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告别盛宴

让我轻轻地告诉你 作者:刘川生 编


告别盛宴

肖生

告别是在盛宴中开始的。烟仍在蒸腾,啤酒泛着不倦的沫花,人们东西成群地坐,热热闹闹地谈,熟悉不熟悉的脸孔,相同不相同的话题,都透出协调而且一致的亲切近乎。没有独坐的姿势,也没有半分沉思的兆头,告别倏然而至,应于心的只是一阵痛快的抽搐。

没有机会去肃穆些,或者干脆就没想到要悟如哲人。眉眼间荡漾的是酒意,口中吐出吸进的是烟酒薰燎出的知心语、贴己话。轮番看手指们倒酒时的抽动,已忘记了学过的任何灵巧的比喻,身子仍能正直,不倚不靠,就一样地催动手指和舌头,渲染热闹的气氛。然而,告别的念头已如蛇毒,顺着血液淌遍全身,人便有些走形了。

宴会上最好最贵的菜大概就是人了。人的精心布置往往只是让自己的质量价码更高级些,更适于宴会。人不同了,菜便不同,宴会也就不同。已不知往日参加过多少宴会,却始终不渝地记得参加宴会的每个人、每张面孔。做学生时,经常和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夏天不愿在屋里,就找块草坪,或者干脆就坐在地上,几瓶啤酒,三两包花生米、开花豆,人团团坐下,边喝边聊,就诩为盛宴。话题很多,观点也不定一致,却因为人的熟识,言笑间就多出个默契和关心。一次是朋友生日,三五人一样地坐下,于渐浓的夜色中喝酒聊天。那天的下酒菜除了平素的话题,就是草莓,满满的一脸盆。草莓是过生日的朋友一个一个洗过的、很干净。那是四月底的天气吧,夜深时,很有些冷,忘了为什么,朋友讲起他的父亲在几个月前去世了,他恨自己无能,没能向父亲尽一天孝心。他说出殡那天他没有一滴眼泪,只是趴在父亲坟前磕头。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向朋友说出,然后,他趴在地上哭了,嗓音粗哑而透着畅意。再以后,另一个朋友低低地唱歌,和着倏远倏近的呜咽,极是低沉。

这样的“盛宴”还有不少,整个学生时代,似乎就是和这样的宴会黏结在一起的。日日的生活,多是雷同,却终因有了稀疏的盛宴供朋友们围坐、谈辩、聆听、倾诉,就似抹了色彩,让过去的日子显出点点的斑斓来。那时,我是愿意做一瓶酒,或一味菜的,愿的太彻底,食者的身份也已忘记。心没有半点约束,自由得可以逸出身体。不须月白风清,无须灯下苦思,随时可见的是年轻的心灵和飞逸的愉悦。或许,我们年轻的心,才是真正的食客,挑拣酒菜,挑拣我们的口、我们的手,也挑拣着那些蒸腾不灭的盛宴。

然而,告别已经开始,虽然并不清楚告别后的情景,却已在盛宴中作了诀别的仪式。觥筹交错间,手拈酒杯,微笑而环顾,身体因了久忍的酒意徐徐上浮,头略晕而清新,便似驾了浮上的身子,穿行云朵间,就有了雾中的俯视。桌席杯盘狼藉,红的脸、硬的舌、喷溢的话,掩了灯饰的柔和、宴会的华美,炽热的脸挂贴的兴致仍在昭示盛宴的残影。人人如酒菜,人人又都意识着自己的在充作酒菜,享有套用间,冷静地保留自己的食客身份。手的东举西晃,口的抑扬褒贬,含着机锋,透着精明。每个人注视着的眼,无论看起来怎样的朦胧,都会突然间钻出寒光,如利刃的修剪,砍掉无用的枝丫,留出价值和利益。于是,我云中俯视的眼睛就花了,生了幻觉,似乎座席间已空无一人,一具具只有朦胧的眼、阔开的口和比划的手的似人非人的怪物,流萤般游走。不是求寻,不是解释,却是估测,却是作不断的组合。

没有人注意我的悄悄退场,更没有人在意我的俯视和告别。一个人走在路上,能听见自己脚步擦地的响声,却辨不清去向何方。一旦走出盛宴,我竟不知宴会的模样,那曾经流泪高歌的盛宴,已随着学生时代的结束而不再。忠诚和痴情已自己作了封锁,人如流星、飘散四方。在今日,我仍听得见自己的脚步沓沓,也明白那逝去的已然难求,而眼前的却仍在延续。

密地排列,形神惟肖地重演。我知道,我躲不开,却也不会不厌地做出一如今日的俯视和告别。幻觉历久会凝固成真实,再也不须怀疑,告别则在仪式般的虔诚中,如受洗礼,作个取舍一掷的姿态,挽留而又断绝。或许,正如幻觉的会成为真实,真实如果历久了,且久在幻觉中,也会恍惚起来,终于并成幻觉。那么,我所做的告别,便是在挽留渐成幻觉的真实却断绝将成真实的幻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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