,拔草的时候再想起来就晚了。

笨。红叶嗔怪了赵明辉一眼。

你今晚上给我找一副手套出来,明天我还要拔那一半地的草。

算了,不拔了,受那个累。

已经拔了一半了,不全部拔掉也不好看。

闲得你。红叶开始收拾碗筷。

我遇到建伟了。

他啊,现在是蔬菜厂的厂长,牛着呢。

我觉得他回来很可惜。

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在哪里不是挣钱养家。

毕竟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

老皇历了,蔬菜厂有很多建伟这样的人呢,都很吃香。

哦,社会真的变了吗?

这不是咱老百姓该操的心。

我出去转一圈儿。

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可转的。

我想闻闻夜色的味道。话说出来,连赵明辉自己都伸了伸舌头,臭拽。

乡村的夜色的确是不同于都市的,天空澄净,安详,空气里弥漫着草腥的味道,湿润而使人难以忘怀。

对于村庄,赵明辉再熟悉不过了,可是现在面对着那些胡同和街道,赵明辉第一次感到有些陌生起来。时代更迭,岁月流逝,一种近乎乡愁的东西正慢慢地涌入他的脑海。

走在村外的马路上,赵明辉把村里适龄的男性都排除了一下。其实范围也不大,在家的男性,比他赵明辉强的,红叶能看上眼的,除了马志勇,还能有谁呢?可是如果是马志勇,他喜欢红叶什么呢?半老徐娘,风韵都不存了。

在一个路口,赵明辉拿出手机拨通了庆华的电话,他觉得有必要把村里的变化跟庆华说一下,也许这样会让庆华把亲事定下来。

电话里的庆华似乎有些不耐烦,未等赵明辉把话说完,就打断了赵明辉的话茬。庆华说,爸,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可是让我回家跟那个女人过日子,我目前真的做不到。你告诉对方别等我了。

可是你爷爷还想抱重孙子呢。赵明辉说。

哎呀,你们别给我压力好不好,人生就这么短短的几年,我们不留遗憾就可以了。

你小毛孩子,懂什么叫遗憾!

哎呀,跟你没法沟通。

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成家?

三十岁以前,我肯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说得好。赵明辉未等庆华回话就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自己当初哪让父亲给自己操这么多的心了。

默默地回到家里的时候,赵明辉没有忘记查看院门的门闩,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他想起昨夜大铁门疑似的声响,如果是那个人来,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赵明辉想,如果这几晚,大铁门不再响,那他的猜测就是对的。

一夜无话,赵明辉睡得很香。早晨起来的时候,赵明辉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副雪白的线手套。

红叶给他做了早饭,两个鸡蛋,外加油炸馒头片。

这娘儿们还是不错的。吃着馒头片,赵明辉想,看样子也不是想离开我的样子啊。

父亲来的时候,赵明辉刚刚收拾完毕。父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爹,你有事?赵明辉有点心虚。

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想问问你,那土地承包的合同签了吗?

还没呢,不过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我在想,你说咱庄户人家,把土地都交到马志勇手里,那以后他不就成地主了吗?

爹,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看,能不能给我留个一亩两亩的。

爹,你就别添乱了,就你这年纪,好好轻松几年吧,要不别人也会骂我不孝顺。

我能行的。

这不是你行不行的问题,这是村庄的大规划,我虽然不怎么喜欢马志勇,但我觉得他的思路还是对的。

反正这事要慎重。

我知道了,爹。

送走父亲,赵明辉坐在椅子上一时无语。他理解父亲的心思,但是时代不同了,对他而言,别说土地,连村庄都想弃之而后快呢。

出家门之前,赵明辉没有忘记打开柜子里的那个包袱,正如他所想的,那几个叠加在一起的避孕套不见了。无论赵明辉怎么翻,也没有找到。

尽管想象了很多的可能性,可是一旦真的成为事实,赵明辉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红叶她,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竟然还红杏出墙。这一刻,赵明辉忽然想起爹昨天说过的话,莫非爹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在暗示他什么?

