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结缘

之间 作者:李虎山


6 结缘

大平在方便面厂干到腊月二十时,已陆续汇给父亲四千元。晚上,他常常睡在冰冷的床上想家,想父亲从山外镇上取钱的兴奋劲儿。他想父亲一定是和母亲一块儿去的,两人赶腊月集时一定是母亲抱着一只公鸡,父亲挑着一担木炭,木炭是给镇上一家烧饼店送的。那家烧饼是祖上传下来的字号,是小镇上很有名气的店铺。虽然小镇上的人也开始烧煤气和蜂窝煤了,但做烧饼必须用木炭。只有用木炭烧铁锅,做出来的烧饼才是正宗的。

大平如此想着,坠入了梦乡。梦中,自己正在城南那所大学操场里和一帮同学抢篮球,队友一个远传,将篮球抛向篮板外,他一跳没有接住,篮球飞向场外很远的地方。他迈开大步去追,篮球却掉进了一条水渠里。他抬腿一跃,没有跳过水渠,双脚掉进了水渠中。冬天的冷水一下子使他的双脚受到刺激,冷得他直打哆嗦。他被冻醒了,原来是一股风吹开了他租住的民房的窗子,他的双脚没有盖上被子。

这个冬天的冷是西京城少见的,最低气温达到零下15摄氏度。房子里很空,没有什么可以取暖的东西,房东不让用电热毯,大平每天靠劳累入睡。现在他睡不着了,但他有取暖的办法,他把加热器捅在暖瓶内烧热水,然后将热水倒入脸盆,将脚放进去取暖。暖好脚再度上床,他还是睡不着,他想起了上高中时的情景。自己怎么会想起学校呢?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过大学校园的事情,怎么会在大学校园里抢篮球呢?想着想着他难过起来,不知不觉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他一直哭,哭到天亮。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进入城市后,大平还真没有细想过自己不能上大学的事呢,今夜的冷使他变得清醒起来。为什么自己会梦到校园的事呢?可能是那大学录取通知书在作怪。他起了床,洗过脸,刷过牙,从褥子下面取出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想用火烧掉那张令自己心神不安的硬纸。当通知书拿到手上时,那几个大红字像黑夜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它的热浪一下子将他击倒在床上。望着那些黑红相杂的字,他又一次哭了起来,他像拥抱自己心爱的女人似的,紧紧将其拥抱在怀中。他哭了许久,想找出火烧掉它,可自己不抽烟,哪儿有火呢?他重新将大学入学通知书放到褥子下面,然后洗了脸刷了牙,锁上租住的房门,向巷子深处的小吃摊走去。

吃过胡辣汤和油条,他迈开大步跑了起来,他矫健的身影穿行在马路边。冬天依旧茂盛的红叶李树和香樟树下,那些上班骑电动车或是骑自行车的人,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一个农民工。

大平跑着,心情慢慢好了起来,他觉得城市就是好,无论什么人,一到城市,浑身就充满了无限的活力。

干了整整一天的活儿,在车间里,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从车床上滚下来的圆形方便面装进箱子,然后用车子将方便面拉到包装车间。有些人在工作中偷奸耍滑,而他却想要用气力给自己换来晚上的安稳觉。

但是他失败了。第二天晚上,他又梦到自己在大学录取通知书上写的那座位于城南的大学图书馆里读书。梦醒后,他知道还是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在作怪。他起了床,从褥子下面拿出通知书,又从床下面找出一卷从工厂带回来的透明胶带,一口气跑到城市北门,看也不看,将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倒贴在城市北门外的城墙上。贴完后随手将胶带扔进护城河里,然后对着贴在墙上的通知书说:“我看你还害我不?没有了你,我金大平的心会静下来,我会好好挣钱,我要让我们家翻身,我要活出不一样的自己。”说着,他又流下泪来。晨幕中,突然响起笛子的声音,那是一首描写太阳升起的曲子,吹奏者指尖下流出明快的颤音,似在呼唤太阳升起,又似人心中的苦水往外冒的声音。在高考前期,他最喜欢的语文老师就爱在清晨的操场吹奏那支曲子,老师告诉他,那支曲子叫《旭日升起》,笛声诉说的是希望。

太阳从东边的高楼尖上挂起来时,大平跑着进了工厂,同学的哥哥已早早在门口等他。他刚接近同学的哥哥,一个不幸的消息灌入了他的耳朵。

同学的哥哥告诉大平,他父亲在昨天挑着木炭去赶集时一脚踩上冰,从山腰上滑了下来,没有大碍,就是被坡上的荆条划破了身子。

大平得到消息,跑步赶到车间去请假。车间的班长说得向上面请示了才行,大平让他快去说。班长有些为难,大平说:“我和你一块儿去。”班长就慢腾腾地挪着脚步和大平一块儿去了三楼经理室。

