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公文包
一
老孙名叫孙水德,和老伴来到这个城市当街道环卫工已经两年了。
老孙的家离城并不算远,也就三十里地。两个儿子在南方打工。家里拢共四亩半地,早三年前就流转给了村里的能人了。
种了半辈子的地,如今老两口都已六十出头了,又无一技之长,托人在离家不算远的城里找了份环卫工的工作。
老孙是个红脸汉,胖胖壮壮的,常常脖里系条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拿着个大大的塑料杯子,杯里泡上少半杯粗茶叶。口渴时咕咕咚咚饮牛般喝得只剩茶叶,再加水。兜里塞着个唱碟机,地摊上讨价还价花八十五元买的。干一路,唱一路。他最爱听刘忠和的豫剧,尤其爱《十五贯》,时不时学着哼唱几嗓子。刘忠和苍劲而又略带嘶哑的声音,似乎唱出了老孙生活的拮据、窘迫和无奈!
老伴是个干瘦、能干、有心劲儿的妇人。
晚上,老伴俩躺在床上虑拢虑拢家务事:流转费一年四千,老两口每月每人各一千五,加上两个儿子的打工收入,这样算来每年收入还真不少!但一说到蟒龙一般的俩儿子,老伴就会唉地长叹一声。都到结婚年龄了,可没人说媒啊,农村男孩儿多闺女少,娶媳妇不仅要在市里有房,还得有车,大的今年都二十七了呀!
每逢说到这儿,老孙头就会扯开嗓子:
啊!
一个住在无锡地,
一个住在淮安城,
二人相隔路途远,
他两个怎结这私情,
啊!……
老伴噔、噔几脚,老孙灭腔了。“唉!不想了,睡觉。说不定哪天发了横财,城里房子就买下了。”
老伴说:“做梦吧!”翻身给老孙个屁股。
睡去。
他们总感觉是生活在这个城里的城外人。
二
太阳照样升起,日子周而复始。
第二天天不亮,老两口又早早地起床了。两人要把那条长长的街道打扫完毕。
扫到一半时,老孙隐约听到老伴在马路对面小声喊他:“德——德——德,你赖种聋啦!”
老孙听到了。“啊!”他大嗓门回一声,把老伴吓一跳。老伴打手势让他不要声张。老孙会意,放下手中扫帚,悄悄地走近老伴问:“弄啥?”
老伴从怀里露出半个公文包。
“哪儿弄哩?”
“路边花池里拾哩。”
“拾哩?”
“嗯。”
俩人四周看看,没人。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打开公文包:机票、火车票、一盒名片、身份证、银行卡、钢笔、几份厚厚的合同书……没钱。
老孙有点失望。对老伴说:“唏!我当啥宝贝哩,神神叨叨哩,没啥用,等路长上班了缴给她算球,干活儿。”
老孙转身要走,被老伴一把拉住。
“你傻呀,这公文包看着像老板的东西。你想,这东西对咱说没用,对老板们来说可比钱还主贵。”
“是呀,里面有名片,看看。”
从夹里拿出一张来,名片金灿灿的。上面写着:河南首山新纪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张纪汝,电话号,手机号。
乖乖,大老板呀,是家省城的公司,好像听说过。
再看,有土建工程合同,有土地手续等等。呀嗨,这东西还真重要呀。俩人相互看看,又环视一下,四周依然静悄悄的。
“缴给路长,人家董事长会盛咱里情?咱不说叫人家感谢咱,最起码得觉着咱实诚吧。恁大个房地产公司哩,赶明儿让大孬(大儿子)在他公司给他开个车,那工资会发得少了?给老板开小车,工资又高,工作又体面,离家又近,说不定媳妇就娶下了……”老伴边说,边露出一副很有功的神情来。
老孙搔搔头,对老伴说:“中!我咋没想到呀,还真是!先收好,下班回去咱给人家打电话,就说咱拾住他的包了,保管得妥妥里,他要忙了咱给他送去……”
主意拿定,老两口急速麻利地分头干活,早早地清扫完了。
三
下早班回家,老伴要去做饭,被老孙喊住。
“今儿个清早吃油条喝胡辣汤。优质的,大碗。”
对坐吃饭,两人各自笑着。
老孙埋头一边喝着香香辣辣的胡辣汤一边想着:接到他打的电话,张老板亲自来找他拿包,握住他的手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说你不着(知道)呀,这东西对公司有多重要,价值那可不只十个亿呀,真是太感谢你了,好人呀。并回过头对司机说,可要好好向老两口学习然后从包里拿出五万,不,是十万,也不,是五十万元,非要塞给他。他按住张老板的手,推搓着,说啥都不要。张老板说,你嫌少?好吧,我把在本市开发的房子送给你一套。老孙急忙说,小套就中,小套就中……
想到这儿,老孙笑了。胡辣汤一下从嘴里喷出来,差点没喷到老伴碗里。
老伴怪嗔道:“你咋弄里,傻笑啥?”