赵明辉不想再去拔草了,他觉得这个样子再去拔草,即便不中暑,自己也会没有力气。

赵明辉没有火冒三丈,昨天他就想了,即便真的是事实,他也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大吵大闹,或者痛打红叶,如果那样,就不是在外历练多年的赵明辉了。

其实赵明辉在外面也曾遇到过向他表示好感的女人,但是都被他拒绝了,他觉得红叶一个人在家里不容易,他不能做对不起红叶的事情。还有在外面打工,就是为了挣钱,都乱花掉了,他回去后怎么向红叶交代,所以这么多年,无论什么样的艳遇,他都是躲得远远的,对一个男人来说,已经相当的不错了,只是他没有想到红叶,竟然变得有些陌生了。

想了半天,赵明辉也没想出一个完美的办法,这种事说破就得分道扬镳,而保持沉默,只能让别人笑话他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

赵明辉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红叶的香水味,玉敏一扭一扭的屁股,这个世界,连一点干净的地方都没有了吗?

赵明辉决定去马志勇的蔬菜加工厂看看,建伟回来当厂长,红叶口口声声说那里好,见鬼了。

马志勇的蔬菜加工厂离村庄不近,鬼才知道他怎么会把厂址选在那块无人耕作的盐碱地上。如今那里已经竖起了彩涂板厂房,周围也种上了一些花草和树木。

站在大门口,赵明辉没有进去,他也没打算进去,他只是那么瞄上一眼就知道这个厂子是不是有发展前途。看得出门卫很正规,厂房内外也很干净、很有序的样子。

赵明辉不得不佩服马志勇的眼光,在他们村庄,除了地多,还真找不出有特色的东西来,发展蔬菜,然后深加工,的确是一条不错的发展之路。说不定几年之后,村庄真的像红叶说的有巨变呢。

回来的路上,赵明辉多少有些惆怅,自己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除了给家里增加了一点财富之外,给这个村庄带来了什么呢?不仅没有带来什么,还把老婆赔了出去。这日子混得!

按照红叶的意见,赵明辉找到了媒人。听完赵明辉的感谢,媒人有些惋惜地说,你家庆华会后悔的。这么好的人家,你家庆华还想找个什么样的?

儿大不由爷,我们也没有办法啊。赵明辉说。

现在的年轻人,真让人想不通。媒人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再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人家那边也喜欢庆华呢。

好,好。赵明辉千恩万谢地说,心里却想着,人生或许本就难免残缺吧。

夜里,赵明辉和红叶又温存了一次,不过这次赵明辉显得心事重重又力不从心,直到红叶问他是不是累了时,赵明辉才说了父亲的事。红叶说,老人的思想就是保守,这么大年纪了,安安静静地过几年轻松日子有什么不好?赵明辉说,我也这么说呢。你说,咱的地还承包给马志勇吗?红叶说,都说好了的,中途变卦合适吗?赵明辉说,要不咱就像父亲说的留两亩地。

谁种?你回来种,反正我不种。红叶说道。

你也知道,我回不来。当然要是回来,也只有像马志勇那样要承包很多土地来种才行。

那不成了和马志勇竞争了吗?

好像是这样。

你别没事找事了,你没有人家的实力和脑筋。

我也不笨。

你是不笨,但是没用对地方。

你说,用在哪里才算用对地方?

你自己想吧。

此一时彼一次,马志勇不也就这两年刚刚显山露水。

人家那叫卧薪尝胆。

你总是偏向他。

不是偏向,我是实事求是。

算了,不说马志勇了。如果没事的话,那我后天就回去了。

合同你不签了?

你签就可以了,你办事我放心。

别说得这么好听,是外面有人催你回去吧?

瞧你的小心眼,就你老头这个笨样,谁能看得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过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罢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

玉敏都跟我说了,好多民工都在外面搭伙过日子,要不是她一心要建伟回来,建伟能舍得外面的世界?

建伟的厂子黄了,是他自己想回来的。赵明辉解释道。

话是这么说,其实还是玉敏发现了建伟的蛛丝马迹,现在的男人啊,有几个让人放心的?

她可以跟建伟一起去城里啊。

你说得那么容易,老人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吃喝拉撒睡怎么办?

没你说得这么严重,要不这次咱们一起走,你看看容易不。

我过不惯那种日子,我喜欢清静。

那就别胡思乱想。

谁胡思乱想了,还不是你刚来就想走?

我也是没办法嘛。

那你走吧,明天一早就走。红叶侧了身子,甩给赵明辉一个后背。

看着红叶的后背,赵明辉觉得红叶挺会表演的,似真似假,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了。看来红叶跟着玉敏,没学到什么好东西。她竟然先入为主,试探起自己在外面的私生活了,莫非她听到了什么谣言?