两人到办公楼前,看到一位一手拿着墨水盒毛笔,一手拿着一张大黄纸的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拿纸人见了大平的班长,急乎乎地说:“快到你们车间找个大学生来,看谁毛笔字写得好。赶紧出个告示,把春节放假的事提前通知一下。”

大平一看,来了机会,迈开大步抢上前接过笔和纸,铺在一方没有抽屉的米黄色桌子上,对白白胖胖的男人说:“我能写,你说啥内容吧。”

白胖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用电脑打出来的文稿,大平接过文稿数了字做了布局规划,就开始写。白胖男人说:“你不折个格子写歪了咋办,人家就给了一张纸,写坏了再没纸了。”

大平没有回应白胖男人,埋头写了起来,他用隶书写出“告示”两个字后,又用小楷书写出内容。白胖男人看着看着,发出了赞叹声。

大平收了笔,白胖男人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大平说:“秦南中学。”

白胖男人说:“不是大学生?”

大平说:“是农民工。”

白胖男人说:“农民工能写出这么好的字?”

大平说:“胡写哩,领导莫见笑。”

“见笑?你是人才呀,小伙子”。

大平的班长向白胖男人说了大平要请假的事,白胖男人二话没说就准了。最后还写了纸条让大平到财务处去结账,他用白白胖胖的手拍着大平的肩膀说:“安顿好家里事,正月初六一定来找我。像你这样的人才不能再在车间装面了,要到机关来。现在这社会,没几个年轻人还能写毛笔字。”

大平听着,内心充满了感激,转身离开了两个人,拿着白胖男人写的纸条直奔财务处。领了工资,他心花怒放地走出工厂,急匆匆地跑回自己租住在肖家村的民房。收拾好自己和房内的东西,到村口的小卖部为父亲买了一些吃的,急着往火车站赶。他计划不把父亲受伤住院的事告诉弟弟,他不能让弟弟分心。

西京城北是国家级经济开发区,一些外来企业,在三四年时间里,将昔日寂寞的一方水土,发展得热闹非凡。人多公交车少,已成为弊端。大平在肖家村口等了好半天,也没有等来公交车。索性一挥手,拦了辆出租车。刚坐到车上,连司机是男是女也没有看清。他问司机:“到解放路火车站大约得多少时间?总共多少钱?”女司机有些瞧不起他的样子说:“20块钱吧。”他听了有些心疼,但想着痛苦的父亲,他什么也没有说。出租车进了尚德门,他下了车后一头钻进尚德门汽车站,好在去秦南的长途汽车上人并不多。

顶着秦岭上冷凄凄的寒风,他急冲冲地赶到父亲的病榻前。金发财躺在鹿鸣川医院里,见到儿子后兴奋地说:“没多大事,你咋就回来了呢?我只是给你说一声,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回来了。”

大平揭开被子,看到父亲腰周围全包着白纱布,还用塑料壳子固定着。他知道能如此防护一定是很严重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父亲硬生生地推开大平,倔强地用手拉上被子盖住了自己的上身。大平捂着脸跑到墙角使劲地抽泣着,金发财看着儿子高大的身子在颤抖,眼泪也溢了出来。他擦擦眼泪笑着对大平说:“哭啥哩,这不是还能动嘛。行了,大知道我娃的心思,快去,到街上弄些吃的,大的肚子饿了。别哭了,一个大老爷们儿,眼泪汪汪的,让人笑话。”

大平擦了眼泪,返身从病榻下面将自己带回来的红色旅行包打开,从中取出一包油茶,“吱啦”一声撕开,又从床头柜中一次取出两个碗,一个碗递给父亲,一个碗递给隔壁床上一个一直看着自己没有说话的妇女。

妇女名叫雪青,她接过大平的油茶有些受宠若惊。她的腿上也打着石膏,她本来想起身推让,动了动身子,却没有坐起来,挣扎了好几次,才勉强将靠在被子上的上身提高了位置。她对大平笑盈盈地说:“婶不吃,快给你大吃,他快一天没吃没喝了。”

大平高晃晃的身子站在雪青面前,他用双手端着花瓷碗,直挺挺地坚持着。

雪青终于接住了碗,金发财转身对雪青说:“赶紧吃,我这大儿子是一根筋,你若不吃,他会在你面前站一晚上。”

