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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金山

両山夜话 作者:高国强


外公金山

外公家在宜兴南部丘陵山区一个叫东岭的山凹子里。那个地方如果起个类似“夹皮沟”一样的地名会非常形象,因为地理环境就是一条狭长的山沟,中间一条山涧,两旁没有任何开阔地带,沿着山涧和山脚刚好能建起一排民房。房前一条蜿蜒的小路,顺着山涧溪流,曲折连绵向上,抬眼一望周围全是无边无际的翠绿色竹海。

东岭只是民间对那个山沟的整体称呼,实际是由青口、邵坞、应家潭、邵家头几个自然村落组成。从青口开始,山路崎岖向南,弯弯曲曲,过了邵家头变成了登山道,这里就是小有名气的宜兴湖“廿三弯”风景区。“廿三弯”是古代从宜兴翻越啄木岭,进入浙江长兴县的一条山道。山道弯弯绕绕,婉转曲折,非常陡峭,两旁全是高大的毛竹林,青翠秀丽,遮天蔽日,风吹过发出一阵阵竹叶的沙沙声。

啄木岭山顶是江苏和浙江的省界,立有一块界牌。翻过啄木岭,往下去就到浙江的水口村,那里有一个霸王潭纪念碑亭。相传当年楚霸王带兵征战时曾经行军走过这条山路,见此处有一清水潭,便伏下身去喝水,因此留下两对大脚印和大手印。我曾经拜访过此霸王潭,见楚霸王的脚印比大象的脚爪还大,不禁失笑,不过是古人趋附风雅,崇拜英雄豪杰,意象罢了。

外公出生在邵坞村。根据他的年龄推算应该生于1895年左右。全家挺高兴,给外公起了个大名“史金山”,希望他富贵吉祥,屋里金满箱,谷满仓。

外公的母亲(我太婆)家在湖。和东岭比,那时代湖在宜兴是个大镇。湖镇坐落在宜兴西南部丘陵和东边太湖之间的平原过渡带,处东岭北面,距东岭5~6公里。太婆的父亲是湖镇上的一个私塾先生,太婆是独女。太婆的父母亲肯把独女许配给东岭史家,是看上史家有些根基和祖产,指望以后可以靠女婿养老。

但太婆的父亲失算了。外公的父亲,即我太公史生明,结婚后虽从家族分到了可观的家产,有房有地,但他不务正业,不喜欢劳动,却喜欢赌博,整天泡在湖的麻将馆里搓麻将,渐渐的家底都被掏空了。

太婆的父亲当私塾先生,家里还算殷实,本来打算老了家产都给女儿女婿,一起过,眼见女婿这副模样,根本靠不住,对女儿女婿也就不待见了。

外公上面有一个哥和一个姐,哥哥叫史金文。在外公四五岁时,太婆因为贫病交加,抛下3个子女乘鹤西去。

根据外公亲述的童年往事,他儿时常常跟着太公到湖赌场。太公赌博,他在赌场或附近玩耍。如果太公赢了,就会带他到附近面馆吃一碗面;如果输了,他就只能在晚上饿着肚子跟着太公一步一步走回东岭。

在外公10岁左右时,太公赌博把家里的房子也输给了别人。外公和他哥听到这个消息,知道马上就要来人收房,从此身无居处,急得直哭。村上好心人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赶快去求债主。他俩连夜赶到湖,找到那家赌博赢了太公房子的债主,双双跪着不起。最后那个人见两个孩子实在可怜,良心发现,免了收走外公家的房子。外公如此才保住了一个栖身之处。

后来外公的哥姐相继结婚后都离开家另立门户,只剩外公一个人跟着太公过。从小耳濡目染让外公也学会了搓麻将赌博,整天跟着太公泡在湖的麻将馆里。

如果外公一直这样赌下去,大概率就没有我母亲和我这一脉生命链遗传下去,也不会有我在此给他记事了。但事情就是如此富有戏剧性。外公说,某一天他在湖赌场里混了一天出来,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幡然醒悟,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否则终身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将要打一辈子光棍。

在回东岭的路上,他跑上一座山顶,对着大山发誓,以后再也不赌,一定要成家立业,发家致富。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骰子,朝山谷狠狠扔了下去。那时外公十四岁。