尽管赵明辉说转天就走,但他还是打算等到签完合同那天才返城。这两天,赵明辉想了很多,在这个村庄,马志勇已经把空间都占满了,他赵明辉几乎已没有发展的余地了,在外面动动脑子,说不定还可以闹出点动静来。

红叶也没再挽留,她给赵明辉准备了路上吃的喝的,然后送他到路口等公共汽车。依旧是分别,依旧有一种难舍的情绪,但是赵明辉却觉得这一切都是在为一种结果储备能量。

上车之前,父亲也赶来了。看着年迈的父亲,赵明辉忽然想起那句话,“父母在,不远游。”当初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就没守在母亲的身边,等他知道消息匆匆忙忙赶回的时候,母亲已经咽气了。那时候,赵明辉好后悔。他曾想,千万不能在父亲身上重演那一幕了。而现实又常常无法把握,每一次和父亲的离别,赵明辉都会想起母亲,心里就无由地增加了几分内疚。

父亲说,庆华的婚事重要,你们要想想办法。

赵明辉点头,他看看父亲全白的头发,然后转身离去。

到了火车站,赵明辉并没有买票,而是等到天黑的时候,又坐上了返村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在离村庄不远的那个路口下了汽车。此时的村庄,淹没在莫大的黑暗之中。无论是那些庄稼,还是道路,都被厚厚的雾岚包围着。赵明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返回,其实是冒着莫大的风险的。

在自己家的门口,他从柴火垛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然后搭上院墙外的那棵枣树,三两下就爬上了厢房的房顶,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屋里的一切。

屋子里亮着灯,还没有挂上窗帘,赵明辉第一眼便看到了红叶和她身边的那个人。然而让赵明辉惊讶的是那个人并不是马志勇,而是玉敏。赵明辉屏住呼吸,屋子里的声音若有若无,赵明辉还一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赵明辉干脆在屋顶上躺下来,他望着漆黑的夜空,一种失落感正慢慢地袭来。莫非自己猜错了?莫非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正屋的门忽然响了,红叶和玉敏一前一后从屋子里走出来,玉敏似乎并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而是停在院子里又和红叶说起话来: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别跟别人乱说,男人啊,就知道寻找刺激。

红叶说,怎么会?

玉敏说,我送你的那些避孕套用过了吗?

红叶说,我扔了。

玉敏说,真可惜,要是明辉哥知道你这么浪漫,不知道该多么喜欢你呢。

红叶说,你不了解他,他那人一直多疑呢。

玉敏说,好东西呢,美国货。

黑暗中,赵明辉看不到两个人的表情,可是这悄悄话却让赵明辉的身体有了反应。

红叶和玉敏边说边走,直到后来响起了大铁门的声音,红叶才一个人走回来。赵明辉看着红叶单薄的背影,慢慢冷静下来。

真是冤枉了红叶呢。

屋里的窗帘拉上了,接着灯也灭了。赵明辉无聊地在房顶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顺着枣树又溜到院外。

赵明辉想马上离开,可是一想到遥远的路途,却又有些怵头,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有脚步声传过来。

赵明辉赶紧躲到柴火垛后面。是两个身影,其中一个说,明辉走了?

另一个说,上午走的。

怎么不多住几天?

他们都忙,咱也管不了。

忙着也好,别闲着就行。

赵明辉听出来了,是父亲和住在村西的马婶,这么晚他们这是去哪里呢?赵明辉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走进父亲家的大门,又把门关好之后,赵明辉似乎才明白了什么。怪不得父亲气色那么好呢,原来是“金屋藏娇”啊。

对于那个马婶,赵明辉一直就抱有好感,那样的好感来源于以前马婶一家对自己一家人的照顾。当初,在赵明辉一家最困难的时候,马婶一家曾给他们家接济过粮食。父亲常说困难时候见真情。但赵明辉真的没想过,父亲和马婶两个人会“暗渡陈仓”,但好在马叔也没有了,两个孤寡老人生活在一起似乎也顺理成章。

站在那里呆愣了片刻,赵明辉有点后悔回来了,都是自己的小心眼,“旧恨未去,又添新愁”啊。看来还是红叶说得没错,自己不笨,但没有用对地方。

赵明辉有些留恋地看了村庄一眼,然后毅然地背起行李包,大踏步地向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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