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与知识生活的解放
学问没有止境,也就不宜有长时期的间断。学校的暑假寒假,少则一月,多则三月,难道办教育和创制假期的人的本意,真要教人在这一个月或三个月之内完全停止学问工作么?我恐未必。
平日学校里的学问工作,尤其是今日中国学校里的,不论他如何认真,如何周密,总不免有一大缺点,就是太注重讲义或课本,而学生太少自动研究的机会。中等以下的学校,不必论了,就是大学校里,也可以说讲义和课本之外,没有别的知识活动的园地。一种课本,少则读半年,多则读一年,上课自修,无一刻不在字里行间寻生活。能够仔细寻去而不囫囵吞枣的,已算是好的了。
求知的方法不一,最上的是和事实直接接触,重在实验。其次把前人求知的结果,加以归纳和综合,或进而加以评论,重在参考。最下的是把别人综合过的现存货来享用,重在专读一书——叫做课本。讲义是未成熟的课本。重实验,要有设备完密的试验室;重参考,要有搜罗宏富的图书馆。但是,普通的大学对于这两方面大都没有相当的预备;既然没有,知识生活的重心便自然而然地坠到课本和讲义上去了。
在学生方面,夜以继日地在课本和讲义里过活,此中单调的痛苦,我以为比以前磨穿铁砚学做八股文还要难受。八股文里用的材料,很是呆板,呆板的程度要在课本材料之上;但是做起八股文来的钩心斗角,据有经验的前辈们说,却是很能引人入胜的。近来心理学家说,八股文的性质近乎智力测验,而不是教育测验,似乎可以证明他确有多量磨炼智力的功用。
从学生个人的心理方面说,课本与讲义生活最大的痛苦,在求知而得不到相当的自由或自动。读一本书,教员今日指定十页,明日指定十页,寒来暑往,总是这副局面,丝毫不用你自己出主意:这是何等不自在的事。一样一本书,自修是一种意味,当课本读,又是一种意味,意味程度的不同,便缘自动程度的不同而差。这是大学生很普通——但是不常有人提说——的一种经验。
假期,如此看来,便是知识饥荒者解除痛苦回复自由的上好机会,在假期里,我便是我,而不是教员的学生。我要用比较高明一些的求知方法,也由得我;即使选读前人综合过的现存货,也是我自动选读的,也不妨自动地一气读完。
和事实直接接触的求知方法,在假期内,至少可以适用于自然历史的研究和天然美的欣赏。不妨利用两三个月的光阴来作有目的的远足,而从事于地质的观察或生物标本的采集。在社会知识方面,社会调查自非一人的能力所可办到,可以不论。但也有几条小路可走。认定了一个小题目,多参考几本书,做一番综合的观察,便是一法。这在有图书馆的大都市中,例如北平上海,是不难做到的。检出一两种带有数量的记载的旧刊物,而用单简的统计法加以归纳,也是一法,例如前清的缙绅录,可以说是一无用处的了,但约略加上一些功夫,便可以知道某时期内中国吏才的地理分布;或更进而探求所以有某种分布的原因:结果,也许可以得到一两个很有趣味的人文地理的结论。还有一条路:认定一个比较健全的观点,来评较古人的著作——如今很有些学生在做这种功夫;不过这条路比较不容易走,除非你充分了解古人的背景,便难免不说出不谅的话来,难免不犯所谓以今度古的弊病。
(选自1930年11月《读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