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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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时何易 作者:田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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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时何易》,这戏的剧情把江彪吓着了。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他当然记得她高考前给他写过一封信。在附中,孔妍妍的文笔中等偏下,但那封信感情饱满真挚,一看就不是小女孩的胡闹或恶作剧。他至今记得她写道:“今年寒假后,我知道你的婚姻出了问题,你并不幸福。孩子的妈妈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深深伤害了你。如果你能重获自由,我愿一直等着你。”没受过婚姻荼毒的人,看不出这话的分量。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自己的婚姻是自己选的,过得不幸福怨不得旁人,更不能抛妻弃子另起炉灶。孔妍妍这份情义太重了,他只能放到心底暂时感动、温暖一下,日子不可能因插曲而改变。从2000年7月30日芦苇荡事件发生后,他的后半生就已注定。没插曲、没变奏曲,只有主旋律,那就是和老婆孩子一路走下去,头破血流也无怨无悔。

他若有半点异志,或意欲徐图再举,也不会快刀斩乱麻,回绝得毫不拖泥带水。对于当年拒绝孔妍妍,他一直问心无愧,才有了今日以长者身份面对她的尊严和勇气。至于那封信,阅后即焚,眼看它痛快地化灰化烟,心底虽微微疼痛,但踏实和坚定感更让他满足、舒服。

“昨天走得匆忙,领导今天给我要回函呢。”孔妍妍公事公办的口气,她真的一下班就来体验生活了。来得还很巧,正赶上要开晚饭。她从没见过扎着围裙的江彪,认真多看了几眼。上学的也回来了。孔妍妍把一包酱肘子递给江彪,鸭脖子给克明当零食。

江彪指着桌上的菜,问她合不合胃口。孔妍妍乐了:“全是我爱吃的!”江彪只当她是头一次端饭碗的客气。上了饭桌才知道,这丫头是真不挑、真能吃,吃着还情不自禁地夸:“真好吃真好吃!”江克明都顾不上自己吃了,一门心思看着她。他头一次见到这样吃饭的人:速度快却不是狼吞虎咽,小嘴紧闭着几乎不出声,更不吧嗒嘴,但就是让人觉得香甜。

江彪都疑惑自己做的饭菜有那么好吃吗?一见她吃饭,他所有的烦恼都没了。

“你们每天都这么吃吗?”孔妍妍终于腾出嘴问了一句。

父子俩同时一愣。看她往吃得见了底的盘子上指了指,似乎明白了。

“那我交伙食费每天来蹭饭吧。”她生怕被拒绝似的,拿起手机就要给江彪转账。这才知道别说微信,她连江彪的手机号也没有。

把该加的都加上了,她又开始算伙食费。江彪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要是不嫌伙食粗劣,来吃就好了。”

“那不行,”孔妍妍说,“我是奉单位指派体验生活,这钱得剧组出。”

江彪摆摆手连说算了。孔妍妍算了一会儿,给他转了一千块钱,江彪没收。

父子俩心照不宣开始“石头剪刀布”——推举洗碗的人。后来她发现,不光洗碗,刷马桶、擦玻璃、拖地……爷儿俩也都猜拳定输赢,其实有时猜拳也白猜,克明那小子输了就耍赖,必要攀扯江彪多干点儿。

小孔见他们猜拳洗碗,也乐呵呵加入,她当然玩不过每天都玩的老手,江彪赶紧宣布游戏结果无效,他去洗碗。克明不干,说愿赌服输,其实最不愿赌服输的是他自己。

“那你们也别石头剪刀布了,我每天洗碗,抵伙食费吧。”孔妍妍笑着。

克明背着她吐吐舌头。越说越像真的了,每天蹭饭、每天洗碗……老江莫不是被人盯上了?要不是他之前约好老师讲题,说啥也得留下来守土尽责。

克明走后,孔妍妍就在90平方米的屋里转着参观,东看西看。江彪认为这是她体验生活的一部分,任由她去。

看够了坐回到沙发上,她掏出笔和笔记本,采访一样:“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江彪头皮一炸。她体验生活,还要过他的堂?

“您别多心,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男一号的心态和动机我真的不太能认同。”

江彪心想有啥不能认同的,稍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都会这么做,甚至没责任感的也可能这么做——怕另起炉灶麻烦。

“你现在对剧本的理解可能有误区,”江彪说,“说起心态和动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们教研组有位女老师,她头婚嫁给了二婚的丈夫,几年婚姻生了一个女儿,去年离婚时判给她两个孩子。”

孔妍妍皱起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个?”

“一个是她亲生的女儿,一个是她前夫和前妻生的儿子,都给了她。”

“神经病啊!”她喊起来,“那儿子没跟着有血缘的爹,倒跟着和他爹已离婚的后妈?”孔妍妍检讨起自己,身为演员,对生活的复杂和人性了解不够啊!

