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第一头牛

一

米兰·昆德拉是一位我喜欢的作家。在昆德拉的长篇小说《不朽》中，他宣称最值得写的小说，是无法改编成电影或戏剧的小说。然而在现实世界，他不但在布拉格电影学院任教多年，还以编剧的身份，将自己的小说《玩笑》搬上了大银幕。

这其中的反差很矛盾，却以最自然的形式存在于昆德拉的创作生涯。我为自己这本书写序时，内心也充满了反差：一方面，我不会用我认同并追求的文学标准来评判它，因为那样对书里的故事来说过于严苛；另一方面我也很清楚，在我的写作维度中，这些故事还是孩子，是青少年，正在经历成长，而且是那种不断犯错式的成长。

尽管忐忑，我还是坦然接受了这个反差。在我看来，写作是一个高度私人化，并充满各种试错的过程。好在作者很幸运，因为写作的容错率极高，我们没听说过有谁会因为第一部作品马马虎虎，就停止了写作。在这方面，电影又成了文学的反例：一部没能及时收获正面回馈的片子，足以断送一位导演的职业前程。

二

翻开这本书，你会看到一个人从孩童到中年，从中国东北到美国东北的漂流轨迹。你发现这个人很普通，比如他和许多男孩子一样，从小爱打游戏，但没有上瘾。他爱踢足球，可直到大学毕业，他也没买过一双皮足（球鞋）或一件正版球衫。爸妈爱他的方式，像极了千千万万的中国爸妈：他长大后他们从未拥抱过他，却在三更半夜把他漂洋过海的行李箱装了又拆，拆了又装。在美国中西部的小镇，每个月花十几美金理一次头发，让他看到了人生百态。出国十多年，他搬过无数次家，见识过无数聚散离合，才发现人和人好像星辰，看着很近，其实远到让人无法理解。他一路风尘，揣着绿卡回家，从小长大的县城却被时间之风吹走了。他和国内的亲人被疫情分隔着，他从未上网查过一次机票，因为他抱定了一个信念：总有一天他会回去的，简简单单，从从容容，就像过去回国看他们那样。

如果人生是一场足球赛，这本书就是他的上半场。也许不够跌宕起伏，也许缺少精彩射门，却是他一脚一脚实实在在踢出来的，这就是非虚构赋予本书的最大力量。

三

First Cow是我去年看的一部片子，女性导演凯莉·赖卡特以细腻温柔的镜头语言，重筑（或是解构？）了美国西部淘金梦——那个贪婪而暴力的男性世界。我喜欢First Cow的这种反差，还有质感与节奏；《人间漂流》又是我的第一本书，这篇自序的题目便取自电影的中文译名《第一头牛》。

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自己对电影的关注绝不少于文学。

说到底，我认同昆德拉为“最值得写的小说”定下的标准：他所谓的“无法改编成电影或戏剧”，是在强调小说能够抵达的复杂与多义性。与此同时，我无法拒绝电影对我写作的滋养。又是一记反差。

四

最后是感谢。

感谢沈燕妮。2016年在燕妮主持的“网易人间”发表非虚构故事，被我认为是自己写作的开始。

感谢新经典人文社科总编辑杨晓燕老师。没有她的热情支持，这第一头牛就不会养成，更不会与您见面。选稿和修稿的过程中，杨老师提供的信任与空间，让我深受鼓舞。

感谢新经典编辑王宇昕。宇昕在出书过程中表现出的细心、耐心与责任心，让我印象深刻。

感谢那些关心我写作的朋友，是你们让写作的孤独变得可以忍受。

感谢我的家人。人生的这场球赛，你们永远是我的队友。

小杜
2022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