雪青用笑回敬着金发财。她一边用白色镀锌的勺子,将灰色的油茶往嘴里送,一边说:“你老哥有福气呀,一看这娃就是个孝子。”她咽下一口油茶,略有所思地说:“如今这世道,生活比咱小时候好了,可人的心全变了,不肖之子多了。自你儿子一进门,我就看上娃了。乖娃,有这样的娃,就有你老哥享的福。”

两个病人喝了油茶,大平到洗涮室洗了碗,然后坐在两床之间米黄色的方凳上,又从旅行包里取出了自己为父亲买的蛋黄派小面包,分发给床上的两个病人。雪青还是让着,大平依然固执地让她吃。最终雪青接住了,但她没有吃,她把小面包放在蓝色的床头柜上。

大平自进门后一直没有说话,帮助父亲和邻床的雪青吃过、喝过,他才问金发财:“我妈咋没来呢?”

金发财欠了欠身子,用手抹了抹嘴说:“早上来了,中午我让她回去了。家里的猪、鸡没有人看咋行呢。”

大平从口袋中掏出卫生纸,替父亲擦了贴在嘴边的蛋糕渣说:“我明天回去换我妈来照看你。我给咱弄些柴,要不过年烧啥哩。”

金发财说:“能行,我也是这样想的,你既然回来了,就安心把家里的事做做。”

大平又问到:“烧饼店的木炭还欠人家不?”

金发财说:“还欠三担,你想办法补上。”

说过后,大平扶着父亲上了厕所。从厕所回来,金发财问隔壁的雪青上厕所不,他要让儿子扶她。雪青想上厕所,却有些不好意思。大平二话没说,将雪青背到厕所门口,等雪青解了手,他又把她背了回来轻轻地放到床上。之后,大平从提包里取出一卷卫生纸,放到两人中间的床头柜上。他对金发财说:“我要出去找住处。”金发财说:“去吧,到街上吃些东西。”

大平“嗯”了一声就走了。

被大平的行为感动得几乎要流泪的雪青,对金发财说:“你这娃子是个怪人,也不问我值不值得他照顾,就给我和你一样的待遇,真让我眼红哩。”

金发财有些骄傲地说:“这个娃有心性、善良,本来已经考上了西京的一所好大学。可偏逢了个没本事的爹,把娃害了。”说到此,金发财眼里闪出了晶莹的泪花。

雪青知道自己说到了别人的痛处,发出感叹说:“古人说,是金子在哪儿都会放光,不一定上了大学才能成才。你没看咱镇政府门口贴的那些有钱人的照片?那些纳税大户,哪一个上过大学?不是照样人五人六的。”

金发财用手揉了揉眼睛,他是想控制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溢出来。他一边揉眼睛一边对雪青说:“你说的这些我信哩。”

雪青充满了信心对金发财说:“老哥你记着,我不知道你上大学的那个老二咋样。就你这个老大呀,将来一定是个人物。”

金发财有些兴奋地说:“我不指望他能成什么大气候,只要能修座房娶上个媳妇,像个人能持家过活就行了。”

雪青也来了精神,她直起身子面对着金发财,声音有些自信地说:“大哥,你放心,你娃这媳妇我包了。”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夜,金发财才明白,雪青要把自己在市里上学的小女儿许给自己的儿子,金发财内心满是兴奋。但他又一想,感觉这雪青的话是在骗他,人家的女儿在市里读师范,咋能看上咱的娃呢。他又想,世事有时也是很难预料的,也许有一份缘分在暗中聚集呢。

金发财看着灯光下雪青发亮的发梢想了许久,他想不明白雪青的心事。但他知道雪青是个苦命人,男人被车撞死了,大女儿嫁到城里,是她一个人供着二女儿上学。好在撞死男人的人给她赔了钱,要不是那样,她也和自己一样会为孩子上学的学费愁煞心肠呢。

大平出了医院门并没有到街上找住处,他踩着月光向庙岭奔去。见了父亲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到母亲。

