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狐疑
壹
无月无明,星星也藏了起来,四周一片漆黑。这地儿离村子有好几里远。这时应该正是子夜,干冷。
猫头鹰在远处偶尔“欧!欧!”地怪叫两声,惊出人一个激灵来。没有一丝风,倒是有阵阵的寒气逼人。
老栓止住了本来就向前挪着的脚步,他向四周慢慢地巡视了一圈,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妖气一般,不知怎么了,老栓今晚莫名地感到阵阵的胆怯。他还从未有这样的感觉。
他从兜里摸出纸烟,火柴,想吸烟壮壮胆。擦、擦、擦,好几下也未划着,火柴把儿断了。老栓颤着手,摸出一撮子火柴来,擦——!划着了。点上,对上火,紧吸几口,着了。
他把余火举起,“噌!”一声,一闪白影从不远处蹿出,像一道白光,瞬间不见。火柴灭了,闪得眼前更黑。老栓脑门“嗡”地一下,浑身燥热。“回!回!快回!”他转身就走。越快越感觉后面有什么拽着,跑!
回到鸡场棚,“咣当”一声死死地关上门,老栓拉开灯。小屋中间炉火上烧滚的水壶正“日——!日——! ”地咆叫着。
老栓长出一口气,稳稳神儿坐下。一会儿,浑身发凉。他刚才出了通身的汗。老栓后悔刚才出去时没把门后的铁火棍拿上,这个铁火棍是从他侄子那里顺来的。
仨月前,侄子转了在古桥镇上的小烩面馆,说是到许都城盘下个火锅店。那儿烧气儿,用不上。老栓帮着他拾掇完东西,看看怪好一根火棍,便顺手拿回了鸡场。拿回来也用不上,扔门后防身防贼也许会用上吧。
老栓塞了炉子下面的风门,充完开水,和衣倒下,也没关灯,睡了。
贰
恍惚中好像有人在轻轻地敲门,老栓想张口喊问:“谁?”可费了很大劲儿,却发不出声。
一会儿,没了敲门声。老栓很着急,这时,他听到一个少女和一个老妪在窃窃地说话。
“他是个好人,可有人要害他,咱救他不救?”
“诶,是好人,这一冬天寒地冻,大雪将要下一腊月,多亏他给咱准备的鸡子,不然难以过冬。”
“可咱妇道人家,没啥办法呀!”
“那就这样吧,到时候多带走几只鸡子,叫他去撵咱,他一离开这地儿,不就躲过一劫了吗?”
“只有这样了。”
老栓勉强起身,拿起门后的铁火棍,开门向鸡场外撵去。两个女人一袭白衣,飘然而去,带走了他好几只鸡子。
老栓抄起铁火棍在后面撵。撵着撵着,人不见了,只见远处有两只狐狸一晃一晃,噌噌地钻入前面高庙后面的陵丘中。老栓撵上前,怎么也找不到洞口。老栓无奈只好转身回去,突然后面有人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一口麻袋蒙住了他,把他装了进去。
老栓拼命弹腾,嘴里哇哇拼命地喊着。老伴儿掂着饭盒用钥匙开了门,看到被子都掉到了地下,顾不得骂他不给自己开门,掬起被子吵道:“几十几的人了,赖睡式还不改!”
一挨老栓的头,呀!滚烫!肯定是夜里受凉了。
老栓醒来,迷糊糊地癔症着。哦,刚才是做了个噩梦。
老伴儿说:“几十几了你咋会叫睡觉弄感冒?嗯?”
“高庙后的陵丘今冬跑来两只狐狸,昨天场里又丢鸡子了,半夜里我出去看看,不小心弄的!”
老伴儿一阵埋怨。老栓要把梦对老伴儿学学。老伴捂住他的嘴道:“呸呸呸!清早学梦不吉利!”老栓止住。他被老伴儿拉着去镇上刘三的诊所输“水”去了。
叁
刘三原来是古桥镇的兽医,给牲口配种最拿手。农村机械化以来,牲口少了,刘三又学习考试拿了行医资格,全科。给牲口用药惯了,下药重,手狠,可神。
“咋了?”
“感冒。”
“输水吧。”
“中。”
十个人九个都输“水”。十拿九稳,“水”到病除,真神。
诊所里人多很热闹,都是街里人,街坊邻居。老伴儿举着瓶子找地儿让老栓坐定,积极参与其中。
刘三边忙着配药,边问老栓道:“听说这几天咱镇北地高庙后陵丘那儿闹狐仙,着不着?有人看见夜里陵丘后鬼火一闪一闪的,有人说亲眼见有白狐狸在高庙里出没过,老栓,恁的养鸡场离那儿不远,真不真?”
老栓无精打采,不说话。老栓家的说:“有狐仙冇不着,反正俺场的鸡子丢了十几只,不着是啥叼去了。夜儿个俺老栓去找,冇找着……”
“八成老栓哥是被狐仙勾了魂吧,恁冇精神!”一边谁打凉问道,大伙哄笑。老栓强挤着笑笑,还是不搭腔。
刘三说:“高庙那儿紧得很,有神气儿,恁都不着后面陵丘的历史吧!”
大伙说:“刘大夫有学问,你给大伙儿说说呗!”
