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总论

陈柱讲中国散文史 作者:陈柱著


骈文渐成时代之散文 两汉三国

第一章 总论

汉继秦反文之治而为崇文之国,虽汉高祖马上得天下,薄儒生,溺儒冠,而大风一歌,实为开国之至文。厥后楚元王学诗,惠帝除挟书之律,文帝使晁错受《尚书》,使博士作王制,又置《尔雅》《孝经》《孟子》博士。《汉书•艺文志》云:“迄于孝武,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故自孝武以来,益彬彬多文学之士矣。

汉之文学渊源于战国者为最多,辞赋既原于屈宋荀卿,而京都一类,侈陈形势,亦本于苏秦张仪之游说。凡此韵文之属,今姑勿论。若汉之散文,则莫盛于书疏。此亦本于战国策之书说。姚姬传《古文辞类纂》,于奏议类列楚莫敖子华《对威王》,张仪司马错《议伐蜀》,苏子《说齐闵王》,虞卿《议割六城与秦》,中旗《说秦昭王》,信陵君《谏与秦攻韩》,李斯《谏逐客书》诸篇,于贾山《至言》,贾谊《陈政事疏》之上;于书说类列陈轸《为齐说昭阳》,及苏秦《苏代淳于髡游说》诸篇,与范雎《献书昭王》,乐毅《报惠王书》,汗明《说春申君》等篇,于邹阳《谏吴王书》《狱中上梁王书》,枚叔《说吴王书》,司马子长《报任安书》之上:可谓明文体之源流者矣。

汉人最重辞赋。班固《两都赋序》曰:“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闲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秦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此以文章二字专指辞赋而言,则汉人之重视辞赋可知矣。《楚辞》源于三百篇,汉赋又源于《楚辞》,而汉人之散文,实皆多受辞赋化。柳宗元《西汉文类序》曰:“殷周以前,其文简而野。魏晋以降,则荡而靡。得其中者汉氏。汉氏之东,则既衰矣。当文帝时始得贾生明儒术,武帝尤好焉,而公孙弘董仲舒司马迁相如之徒作,风雅益盛,敷施天下。自天子至公卿大夫士庶人,咸通焉。于是宣于诏策,达于奏议,讽于辞赋。传于歌谣。由高帝以讫于哀平王莽之诛,四方文章,盖烂然矣。”此言西汉文章之盛,而文质得中也。其所以如此者,盖不特辞赋为汉文之特色,为受《楚辞》之影响而已;即其《书疏》等散文,亦莫不渐受辞赋之影响,而日趋于富丽,如贾生司马相如之徒之所为是也。故西汉之散文,为李兆洛《骈体文钞》所选者,如汉景帝后六年《令二千石修职诏》,汉武帝元朔元年《议不举孝廉者罪诏》,元狩二年《报李广诏》、贾山《至言》、贾生《过秦论》、枚叔《上书谏吴王》、邹阳《狱中上书吴王》《狱中上书自明》、司马长卿《上书谏猎》《难蜀父老》《喻巴蜀檄》、晁错《对贤良文学策》、公孙宏《对贤良文学策》、司马子长《报任安书》、刘子政《上灾异封事》《讼陈汤疏》、刘子骏《移太常博士》等篇,虽不能即谓为骈文,然而不能不谓为已将成骈文之体势者也。由西汉而渐进至东汉,由东汉而渐进至于三国,若子桓子建兄弟,遂为六朝骈体之宗师矣。

西汉武帝时代之散文已有与骈文无异者,今录邹阳枚乘各一篇如下:

邹阳《狱中上书》

臣闻忠无不报,信无不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昂,昭王疑之。夫精诚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熟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极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佯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今乃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

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而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于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词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折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身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人主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穆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于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患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意。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信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雠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比矣。

是以圣主觉悟,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雠而强霸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霸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隳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沉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隋珠和璧,只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德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拘挛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沉谄谀之词,牵帷墙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砺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掘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枚乘《谏吴王书》

臣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士,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愿披腹心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言。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县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不可复结,坠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以为大王惑也。人性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阴而止,景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沧,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救火也。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大,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内耳。此于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经而寡失。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砻底厉,不见其捐,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臣愿大王熟计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此二篇比物连类,虽后世极丽之骈文,何以过之?故曰:两汉之世为骈文渐成之时代也。至于三国,遂几于骈文时代文。

