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任天堂的红白祭

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著


任天堂的红白祭

“祭”者“机”也。所谓“红白祭”,就是“红白机”,大名鼎鼎的Nintendo,中文音译“任天堂”。

三十年前的我们是县里第一代玩家,年幼、懵懂,光瞅日本人造的那塑料盒子一红一白两样色儿,亲切、接地气,就叫它“红白机”,根本不知道“任天堂”这么好听的名字。

之所以自诩第一代玩家,是因为我们最先发现了老房太太,而老房太太又是县里最早做红白机生意的。

这老房太太也未必姓房。事实上,没人知道她到底姓啥。我们只是觉得她和她那间房子都挺老的,皱皱巴巴,面相上有那么一点相通,就合并在一起,喊她“老房太太”了。

老房太太家独门独院,前院养鸡,后园种菜,当中一小平房,半砖半草,没客厅,没厕所,一灶房,一土炕,仅此而已。那两台让我们五迷三道的红白机,外加一彩电一黑白,全都摆在老房太太的土炕上。至今记得铺在炕上那人造地板革的图案,大菱形块儿套中菱形块儿,中菱形块儿套小菱形块儿,菱菱形形无穷尽也,就像《俄罗斯方块》里总也落不完的小块块儿,瞅时间长了眼晕。

想是年岁大的人都怕冷,老房太太家那土炕总烧得贼热。我们穿着棉裤盘腿儿坐她那炕上搓红白机,时间长了难免烫屁股,就改成蹲。蹲久了腿又麻,再改成坐。坐坐蹲蹲没个停歇,像一群抓耳挠腮的小猴儿。有的小伙伴打得太投入,一直烫着屁股而不知觉,还坐那儿用冻皴了的、刚抹完鼻涕的小手猛搓手柄。老房太太被搓得心疼,可是也得受着,依旧笑呵呵给我们换好卡带,端来脸盘,里面盛了温水。

“寒儿,都洗洗手吧。”

老房太太有点口齿不清,把“孩儿”叫成“寒儿”了。说来也怪,我们这群熊寒儿平时在家作妖成精,到她这儿就都听话了。那脸盆挤进来一圈儿小手,温水跟着变成了浑水,然后是黑水。老房太太也没闲着,转过身,赶紧用抹布把手柄挨个儿擦一遍。至于洗手擦手这几分钟,自然要算进红白机的钟点里。

老房太太按钟点收费:彩电一小时两块,黑白一小时一块。若是单打游戏,比如《恶魔城》,无需用颜色区分主舵副舵,所以彩电黑白无所谓。但像我这种注重画面体验的闷骚型玩家,老房太太那台十四寸黑白就显得廉价而可憎了。

之所以定义自己为闷骚型玩家,还有个原因:我特别钟爱“救媳妇儿”类的游戏。像《魂斗罗》《沙罗曼蛇》是救人类救宇宙的,关我屁事,画面音质再屌也没兴趣。《坦克大战》那种田字格式的鬼东西更是碰都不碰。《超级玛丽》倒是救媳妇儿了,可小狗小龟小刺猬吃蘑菇啥的咋看咋像小孩儿过家家。关键那时候不懂英语,盯着卡带背后那缺德翻译“超级玛丽十合一”犯嘀咕,玛丽不是女名么,咋一老头儿在电视里追着蘑菇呼呼跑呢?

“老头儿吃蘑菇”,是我给这部全球爆款起的绰号,以表达内心的不屑。

第一款喜欢上的游戏是《影子传说》。打斗场面包括竹林、阁楼、屏风、小河沟,武器有刀、剑、飞镖、带火的飞镖。杂兵是满天乱飞的小忍者,精英怪是戴斗笠、会吐火的老盗。居然还有必杀,就是那本能下咒语的天书。背景音乐有点糙,但很热闹,走的是正宗东洋风,跟剧情也搭。通完春夏秋冬四关,媳妇儿就穿着大红和服站那儿等我了。可惜这游戏出世太早,受技术所限,这媳妇儿看起来不但模糊,而且面无表情,根本就是一僵尸新娘。最匪夷所思的是她跟我手牵手正往家走呢,却被身后飞来一黑衣忍者给叼走了。一声不吭,就那么活活叼走了。只好从头再救,春夏秋冬又通一年,她又穿着大红和服等我,木木地也不亲我一下,又被黑衣忍者叼走,如此往复,根本就是一红白机版的西西弗斯。到最后我钱没打光呢,媳妇儿却已救腻歪了。