刘三说:“许都城是三国时魏国故都,咱北地的高庙,原为曹操所建曹氏家庙。魏明帝曹睿太和六年四月临许都,到庙内祭祀,把 ‘曹氏家庙’改为 ‘文帝庙’,以纪念曹丕这位开国君王。”
“后来文帝庙几经修葺,殿宇规模越来越大,金炉香火愈烧愈旺,在许都成为颇负盛名的 ‘帝庙’。另外,魏文帝作为一代帝王,‘恩泽多及许民。’听说后面陵丘那儿里埋有很多宝物啊,就是那地方太紧,常闹鬼……”
大家支耳细听,老栓谙知高庙的由来,他在闭目养神,细想着昨天晚上的噩梦。都说梦里的一切和现实中是反着的,狐狸不是救我,而是来祸害我,怎样才能把两只白狐狸打死,至少也得把它们撵走,鸡子老丢不是事儿。对,回去把铁火棍磨尖……
有人问老栓:“恁侄子的烩面馆咋不开了,不是生意挺好的吗?”老栓有气无力地回道:“去许都城里开火锅店去了。”
人说:“老栓你净胡说,在许都城根本没见着恁侄子的火锅店,找到啥挣大钱的生意了也不言一声,只顾闷声发大财。”老栓想想:也是呀,很久没有侄子的消息了,这小子不开火锅店到底弄啥哩?
肆
刘三果然医术精湛,两天的“水”输下去,老栓便彻底好了。
鸡场旁有高庙遗留的石墩。青、旧、敦实,如同地里长着一般,仅露出一小部分。应该是很久前文帝庙建筑的基座,这儿离庙还有一里多地,可见当初这个庙的规模有多宏大。
老栓拿着铁火棍来到石头旁,扎好架式,开始在石头上磨起来,嗞!嗞!嗞!拧开杯子,在铁火棍上浇点水,再磨。直到磨得尖利尖利的,用如虬的指头在尖上点点,满意地笑笑,走了。
夜晚,干冷的天飘起了雪花,不久,天地苍茫。老栓坐在炉边,打开一瓶酒。不高的樑上吊着的放熟食的竹篮里,有上次剩下的油炸花生米,伸手即端出。就着,喝起。老栓不好抿酒,咕咕咚咚喝下,一会儿即晕乎乎的了。
老栓推开门,啊!好大的雪呀。解开腰带,沥沥拉拉尿了一大泡。然后,勒紧腰带,回屋拿上铁火棍,带上门,如英雄般向陵丘走去。
白雪皑皑,视线很好。老栓一摇三晃地来到了高庙大殿的后墙,找一个颓倒的墙角蹲下,静静地狩着。与白狐的较量开始。他期待着白狐的出现,好直捣其老巢。嘿嘿!让你尝尝我尖利的铁火棍。
高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在大雪的笼罩下,远看黑窟窿咚的,像一个怪兽张着的大口般,阴森,恐惧,瘆人。
此时,莫名地又刮起了风,疾风卷着雪花,如群妖般狂舞,“日、日”地吹着。
破庙的东北角上的房顶“咔嚓”一声被风揭断,“呼隆”一声,椽子和着顶棚沉闷地砸在殿内,随后的瓦当呼拉拉纷纷地落下,“当、当、当”地落在里面,腾起来的积雪呼呼地砸在老栓身上。
老栓吓得愣怔住了,心噗噗地跳着。他手中的铁火棍攥得紧紧的,出了一手的汗,铁火棍滑溜溜的。老栓在衣服上抹抹手汗,深深地吸一口气,紧张得瑟瑟发抖起来,出了一身的通汗。老栓真有点后悔了。
又停了很久,风依然狂哮着。老栓眼盯得生痛,他忍着烟瘾,一动不动。不觉又一个时辰过去,老栓约莫着此时应该是凌晨。忽然,身后隐约传来的窃窃私语声。老栓心里一惊,难道高庙真有神鬼?
他支起耳朵,屏息细听。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哦,是侄子。这鳖子不开火锅店跑这儿做甚?
“快点!快点!把这东西都用棉布包好,轻拿轻放,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啊!”一个东北腔。
“着了,着了,……多亏这儿的狐狸洞了……真是天时地利呀,今夜这么大的雪,所有痕迹全部覆盖,神不知鬼不觉,嘻嘻!”这是侄子的声音。
老栓立刻明白了,这鳖子打着出去开火锅店的幌子,勾结外贼盗掘祖宗留下的文物。
借着酒劲儿,老栓“腾”地蹿起,大呵一声“呔!——”
老栓一看,立刻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了,墙后竟然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也吓傻了。僵持有几秒钟,一群人向老栓扑来。老栓紧攥着铁火棍向其中一个刺去。铁火棍狠狠地刺到东北人肩膀上,东北人痛得龇牙咧嘴,他手持大棒“唔”地奋力砸到老栓头上,老栓眼前一黑,瞬即倒下。
一群人围了上去,侄子一看:“啊?这是俺叔啊!快,快,抢救!”
东北人一边缠着血流不止的肩膀,一边命令道:“快走,快走,不要管他,他没事。”
侄子和其他人慌乱地逃遁而去。
风软了,大雪无声地飘落着,不久,老栓即被埋到了雪里。失去家园的两只白狐在老栓身旁转着圈,凄惨地哀号一阵。不时地回望着远遁而去,消失在茫茫的雪海中。
老栓再也没有醒来。
第二天,老伴儿他们找到了老栓已经冻硬的尸体。一阵撕心裂肺地哀嚎。
刘三的诊所里,人们神乎其神地传着:老栓身上没有一点伤痕,是被高庙后陵丘的白狐仙索去了性命。
半年后,在南方发生一起因文物引起的凶杀案,死者系东北人,肩膀上有铁火棍刺得很深的伤口。
案子告破,侄子和刘三被投入了监狱。
(原发表于《文学百花苑》期刊2018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