第二章 由学术时代而渐变为文学时代之散文 两汉

第一节 总论

自《春秋》以上之诸史,皆为治化而为文;周秦诸子,则皆为学术而为文,无专以文为事者。屈平宋玉为韵文专家,似专以文为事矣;而实亦本于忧时怨生而作,亦不能谓专以文为事者也;盖其不欲以文见者其素志也;其不得不专以文名者其不幸也。至汉之贾谊,擅长奏疏,而不得行其志,始为赋以吊屈原,又自伤寿不得长,为《鵩鸟赋》,是为汉代辞赋开山之大家:然揣其始志,亦未尝欲以赋家名于世也;不得已而为劳者之自歌耳。故《太史公书》以谊与屈原同传,均不幸而以辞赋名者也。至枚乘司马相如之徒出,始专以辞赋为务。承其流者有枚皋、王褒、扬雄之徒,刻意摹拟,均专欲以文争胜。太史公作司马相如列传,尽录其《子虚》《上林》诸赋;班孟坚作《扬雄传》,尽录其《羽猎》《反离骚》等文;盖即后世《文苑传》之所自仿,而文学与学术离而为二之所由起也。又太史公传《儒林》,尝以文学与儒者同称。及班固《两都赋序》,乃专以文章属辞赋。且班氏所称诸家如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倪宽、孔臧、董仲舒、刘德、萧望之等,今诸人之赋,皆多残亡,唯司马相如、刘向之赋,尚有存者,刘向之《九叹》,亦不为世所重。疑此辈皆多以经术家追逐时好而作辞赋,谅非其长,故不能工,而不能传于后世。唯司马相如史不称其精湛他学,唯以辞赋见称,实为文学家与学术家分家之始祖。自是而后,汉之学者,乃有专为文学而文学者矣。

《后汉书•文苑传》,自杜笃王烈凡二十二人,皆专以文学名者。范蔚宗赞之曰:“情志既动,篇章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淫费。”盖彼等皆纯粹之文士矣。

第二节 辞赋家之散文

汉代辞赋家可谓至众,不可殚述,兹择最著者二人以略见一斑焉:曰贾谊、曰司马相如。其他如扬雄、班固、张衡之伦,其所为散文,亦莫不受辞赋影响,不能具论焉。《史记•贾生列传》云:“贾生名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征为廷尉。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余,最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乃自以为不能及也。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至太中大夫。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佐。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又以谪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辞云云。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其辞曰云云。”贾生实为汉代最早之赋家。其辞赋作品,可谓追踪屈宋,缩长篇为短章,虽祖述屈宋而不蹈袭屈宋。汉之赋家如司马杨班虽以富丽胜,而论气格则未能或之先也。然贾生之散文亦为汉代之冠。张溥辑一百三家有《贾长沙集》一卷。今选录其《过秦论》上篇如下:

过秦论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齐、楚、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秦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倚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此文排比敷张,实有辞赋色采,自“且夫天下非小弱也”至末即为班固《东都赋》末一段所本。其文云:

且夫僻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洞达万方辐凑,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侠逾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子徒习阿房之造天,而不睹京洛之有制也;识函谷之可关,而不知王者之无外也。

陈石遗先生云:“论辨一类,古今以贾谊《过秦论》为称首。其名为过秦,始见于《新书》,太史引作《秦始皇本纪论赞》,本只一篇,后人分作三篇。首篇《过秦始皇》,次篇《过二世》,三篇《过子婴》。其实如此巨制无他妙巧,不外开合擒纵而已。纵之愈远,擒之愈见有力也。首篇首言秦之数世,种种强盛,次言六国之谋臣策士,合从并力而无如秦何。又次言秦盛,六国益复种种强盛,天下益无如之何矣。皆开也,纵也。而陈涉以匹夫亡之,然仅此一合一擒,未免过于简单。故又用且夫一段推开,将陈涉与六国层层比较,山之峰峦迴抱,水之港汊溁洄矣。”

贾生之奏议,有《陈政事疏》,为汉人奏议中第一长篇文字,实为后世万言书之祖。其文亦最多排偶,今以文长不录。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又云:“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斯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上许令上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是为汉赋第一篇富丽之作,实亦原本宋玉之《高唐》也。《一百三家集》有《司马文园集》一卷。相如既为辞赋大家,故擅长辞令,雍容娴雅,兹录其《谕巴蜀檄》如下:

谕巴蜀檄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

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雠。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

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喻百娃,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己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偏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其文亦甚多排偶,贾生以气胜,长卿以韵胜也。《石遗室论文》云:“《史记•陆贾传》载贾说南越王赵佗说,司马相如本之以为《谕巴蜀檄》。檄之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云云,即陆贾之鞭笞天下,劫略诸侯云云也。檄之摄弓而驰,荷戈而走,人怀怒心,如报私雠云云,即陆贾之将欲移兵云云也。檄之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若此,即陆贾之天子怜百姓云云也。檄之发军兴制,惊惧子弟云云,即陆贾之以新造未成之越屈强于此云云也。檄之身死无名谥为至愚云云,即陆贾之掘烧先人冢夷灭宗族云云也。但陆说尤质直耳。”师说可谓深悉文章嬗变之迹。今录《史记•陆贾传》贾说南越王佗原文如下,俾得参照。

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陆生至,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廼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于是尉他廼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皇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廼比于汉?”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廼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陆生卒拜尉他为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

第三节 经世家之散文

汉人《书疏》,传于今者几尽为经世之学。就中文之尤工者为贾谊、晁错、赵充国、贾让、刘向之徒。贾文前已论及,刘文容后言之。今略论晁赵二家焉。

《汉书•晁错传》曰:“晁错,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错为人峭直刻深。考文时天下亡治《尚书》者,独闻齐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廼诏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错受书伏生所。还因上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拜为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是时匈奴强盛,数寇边,上发兵以御之,错上言兵事。”兹录其文如下:

上言兵事书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境,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持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之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率,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大有利。非陇西之民有勇怯,廼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繇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邱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邱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也,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雚苇竹萧,草木蒙茏,支叶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音相失,此不习勒卒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予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兵之至要也。臣又闻大小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五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簿,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十击一之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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