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教娘写作,娘教我生活
2013年,娘的第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面世后,六十岁学认字、七十五岁学写作的“传奇奶奶”姜淑梅一夜成名,收获了万千粉丝。
那时候,我是娘身后的存在,教务之余,接待记者,安排日程,陪娘“上货”,指导写作,录入作品,编辑书稿。
陪娘参加活动时,大家都这样介绍:这位就是“传奇奶奶”姜淑梅,姜奶奶。这位是姜奶奶的女儿。
那几年,娘连续出书,我作品很少。好几位作家朋友提醒我:你别光忙老娘的田,荒了自己的地。我也很担心,可惜分身乏术。
从2016年开始,娘的注意力从写作转入画画,我才有时间耕种自己的地盘,陆续推出自己的作品。其中,非虚构作品《我教过的苦孩子》引发广泛讨论。
梳理这些年的经历,我惊奇地发现,我和娘之间的“教”与“学”一直都是双向的,我教娘的是写作小技巧,娘教我的是人生大智慧。
做人,娘教我忍让宽容
我家兄妹六个,我排行第四,上面三个哥哥,下面两个妹妹,人口最多的时候十二口人,四代同堂。三舅和三叔家的兄弟姐妹经常来,来玩的住几天,来上学的住几个月甚或几年。
三舅家的表姐朝霞长我一岁,小学五年级时来到我家,我俩一个班级。娘最先教我的是忍让,她偷着跟我讲:你姐姐爸妈都不在这儿,凡事你要让着她。跟别人有矛盾的时候,娘让我站在对方的角度上想想,看看人家是不是也有难处,那么做是不是也有道理。
从青春期开始,娘成了我反面的人生参照,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绝不能像她那样凡事都为别人想,她活得太亏太憋屈了,我必须开启跟她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时候一门心思想远走高飞,可惜没有走远。上大学那两年,寒暑假之外我从不回家,我终于开始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四十岁的时候审视自己,我突然爆笑,这个世界上我最像的人还是娘,我试图逃脱她的影响走向反面,走着走着就忘了。发现这点的时候我很庆幸:幸亏,幸亏像娘。
年少的时候,我太缺少耐心,娘的话经常记住一半。比如,我记住的是:学会忍,学会让,学会宽容,学会理解。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这样,你的路越走越宽—娘八十岁的时候重申这段话,我即刻记录在案,虽然有些晚了。
原以为不计较的人生注定吃亏。真没亏到哪去,我交到很多气味相投的朋友,关键时刻总有人施以援手,不但不亏,倒像占了太多便宜。从那个时候起,我才能看清娘的日常生活里,哪些 忍让宽容是无奈,哪些忍让宽容是智慧。
我奶奶在山东老家时虐待过娘,娘也反抗过,后来奶奶爷爷在老家挨饿要带着两个叔叔来东北,娘吃糠咽菜为他们提前攒下百余斤口粮。有条件“报仇”的时候选择谅解,是大胸襟和大智慧。
做事,娘教我开放式成长
我出门,包里习惯放本书,上了火车或飞机旁若无人,注意力都在书上。
跟娘一起出门,她总跟旁边的人聊得热火朝天,先有点像查户口的警察,问人家哪里人、做什么工作、多大年纪,再像个老熟人跟人家唠家常,或者听大家讲各地见闻,我心里觉得好笑也不便说什么,书肯定读不下去了。
写作以后,娘经常去各地“上货”。擅长和各类人等打交道,快速进入热聊,让娘在短时间内打捞到很多好素材。就是在火车上,娘也想方设法“上货”,有时候满载而归。
娘经常问:你们谁有故事吗?
人家经常摇头:没有。
娘就说:你们愿意听故事吗?
人家经常说:愿意。
娘有时候讲民间故事,有时候讲家族故事,有的人听了以后就说:这就是你要的故事呀,我也有。
娘听到一半经常喊我:快过来,你做记录。
后来娘有了录音笔,我的任务被录音笔取代了。
反省的时候,我看到自己内心深处见不得光的优越感,那是 一个小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总觉得自己多读了点书,任何事都可以自足。其实,我已经自我封闭,在很多方面放弃成长了。
在娘身上,我看到的是一个老人的开放式成长,她向整个世界敞开,不放弃向任何人学习的机会。哪怕是跟邻居学了一道新菜,她都满心欢喜,回家以后便做尝试。
我后来告诉学生:只要你想成长,周围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你可以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如果视线继续放大,万事万物都可以做我们的老师,试试吧。
娘还教我从容老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不管是蹒跚学步的幼儿,还是满脸胶原蛋白的少男少女,从出生的那刻起,每个人都走在老去的路上。
当我胶原蛋白最富足的时候,中年妇女在我的眼里已经很老很老了,她们脸上的皱纹、鬓角的白发都让我恐惧。
好像是转眼间,我就成了中年妇女,脸上的皱纹、鬓角的白发跟人家比只多不少。在儿子的手机通讯录里,我被标注成“张大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镜子变成“照妖镜”,每次打量后我都心灰意冷。
我把娘接来共同生活时,娘已经年过七十满头白发,她喜欢穿红衫或绿衫,下搭白裤、白袜、白鞋,走到哪里都有高回头率。只是那时候娘开始驼背了,常说自己不中用,好像余生就剩下“坐吃等死”。
学习写作以后,娘像小孩子终于得到渴盼已久的新玩具,她的生活开始忙碌。最忙的时候,娘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个小时, 她急着让一肚子故事变成笔下的文字。
娘后来跟我说:写作和画画,都是你帮我找的玩具,多好玩呀。学写毛笔字,是俺自己找的玩具,也挺好玩。
余下时间,娘唱歌、运动、看书、做美食、跟邻居阿姨玩扑克,在别人看来,“传奇奶奶”好像没有时间变老。
娘听到这种说法笑了:哪能不老呀?怕也没用。我这个年纪的人,像熟透的瓜,说落就落了。啥时候落,是阎王爷的事;没落的时候咋活,咱自己说了算。
娘对世界的好奇心,娘丰富的日程,娘的朗朗笑声和对生死的达观,逐渐消除了我对人生暮年的恐惧,我不止一次想:八十多岁,我应该就是娘这个样子。
教娘写作以后,她常叫我“张老师”。
我从来不叫她“姜老师”,但她的生活课堂随时随地向我开放,我一直在接受教育。前些年学的是为人处世,近些年学的是如何继续成长,如何安享晚年。这本书就是我做的生活课堂笔记,我只是做了简单梳理。
这些年,经常跟媒体打交道,很多记者成为我们母女的朋友。书稿交付之际,我想特别感谢其中一个人,她是杭州日报社的记者戴维。2013年来我家采访时,她的着眼点不仅是姜淑梅从文盲到作家的励志故事,还有“传奇奶奶”七十多年的人生智慧。受到她的启发,这项工作我当即着手,转眼十年。谢谢戴维!
艾苓
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