老孙诡谲地笑笑:“不给你说。”
其实,老伴也同样在往下想像着,不过她想的是:大孬在省城给张老总开车,年薪几十万,说媒的都把家门都踢破了。俺大孬谁都不娶,在城里找了个公务员,省政府的……
老孙吃完饭站起来催促老伴:“快点,快九点了,人家老板都上班了。”
老伴扒拉了几口,还剩下小半碗,也不像往日那么可惜地要吃净了。站起身,抹抹嘴,紧紧地跟在老孙身后走了。
四
回到住处,老伴在身后死死地闩上了门,急忙上前拦住正往外掏手机的老孙:“别慌呀咱商量好再打呀。”
老孙说:“我着(知道)。”
俩人坐下仔仔细细地商量了又商量。商量好了,老孙开始拿起桌子上的手机,又被老伴按住手:“你记住,咱是做好事哩,千万不能要人家的礼物,更不能接人家的钱。哦!”
老孙惴惴地说:“着(知道)了,着(知道)了。还有啥?”
“木了,木了,打吧。”老伴示意他。
老孙又稳了稳神,仔细地,翘着手指头,用力地拨着手机上的数字。输完,用眼睛把手机和名片上的号码对着校了一遍,嘴里又念着再对了对。没错,然后重重地按下了通话键。咳,咳,清了清嗓子,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小心仔细地听着电话的拨号声。
少许,里面传来“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sorry! ……”。
嗯,董事长的手机怎么会随随便便停机?
“咋了?”老伴伸长了脖子,问道:“不通?”
“停机。”老孙不耐烦地说。
“再打。”老伴着急了,仰着脸催促。
“正打呢”老孙又仔仔细细拨了一遍。
依然“……sorry……”
嗯?老孙伸拿着手机直了胳膊调整手机屏与自己老花眼的最佳距离,艮着头眯着眼瞧着手机。回过头和老伴儿对视一下,不知下一步该咋办。
“打他公司的座机啊!”老伴儿一拍大腿猛地炸呼一下,老孙一癔症,笑了。
“对呀!”他冲老伴儿笑笑。老孙赞赏的笑脸让老伴很是得意。老孙拿起名片,又一个数一个数认认真真地对照着拨打起坐机来。
“通了?”
“通了。”
老伴长舒一口气。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性的普通话声音。应该是女秘书?老孙臆猜。
“您好!这里是新纪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请问您找哪位?”
“哦!那个张纪汝,他在不在?”老孙仰着脸,满脸堆着笑问道。
“您是哪位?”
“我,噢,我是那个,嗯,我是他亲戚。”老孙猛地被问懵了,想好的词全忘记了,随便找个借口接着问:“叫张纪汝接电话吧,我,我找他有可重要的事,啊。”老孙仰着笑脸急盼着对方把张老板叫到电话跟前。
没想到对方冷冷地说:“我给你叫不来了。”
“咋了?”
“你是他亲戚你会不知道?”
“真不着(知道)咋了?”
“董事长都死一个月了。”
嘀!嘀!嘀!的盲音声一下子击破了老两口的白日梦,粉碎粉碎的。
俩人像是要去作贼,刚准备去做就被人抓住了一样,心里面咚咚锵锵乱响一团。
好久,老伴安慰老孙也是安慰自己道:“奶奶那腿,学雷锋做个好事也木人盛情,可拿猪头寻不到庙门了,缴给路长去,好歹也会受个表扬,哼,走。”
老孙这红脸汉脸更红了。扯开嗓子唱道:
啊——!二人相隔路途远,
他两个怎结这私情,
啊——!啊——!啊——! ……
……
(原发表于《魏都》杂志2018年第一期;获2022年《新工人文学》第五届“劳动者文学”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