“这件事遂心没跟你说过?我们教研组和她要好的人都劝她,养孩子责任重大心力交瘁,这一步迈不得。可她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 ‘跟那孩子有感情了’。”

江彪看着剧本:“写得没错啊,这世上,谁是谁的谁呢?”

“是啊,”孔妍妍冷笑,“许一竹是裴文宇的谁?苦等他八年?他一离婚就往上扑?”

江彪起身去厨房洗水果去了。

哼,逃也不行,这个问题她务必弄明白。孔妍妍执拗起来,江彪端着一盘切好的橙子刚出现,她就把刚才的问题又抛给他。

“吃橙子吧。”

“这个烂剧本,本身就是男女不平等的产物。”孔妍妍莫名一阵委屈,极力憋着要夺眶而出的泪。

江彪叹口气:“男权社会,很难做到男女绝对平等。但这个剧本更多的不是男女不平等,而是情感不对等。许一竹爱裴文宇更多。”

孔妍妍点点头:“裴文宇他凭什么?”她索性不憋着了,任由眼泪流下。

江彪又想着逃走了。气氛太压抑了,压抑到想起小时候他妈手里拿着板子,盯着他回课,稍一不小心,那东西就落下来了。

谢天谢地,张静娴的电话到了。她约他到操场上走走。

“不好意思小孔,”江彪盼来了救星,都有些喜形于色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改天再聊。”

孔妍妍拿上外套和他一起下楼。又跟着他拐进操场。

“不好意思啊,我有点私事。”江彪本以为早摆脱她了,赶紧挡驾。

“这也是我体验生活的一部分啊。”孔妍妍才不管。

张静娴走到眼前,看江彪身边还有一位,疑惑立刻写上了脸。还不等江彪尴尬着开口介绍,孔妍妍甜笑着就拉上人家的手了:“您是张老师吧?我是江老师以前的学生,孔妍妍,话剧院演员,工作需要来找江老师体验生活了。”

孔妍妍的坦荡和无与伦比的笑容实在让人无法拒绝,张静娴微笑着看江彪:“那就,一起走走吧。”

孔妍妍大方地后撤,让出江彪身边的位置。她跟他们保持半米之差,这个距离正好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她一边听着,一边不露声色地给田遂心发短信,让她到操场上找她,俩人可以一起回家。

江彪问张静娴:“明天周六,你带孩子过来,咱们四个一起吃个饭?”

张静娴笑了:“想到一起去了,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想商量这事儿。我经常见到克明,你还没见过我家小囡呢。”

“小囡”让江彪感到亲切,他妈老家就在上海。而上海也是张静娴的第二故乡,因此闲扯了一会儿。

“到我家去吧,”张静娴说,“尝尝我的手艺。你厨艺好得出名,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敢来班门弄斧。”

江彪摆摆手连说“不敢”,但要是打个下手的话,他的切工还凑合。

田遂心的回信进来:“形迹可疑,耍什么花招呢?”

孔妍妍正要发信解释,结果田遂心没盼来,倒来了个人高马大的,一言不发上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走了。到光亮处一看,江克明!岂有此理!

被他挟持到再也听不到二人谈话的地方,孔妍妍沉下脸:“干什么呀你?”

“让您别当电灯泡啊。”克明满意地笑了,他现在可是他爹的半个红娘,谁也别想干扰他这份工作。

孔妍妍心想还指不定谁是电灯泡呢。

田遂心可算来了,江彪那边也聊得差不多了。遂心拉上小孔就走,小孔还要去找张静娴打声招呼,遂心说“没必要”,跟克明一边一个,把她架出去了。

“你这样不道德,江彪刚离婚我就告诉你了,你按兵不动。人家有张静娴了,你再插一杠子?”

“我得给他搅黄了,”孔妍妍眼里放着凶光,“不然难消心头之恨。”

“你就缺德吧。”

孔妍妍磨着遂心要张静娴的电话,遂心死活没给她。

我必须搅黄他。孔妍妍躺在床上想:他毁了我的初恋,我不能让他好过。

第二天上午十点,孔妍妍准时出现在附中门口,江彪父子俩在路旁打车,手里都拎着礼物。她下车打招呼,说是正巧路过:“你们去哪里?……哎呀刚好顺路,我正要去再往东的牡丹园呢!”

父子俩面面相觑,只好连连道谢。周六这一带不好打车,唉,谁让江彪在学校逍遥惯了,压根没学车呢!