此后外公再也没有跟太公去过湖赌场,而是独自在家干活。

某个春末夏初,太公见家里柴火不多了,让外公去打柴。外公到了山上,见满山都是新竹掉落的笋壳。笋壳可以打草鞋、编蓑衣,等等,外公的姐姐很需要。于是他捡了满满一担的笋壳,晚上挑回了家,准备第二天给住在邵坞的姐姐送去。

太公一见柴火变成了笋壳,怒火中烧,对外公一顿毒打。

太公打外公正欢,太公的弟弟(我太叔公史生红),听到声音,从隔壁家里出来看发生了什么,见是他哥打儿子,便一声没吭又回家去了。

和太公的性情截然不同,太叔公刻苦持家,勤劳努力,虽然当年和太公分家后起步线是一样的,但那时太叔公家已经是东岭的大地主,而外公家则因为太公好赌而败落了。

外公无辜被毒打一顿,自己的亲叔叔又见死不救,让外公凉透了心。第二天他离开了家,跑到离东岭约3公里的青龙岗,投靠哥哥史金文去了。

外公从此跟着哥哥干活,吃住在哥哥家里。干了约半年,史金文怜悯弟弟,说,“山大,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你没有自己的收入不行,从此以后你跟我干一天活,我给你一根筹码(竹子做的一种签),你悄悄攒好,别告诉你嫂子,到年底我按筹码兑成钱给你,这样你将来也好自己成家立业。”

外公在其兄那里干了几年活,仗着兄长的帮助,积累起了一点财富。后来通过媒婆说亲,娶了丁山附近汤渡的一家陆姓姑娘为妻,回到东岭祖屋里成家立业。我外婆陆凤大,本是常州人,由于我不太清楚的家庭变故从小跟着在宜兴汤渡的奶奶过,也是个苦孩子。

外公刻苦耐劳,任劳任怨,家道渐渐有了起色。外婆也很争气,连着生了四个儿子。外公自知地主叔叔家瞧不起没落的他们这一族,一心要振兴家道,所以他给大儿子起名“定成”,寓意事业一定要成功。二儿子起名“得成”,那时家里已有起色,寓意得以成功。三儿子“益成”,此时家道越来越好,更加成功了。待到生下第四个儿子时,家里已经富有,所以起名“家福”,寓意全家齐享幸福。

我母亲排第五,是第一个女儿,据说外公喜得千金,非常高兴,对母亲宠爱有加。

外公为了家道中兴,吃了很多苦。那时候家里的收入,主要是靠出售山货,如家里山上种的毛竹、竹笋、茶叶等。农闲时,他还要出去“走伐脚”,即跑单帮,赶着家里的一头骡子,到几十里外的浙江安吉山区运毛竹到湖,把毛竹贩卖给湖码头的商户,商户将毛竹装船,经过画溪河,进入西太湖,再走太湖往东北方向到无锡,往东到苏州、上海。安吉对外没有水路交通,毛竹便宜,运到湖就可以挣个差价。

据外公说,骡子驮一大捆竹子,他挑一担竹子,边赶着骡子边挑着竹子,走几十里崎岖山路才能从浙江安吉到江苏湖。骡子走路慢慢吞吞的,一步一步,因此边挑着担子边赶着骡子走,比单独挑担走要累许多。挑过担子的人都知道,顺着担子上下颠覆快步走反而相对省力。

通常是早上从东岭赶着骡子空担出发,中午到达安吉,担上毛竹,往回向湖赶,傍晚才到达湖,人和骡子都累得要趴下了。

最幸福的时刻是在码头卸完货,到他童年时就常光顾的湖那家面馆,吃一碗热腾腾的面。买了面,外公一定还要高喊一声:“要轻油重面”。这是告诉面厨子,少放些油,多放些面。这是旧时面馆里饿得慌的人宁愿多吃几口面而放弃一点油的一种选择。相反,不干体力活的人到店里可能会喊“重油轻面”,这是因为多放些油,面和汤的口感肯定更好。

在我母亲下面外婆又生了两个女儿,分别取名云仙、荷仙。如果云仙活着的话,现在也该近80岁,儿孙满堂了。

二姨云仙是被家里的骡子踢死的。事情的原委是,那一年春节初一,大家高高兴兴起床后,穿着新衣,吃了早饭后,孩子们都去村里的史家祠堂拿果子吃。旧时的习俗,初一祠堂里会摆许多糖果,糕点等给小孩子拿了吃。小云仙大约5岁,跟着哥姐等刚出了门,家里的骡子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发了疯,从骡子圈里冲了出来,一跳一跳飞快地跃过来,云仙躲闪不及,被骡子一脚踢出去几米远,当时就倒地昏迷不起,在床上躺了数天才恢复正常,但头上被踢出一个大血泡,比苹果还大,几个月后才消掉。头上这个血泡是云仙后来早殁的根源。