真正百救不腻的是《双截龙》:铁拳、飞脚、棍棒、匕首,充分满足了我们对街头混混打群架的想象。最重要的是那媳妇儿做得带劲儿,基本跟《城市猎人》一个水准。穿裙子躺在那儿,就等我干掉boss(游戏关底的敌人)上来救呢。救完了还有对话,可惜都是日文,一句都看不懂。最后压轴的是亲嘴儿,虽说只是两片像素极低的唇形拼图贴在一起,但对我这个熊寒儿来说已是莫大的刺激了——毕竟,在游戏之外,为救这媳妇儿我可是冒着回家挨捶的风险。

老房太太卡带很全,五颜六色一纸箱。不过在她家的消费体验也不无瑕疵。一是前院养的那些鸡总时不时往屋里探头探脑,尤其那只公鸡胆子忒大,突然蹦上炕乱叨,被我们摁住,脖子上的毛都给薅了。二是老房太太家墙上挂的钟不准,总是快。有回她指着钟说,寒儿,八点了,赶紧把钱给了都回家,要不又挨揍了。噔噔噔跑回家一看,《新闻联播》还没演完呢。所以她其实挺黑的:一黑白一彩电,明面儿上一小时收三块,但让那破钟往前一赶,最少四块。那时候四块就不少了,学校发一套校服才收二三十呢。

当时我们没谁能一下掏出三四块的零花钱,都是调着花样各种众筹,今天你回家说发大水捐款,明天我回家说改校服加钱。大伙儿把筹来的钱捐一起,跑到老房太太家黑白彩电昏天暗地打包消费,不知算嬉皮还是共产。

今儿谁出钱多,谁就多打会儿。暂时轮不上的也别蹲炕上傻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作业赶紧帮着划拉。划拉不爽了就抢过手柄猛搓一会儿。有时居然还剩了钱,又不愿回家,老房太太就给她的寒儿们煮方便面。也是人多饭香,她煮的康师傅永远是最好吃的康师傅。

挂钟可以调快,康师傅的价格自然也是小卖铺的两倍。有时我们没钱,却想打想吃,就先欠着。欠急眼了就偷家里的国库券,尽管三十块国库券在她家只能折成十块消费,但千万别想赖账,老房太太可是翻过你的作业本儿,知道你几年几班叫啥名儿,急眼了跑学校找你去。

老房太太一个人单过,我们就从来没见过老房头儿。倒是有一儿子,戴一副大厚眼镜,冬天一进屋就摘下来,哈半天气才能把霜擦利索。我们叫他“房大眼镜片儿”。每次房大眼镜片儿过来,老房太太都贼高兴,杀鸡,炖鸡,最次也得包顿饺子。买卖也不做了,撵走我们这帮寒儿,收起红白机和卡带,娘俩儿坐炕上吃好吃的。

有那么一次,我犯了救媳妇儿的瘾,刚放学就跑过来,看见房大眼镜片儿拿焊烙铁修红白机,炕上摆了一大碗鸡汤。可是他修完红白机就走,鸡冠子泡在汤里,一口没动。

那鸡汤还热乎,老房太太垫了抹布双手捧起来,问我吃没吃。

我愣了一下,撒谎说吃了。老房太太就把鸡汤端回灶房,红白机插上《双截龙》,一直看着我打。平时可不这样,我们一群寒儿在炕上打,她前院喂鸡,后园浇菜。我被看得不自在,没等救完就要结账回家。老房太太居然不收钱,还说赶紧走吧寒儿,回家太晚你妈该着急了。

我们县里有两所小学。第一小学离老房太太家很近,简称“一小”。第二小学离老房太太家很远,简称“二小”。我因为搬家,从一小转到二小,就很少去老房太太家消费了。二小侧门口也有一处快活的所在,就是那家卖茶蛋的铁皮铺子。