眼看着离张静娴家小区也就两个红灯的距离,孔妍妍一个刹车不及,“咣当”一声跟前车怼上了。她脸“刷”一下白了,解着安全带,对后座俩人说:“对不住了,没能把你们送到,前面不远了,你们下去走几步吧。”她拉开车门下去,前车的人也下来,是个膀大腰圆、袖口文身若隐若现的大老爷们儿。

江彪二话没说下车。但他没按孔妍妍说的带儿子走人,而是和她站到了一起。

“不好意思啊,刚才净顾着看红灯,分神了。”孔妍妍连连道歉,“我还得赶时间,您看看咱别走保险了,私了怎么样?”

文身男上下摸着爱车:“你能出多少,我这保险杠可是快下来了。”

“这个到店里能直接托回去。”孔妍妍一副行家派头,“给您五百,您看?”

文身男摇摇头:“那甭说了,还是走保险吧。”他说完这话就寸步不让,催着她打电话报保险。江彪在旁边低声说要不多给他几百,他来出。她摇头说不划算,突然明白过来:“你俩怎么还没走?”

她赶着他俩快走,打电话报案、拍现场照片、把车开到路旁。

江彪看看时间,把手里的礼物递给克明,让他先去张家。克明见孔妍妍折腾得一脑门子汗,也不好拉上江彪一起走了。

警察来定责,孔妍妍全责,只能跟文身男去4S店修车。她越驱赶,江彪越不走,好像不放心她独自跟文身男打交道一样。一应手续办妥,午饭时间都过了。

“对不住,耽误你约会了。”孔妍妍没修车就掉头回去,坚持把他送到张静娴小区门外。

张静娴操办了八个菜,等到他出现的时候,菜色已远不如刚出锅。江彪连连告罪,第一次登门就闹这出。他很喜欢小囡,几分钟就熟络了,小姑娘把自己的作文、画作全拿给江彪看。吃完饭四人分工合作刷锅洗碗,其乐融融地聊天,小囡碰巧在学小提琴,江彪一看乐了,简单比画几下就让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聚会挺愉快。可在回去的路上,克明还是忍不住冒出一句:“我怎么老觉得,孔大姐是故意的呢?”

江彪没想到几小时过去了,儿子的心思还在之前打转儿。

“别胡说了,多往好处想人。”

“您干吗非陪她啊?今天的主题是啥?”

江彪解释:“咱要是不搭人家的车就罢了,出了事不能让她一个人折腾啊。”

“老江,你就是活得累,顾忌太多。”克明恨铁不成钢。

孔妍妍修完车回家,一进门就堵住遂心问张静娴的电话。

“你不给我,你上厕所我都跟着,说到做到。”她急了。

遂心直皱眉:“你给句实话,我这人一向敬重真爱,只要你承认真爱江彪,张老师手机号双手奉上;可要还是你之前说的,见不得他好,想毁他生活,那对不起……”

“你管我呢……”孔妍妍口气软下来,“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好不?”

第二天一早,张静娴接到了孔妍妍的电话,约她上午在她家附近茶楼见面。

茶楼里静得有些阴森。一个穿着汉服的女大学生,在茶座不远处弹古筝。孔妍妍神色凝重,点了一壶苦丁。

张静娴第一次见孔妍妍恰逢晚上,没看清她的容貌。现在正对面坐着,她精巧的小脸一览无余了。她肤色瓷白五官漂亮,小脸滑嫩得一捏就能涌出水来。

无须女性的敏感也能猜到,她哪是什么“体验生活”,明明就是盯上了江彪嘛。江彪离婚带着孩子,却被年轻美貌的女子盯上了。这世上,哪有男女平等可言?

张静娴心上掠过一丝酸楚。她丧夫三年,没有哪个男的主动接近她,见过面的,都是相亲对象,包括江彪。这世道总是男人好混,男女平等都是哄鬼的。这三年,她见过奇奇怪怪的各种男人——有的宁可找离婚的,也不要丧偶的,怕她命里克夫;有的明明自己也有孩子,听媒人说她有孩子倒不乐意了,面儿都没见。还就是江彪,知根知底没有一眼可见的怪毛病。

没想到,他也不作数。

孔妍妍给她倒茶,从2004年高二一开学爱上江彪讲起,一直讲到高考前她给他的那封情书。讲到后来先把自己感动得哭了。

张静娴不但耐心听,而且听得眼圈都红了,和她寡淡的爱情之路相比,艺术类女生的爱情,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

她稳了稳心神:“你对江老师的情义我知道了。可眼下我对他印象也不错,我家小囡也喜欢他。你年轻漂亮,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孔妍妍听明白了,张静娴不想放手,换成她孔妍妍,也不会轻易放手啊。她呷了口放凉的茶,苦丁是真苦啊,一苦苦到了心里。

“张老师,他现在不接受我,只是因为自卑。”孔妍妍说,“我希望时间能给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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