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周保松先生曾在新浪实名认证的微博上发过一个帖子。他引用他一位老师的话,说治学有三个阶段:开始,觉得别人都行,就是自己不行;随后,是觉得别人都不行,就是自己行;最后,才明白,其实大家都不行。大家都不行,但不要相互瞧不起,而要相互鼓励、砥砺前行,争取共同为学术的进步尽可能做些有价值的工作。
我转发时,写了个跟帖,也就此发了些议论。我觉得,要推动学术的进步,就得进行学术批评。我们批评别人,不是说自己行、别人不行,而是要提醒同行者,我们都不行,所以须格外努力。人性是恶的,印成铅字,发表了若干篇文字,甚至能堆成一堆,就难以自制地飘飘然起来。这时,需要听到同行的严厉斥责,让自己清醒一点。放到学术史来看,我们还差得很远。发表印行的那一堆东西,也许留不下什么。既不用把别人太当回事,也不用把自己太当回事。
批评,才能促进学术进步。但批评,常是吃力不讨好。人家再版时删改了,即成无的之矢。我的批评,没有做到站得高、看得远,都是琐碎的。对学科的发展,既无引领的作用,也没有多少建设性。如果说有些意义,那就是提醒研究者,史学研究要重视材料;可这又算什么意义呢?
2012年吧,在已经关张的“往复论坛”上,我曾与中国台湾的一位同人就研究生撰写书评事,发生过一次小争论。他说:
我都不赞成我的唐史研究生去写书评。我想现在的研究生也都挺聪明,都会洁身自爱,不会去写什么学术书评,吃力不讨好,还要忍受像我这种“反对者”的“白眼”(阮籍式的“白眼”,呵呵),顶多逞一时之快,但很容易得罪人,未步入学界已经树立了敌人,搞不好对他未来的留洋学习、求职和升迁等,可能都会有影响(我看过这样的例子)。这样,花精力去“培养写书评的能力”,又有何用?不如学明眼的 La Mer, 只写论文,还可加分升等。台湾书评不可用来升等(不论多长篇),不知大陆可不可以?
我觉得这位先生的看法,实在迹近市侩。于是发了以下一段议论:
我对书评的认识,与L先生不同。这主要是因为我喜欢对论著说三道四,而在胡说时,从未想到行辈的问题。读L先生帖,让我想起大学读原始社会的所谓行辈婚。于婚姻的变化,行辈婚对乱婚而言是进步,但于学术批评而言,我看“乱”一点,挺好。
一、学术是公器。论著一经出版,就不能也不应限制人们的评论。
二、著作的好坏,与书评无关。差的著作,书评拔也拔不高(也不会因为无人指摘,它就会变成好书);反之,书评也不会遮蔽其光辉。无论著作还是书评,都是给学术界看的,都是学术积累的一部分,都是要对学术负责的。书评胡说八道,只是让学术界看到书评者的浅薄,但不能因此就对书评者设“准入门槛”。
三、L先生给自己学生设规矩,别人管不着。但建议杂志不发研究生所撰书评,我看杂志也未必都会听从L先生的良言苦劝。如果我负责杂志,我不会听。
四、书评像文章一样,我们只需审查它的水平,不必管它的作者。蛋好吃就行,不必找那只鸡。
五、就像我们不能保证每个出版社出版的每本著作、每个杂志所刊发的每篇文章都很优秀一样,我们也不能苛求每个刊物发表的书评都很优秀。不能因此就给杂志刊发书评人为地设置种种限制。
六、对某篇书评的评价,就像对某本书的评价一样,都会有不同认识。L先生认为《唐研究》的一些书评不尽如人意,这就像也有学者对L先生的著作有非议一样,是正常现象。这是学术自由、学术交流、学术争鸣的一组分。
我个人建议研究生多写书评。理由,正如荣新江先生所言,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研究生,选题做学位论文,肯定要对学术史进行梳理,对相关史料进行收集、排比、鉴别;在此基础上,对该课题在学术史上重要的论著,加以评议,对学术的发展是有益处的。当然,即使花了大功夫,写出的书评也未必到位。但这正如一位资深教授的论著,也未必篇篇都好、本本都强一样,不必因此而规定研究生不得写书评。
这很可以代表我对书评的一些看法。其实,批评或商榷,主要并不是给对方看的,而是给学术界同行看的。批评得不对、评论不到点子上,只会暴露批评者的无知、无识。论著的光芒不仅不会因此而被遮蔽,贡献和水平反能藉此得到彰显。你的东西一团糟,没人批评,也并不意味着那团糟糕的东西会变成菁华。论著的质量,跟批评没有关系。所以,不要太把批评当回事。当然,听到批评,产生不快,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但也要想想,人家公开不说,难道背后也不会说?即使修养好,背后也不说,难道大家真的都没有看出你的问题、心里就没话可说?批评,是面镜子,正可藉此反省。一辈子把太行山念成“代形山”,总不是好事。
中华书局点校本廿四史在学术界具有广泛的影响力。我因缘际会,跟随吴玉贵先生,参加了《隋书》的点校修订工作。此书面世后,2019年3月9日中华书局和复旦文史研究院举行了出版座谈会;承主办方安排,我作了发言。会后,《南方周末》王华震和《光明日报》杜羽两位记者又先后对我作了访谈。我按他们给出的问题,作了答复。2019年4月11日《光明日报》刊发了《十年“磨”一书 点校本〈隋书〉修订本问世》,4月25日《南方周末》刊发了《二十四史的点校、修订和等待》。杜羽君的访谈内容,更多与点校工作有关,而这些内容,我大多已在出版座谈会的发言中涉及了;今仅收录王华震君与我的问答。他是分两次提问的,此处作了归并。
主持《南方周末》副刊的刘小磊兄常常帮我发表小文,同时也会约我写些读书录之类的文字,就是给大家汇报一下,我这一年主要读了些什么书、觉得什么书比较有趣。我的专业就是读书,但介绍专业书,对一般阅读来说,意思不大,所以总是赖着不交作业。我平常乱翻的书多是日记、回忆录之类,所以偶然介绍,也多半是这类书。最后一篇,是自我推销;尽管我很卖力,但遗憾的是,该书迄今未曾重印。
古人云“悔其少作”。我第一篇学术论文发表,是1995年;本书所收,绝大多数都是进入新世纪之后写的。照古人的平均年龄,我这个年纪,人生已过半矣;不属少作,可以不必悔了。我创新能力很低,于收拾旧日文字,却犹对昔日情人,热情甚高,毫无厌弃之意;读着往日的议论,也并无过时之感。这也在在证明,我确无寸进,虽略感惭愧,想到这是能力问题,与态度无关,顿觉释然。
各文收入本书,只作了一些技术上的改动,如尽可能采用了随文注。内容方面,如有说明处,则用“编校按”作了标识。
小书得以面世,全赖凤凰出版社及其主事者倪培翔先生的厚爱和朱玉麒兄的关照。谨致深深的谢意。
二〇一九年五月于新都槐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