当时县里都说二小教学条件不行,我在这方面早熟,已隐约猜到这是在说读二小的孩子家里条件不行。果然,一去那茶蛋铺子,这猜测就被证实了。卡带满打满算不过十盘,还都是千合一(盗版卡带,一千合一的游戏合集)那种水货。最没出息的就属那破彩电,十六寸的宽窄倒也能忍,关键是屏幕跳个不停,这玩儿个屁啊?不玩儿了!哎,别走,卖茶蛋那女的叫住我,狠拍一下彩电,就不跳了。那就再打会儿吧,我又坐下来,可很快又跳。再跳,就再拍,越跳拍得越狠,跟拍小孩儿屁股似的,我都怀疑那彩电就是被她拍坏的。

她也按小时收费,却没有老房太太收得有气魄。因为彩电屏幕跳,只敢畏手畏脚收一块五。可这么低的价,还是让二小的玩家们望而却步,《双截龙》第六关往后根本没机会见过。所以我这个一小转过来的让他们大开眼界。

卖茶蛋那女的看我出手大方,最低消费一个小时,不像别的孩子十五分钟半个钟头那么抠抠搜搜,就免费赠我一颗黑乎乎的茶蛋。剥开皮儿咬一口,又苦又咸,强忍着噎下去,不得不再花五毛钱买一瓶汽水通嗓子眼儿。

后来再去那茶蛋铺子,发现忙乎的只有那女的。她倒是有男人,瘫痪了,躺在杂货后面的床板上,时不时发出一声呻吟。她还有个娃娃,小姑娘蛋儿,在杂货堆上爬来爬去。我和二小的玩家们混熟了,都挺喜欢逗那小姑娘蛋儿的,手指伸到面前,她会表演对眼儿,我们就笑,她也跟着笑,露出奶白奶白的小牙。

那女人不光在铺里卖,还把茶蛋装保温瓶里上街卖。她人出去了,铺子里还咕嘟咕嘟煮着一锅,我们继续打我们的红白机。据我观察,二小的玩家家里条件再差,也没人动那锅里的茶蛋。不知道是嫌不好吃,还是忌惮那瘫在床板上的男人。

那男人时不时冒出一两嗓子呻吟,夹在电子乐与喊杀声当中。我们继续打我们的红白机,若无其事地盯着一跳一跳的屏幕。

有一回,那女人又扛着保温瓶出去卖茶蛋了。那天我们都不缺钱,屏幕也不跳,媳妇儿救得格外专注顺畅,还有几个二小的也抻了脖子看得兴高采烈。那小姑娘蛋儿在杂货堆上爬着爬着,一把没抓住,跌在铁筒打的火炉上,整整一锅茶蛋都翻了,扣在她身上,过一会儿才哭出来。我们都蒙了,有个二小的胆大,上去扒开茶蛋,抱起小姑娘蛋儿,撂柜台上,撒腿就跑。我们也跟着跑,一口气跑到街里,气都来不及喘,仍然能听见那小姑娘蛋儿在哭。我们问那个胆大的到底烫成啥样,他脸色土灰,说他也没看清。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茶蛋铺子。后来憋得不行,站在胡同口犹豫,可一想到那扣在小姑娘蛋儿身上的茶蛋,仿佛又听见那哭声,就不敢往里去了。

茶蛋铺子没的去,老房太太家也拆了,我就很少碰红白机了。好在一上初中,县里就有了投币的街机,三国、恐龙、街霸,还有打麻将脱衣服的,比《双截龙》救媳妇儿花哨太多,也就把红白机给忘了。

再往后就是高中,又出了PS(PlayStation,索尼公司的著名游戏机系列)的游戏,《FIFA》《天诛》《月下夜想曲》,画面够细,情节够复杂,可因为有高考压着,就是提不起兴致。

等上了大学,校门口成排成排的小网吧,从来都没进去过——这,就算长大了?

所以对于游戏的回忆,就停留在红白机上吧。一任天堂,一世天堂也。

是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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