二十里山路大平走了两个多小时,他到家时母亲还没有睡。母亲正在灶台上和着面,正准备烙馍哩。金发财爱吃葱花饼,老婆是准备将葱花饼烙好明天送到医院去。

见儿子摸黑回来,母亲有些怨大平,她说:“你长这么大这可是第一次一个人走夜路,要是碰上啥咋办哩。”大平说:“能碰上啥,豺狼虎豹全没了,神鬼也没了。这不,我好好的嘛。”大平说着一屁股坐在灶堂的木墩上开始给灶堂添柴。灶堂里的火舌舔着铁锅底,从灶门头上红堂堂地冒了出来,一下子把大平的脸映得通红。母亲在灶头上看着儿子脸上向外冒着虚汗有些心疼,但依旧有些责怪大平:“你就是嘴硬。”说过,她将一张擀好的饼子在擀面杖上翻了几下,“啪”的一声放进热锅里,她又匆忙从堂屋的柜子里取出一袋方便面,给面泡好,锅里的饼子也熟了。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吃相,做母亲的有些心酸。她从锅中取出馍,又将四个鸡蛋打进锅里。

吃过喝过,大平一头倒在热烘烘的做饭炕上,不一会儿呼噜声就传进了母亲的耳朵。母亲心疼地走进炕间帮儿子脱了鞋,把儿子往炕里推了推,又为儿子盖上被子,自己接着忙活。

第二天,大平用摩托车将母亲带到医院,交了近两千元的医疗费,安顿好父母和雪青。他好像是预感到那个雪青和自己有什么渊源似的,特意叮嘱母亲一定要照顾好雪青。

大平从内心深处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感觉,自他第一眼看见那个雪青,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他觉得雪青的目光中有一种渴望,渴望别人的帮助。虽然他不知道雪青的家庭都有什么成员,但他觉得她的面相很善良,也很亲切。在踩着月光往家赶的山路上,他想也许是自己离开母亲时间太长了,有一种对母爱的渴望。看到那个雪青好像是见到了母亲,急着把自己的情感释放给母亲。

当他与母亲同住一夜,第二天再见到雪青时,依旧觉得她很亲切。他总想为她做些什么,甚至在为父亲缴住院费时,他都想问一下雪青的医疗费情况。但最终他没有问,因为口袋中的钱不多。他想,如果自己的口袋中有两万元,那么一定会问雪青的医疗费情况的。总之,他自己也说不清,雪青为什么会让自己牵挂,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赞不绝口,还是她善解人意的慈祥目光?

安顿好父母,大平迎着凛冽的寒风,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回到村里。村里的老人都以为他上大学去了,见他回来了,都来看望。问他在西京城见到自己的家人没有,大平告诉他们学校管得很严,他没有机会出校门,没有见到村上的任何人。又有人问大平你回来了小平咋没回来呢?大平告诉人家自己和小平不在一个学校,听说父亲病了,自己就急着往回赶,没顾上和小平说。

村里人信了大平的说法,张老师拍着大平的肩膀用赞赏的口气说:“你做得对着哩。你弟他人小,又不爱言语,你是老大,家里事你领先着接管是对的。”

大平原来只知道用功读书,每周从家中带米面去学校,他哪里知道料理家务事如此复杂:给鸡喂哪个柜子里的粮食?给猪吃什么样的饲料?给屋檐下的兔笼里放什么草?

面对烦琐的一切他有些发蒙,只好叫来邻居秋娥帮自己。秋娥比母亲小许多,两个人每天会在给猪倒食时,靠在栅栏上聊一会儿天,秋娥知道母亲如何料理家务。

在秋娥的指点下,大平按母亲的习惯给猪喂了食。之后,他拉了架子车,提了斧头、锯子和绳镰去门前的大山沟里砍柴。山里人还没有开始烧煤气和蜂窝煤,做饭取暖一切都靠木柴。山里人全靠山养活,没有了山上的树木,山里人不知道如何活呢。

如此日子,大平过了五天,院坝里柴堆如山,左邻右舍夸大平弄柴是个行家。他的柴堆里有新砍的栲树和青冈树,亦有红艳艳的干松梢子,他五天时间弄足了过年的烧柴,第六天他去了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他碰到了放寒假回家的小平。

大平把家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小平,小平有些吃惊。他想和大平一块儿去医院,大平说你先回家,我自己去,一会儿就回来。小平想自己去医院也没啥用,就从大平手上接过钥匙回家了。

大平到医院后,发现雪青已经出院了。他一想也是,腊月二十六了,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谁能在医院待下去。他决定把父亲也接回家,给父亲治疗的郭大夫同意了。郭大夫说父亲的腰骨头没有大问题,回家养一些日子就好了。

大平把父亲放在摩托车后边,用一条长长的布带子将父亲的腰拴在自己腰上。他的计划是先将父亲送回家再接母亲,母亲却坚持自己走回家。母亲说:“在医院待了五六天我头有些闷,走走山路吸些新鲜空气会好一些。”大平同意了母亲的想法,就带着父亲从大路上绕道五女石,向山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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