外公靠勤劳致富在东岭置办了两套楼房,还买了一些山地。大舅和二舅分别成婚后,各分一套。外公觉得山里地少人多,留在山里没有发展前途,便开始向外发展。他在我外婆老家汤渡购买了三间瓦房,十多亩耕地,带着其他未成家的孩子(三舅、四舅,我母亲凤仙,二姨云仙,小姨荷仙)移居到了汤渡。

刚到汤渡时,在山里住惯了的人不习惯种水田,也不习惯平原的气候,河水也喝不惯。因此我外婆带着女孩子两边待,一会住山里,一会住汤渡。

那时云仙十二岁,长得很漂亮。我没见过云仙,但我母亲和小姨都长得很漂亮,所以能想象云仙一定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一个夏天,外公带我母亲和小姨回山里,留下外婆、云仙、两个小舅舅在汤渡。母亲回忆,晚上正要上床休息了,听到咚咚的敲门声,一开门,是满头大汗的三舅,嘴里只会说一句话,云仙不行了,云仙不行了。

外公急忙带着一干人连夜往汤渡赶。那时候没有汽车,没有自行车,没有电话,都靠两条腿交通和传递消息。汤渡在湖东边4公里,离东岭约10公里,疾走约2小时能达。

等外公一干人赶到汤渡,可怜的云仙已经咽气了。

据外婆说,云仙那天本来什么事也没有,一天都好好的。吃过晚饭后,她说头疼,然后越来越疼,疼得在床上打滚,最后就昏迷不醒,没了。

懂医的说是云仙头上被骡子踢后,脑血管里留下了血瘤。成长的过程中血瘤突然脱落,堵塞了血管造成的。

云仙殁后,外婆伤心至极,每天流泪不止,最后得了眼病,后来我母亲偕着她从汤渡搭乘到无锡的班轮,经无锡医院眼科治疗、开药才治愈。外婆本来身体较胖,可以称为胖子那种,也因为思念云仙悲痛过度,变成了身体非常清瘦的一个人。我儿时对外婆的印象就是她很瘦。

外公家人丁兴旺,儿子又多,又吃苦耐劳勤奋,家里逐渐发达了。外公供三舅史益成到湖北武汉上了大学,毕业后在湖北从事煤炭地质勘探工作,是本家族出的第一个本科大学生。前面提到的史家太叔公的孙子,史克方,也和我三舅一起走出了大山,上了大学,后来当了无锡师范学校校长、江南书画院院长。表舅史克方的笔名为史可风,写得一手好字,无锡梅园和鼋头渚诸处都有他题写的匾额,在无锡有一定名气。

外公在东兴附近的当园岭和张公洞附近的玉女山庄各买了两大片山,种了许多杉树和板栗树。外公比较有发展眼光和前瞻性,当年在买下汤渡三间瓦房时,把后面一片小竹林、几亩地,也同时买了下来,心里盘算着等玉女潭的杉树成材后,后面就造一排五间两层的楼房,就气派了。母亲回忆儿时的幸福时光,记得外公经常乐呵呵地对母亲说,凤仙,再等两年,板栗能吃了,杉树都长成了,那时候多开心哈……

他们终于没等到吃自己种的板栗和砍杉树造楼房的那一天。

外婆殁于1972年,由于中风。

外公殁于1977年。

在整个家族中,我最像外公,继承了他不屈不挠、坚韧不拔、勤奋努力、勇于开拓和创业的进取精神。

童年印象深刻的一瞬:我六七岁时,到汤渡外公家,外公把我跨骑在他腿上,拉着我的双手,推我一合一起,逗我开心,边哼着宜兴乡下的童谣:

牵笼,

带磨,

油杏,

送外孙,

外孙囡妮没有牙齿,

吃堆烂狗屎,

烂狗屎孬吃,

扔到田里沃蚕豆,

蚕豆开开花,

笑死个老娘家,

蚕豆不开花,

气死个老娘家。

我听着咯咯笑得前仰后合。外公哼完,嘴里又叨唠:“以后外公死了,要记得到我坟上多磕头哈,看,这样子,硌咯笃,硌咯笃……”

下次回宜兴又该去墓地看望外公外婆了。

(2020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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