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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学术工作的十条经验

硬石岭曝言 作者:王小盾著 孟彦弘,朱玉麒主编


进入学术工作的十条经验

我在四川师大音乐学院向青年教师作过一次演讲,本文是这次演讲的讲稿。我曾多次向中国音乐学院研究生讲授“中国古代音乐文献学”课程,实际上,讲稿就是在这样的课程中形成的。现在,每当新生入学,我也会向文学院的研究生讲解大致相同的内容。之所以反复说这一番“老话”,是因为我觉得老话有“经常”的意义,涉及某种普遍性(1)。何况,这些话是讲自己的经验,向听众提供的与其说是一门知识,不如说是获得知识的方法,因而有其价值。这也就是老话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另外从内容上看,这里讲的是我作为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时候的经验,其实也就是讲1980年代初期的研究生教育,可以反映某种传统。大家是不是知道,当我们“与时俱进”到21世纪以后,我们也丢失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为此,需要用“反思”的方式—回过头来学习传统的方式—进行总结。总之,今天我讲的是个人的经验,也许有独特性,也许又有片面性,供大家批评、参考。

六年的经历

1994年,我应《古典文学知识》的邀请,写过一篇《我的学术经历》,其中有以下一段话,讲我六年的研究生学习。今天我打算从这段话中概括出进入学术工作的十条经验,逐一作点解释。请大家注意括标阿拉伯数字的那些文句:

1979年,我作为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提前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被复旦大学录取(1)。从此以后,由王运熙老师引导走上了学术道路。那时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国文学批评史,按导师要求,对《史记》《汉书》《论语》《孟子》《诗经》《楚辞》《文选》《四库全书总目》等经典著作及其注疏书作了反复阅读(2)(3)。我很崇拜王老师,对他的只言片语铭记不忘。于是在阅读上述作品的过程中,注意加强自己在文史各方面的知识素养,也懂得了客观而完整地掌握历史著作的重要性(4)。这时我也读了许多学术名著,例如清代学者的考据学著作、近代几位史学大师的论文集,以及王师所著的《六朝乐府与民歌》《乐府诗论丛》等,这使我注意到传统文学研究之外的一些学术领域,对王师习惯使用的“读书得间”的方法(5),或者说重视从历史条件和事物联系方面来研究古代文学艺术的方法,有所领会。我的硕士学位论文《明曲本色论的渊源及其在嘉靖时代的兴起》(6),即曾尝试在较广阔的历史视野中,联系作家生平及其文学创作实践,来对文学思想之变迁加以考察。

1982年,在完成硕士阶段的学习之后,我又师从任中敏先生,成为扬州师范学院隋唐燕乐歌辞方向的博士生(8)。这三年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一方面因为任师的要求严格,另一方面也因为更换了一个专业,必须付出加倍努力:三年的读书量远远超过了过去的想象。那时总是凌晨五时起床,往任师处报到,然后紧张工作到深夜;一年里只有春节那一天可以休息。当然,天道是酬勤的。由于任师以他在“唐艺发微”方面的巨大建树为我的工作提供了资料基础,又以他勇于开拓、勇于批判的宏伟气概鼓舞了我的学术自信,我获得了一次超常发挥的机会。从技能培养的角度看,任师注重博大的学术作风迥异于王师注重精审的作风,这也恰好在我身上形成了一种互补(8)。我按照任师的指导及其工作习惯,在撰写博士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之前编辑了一部资料考订性质的作品《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借此对隋唐五代音乐文学资料作了一次全面清理(9);同时也按照王师的习惯和方法,注重运用目录学的成果,注重专书研究,比较细致地探讨了清商曲与相和歌的关系、琴曲发展与《胡笳十八拍》之年代的关系、《乐府诗集》的史料来源等问题。总之,幸赖两位好老师的指导,当六年研究生生活结束之时,我毕生的学术事业便有了一个扎实的基础。

现在,我就从那些括标阿拉伯数字的文句中,提出十条经验加以介绍。

一、从事实出发,而非从原则出发

这是第一条经验。

我在家乡读大学(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的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有一种特殊的冲动—迅速把握知识世界的冲动。好像只有对世界进行比较简便的解释,并且在这种解释中获得某种自信,内心才会平衡。所以,在1977年、1978年,也就是大学一年级,我把朱光潜、宗白华先生翻译的书、编写的书,比如《西方美学史》《美学》《判断力批判》,基本上都读过一遍了;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我的愿望是学美学。

但命运有时候是很照顾人的。报考的那年,恰好中国社会科学院不招美学研究生,相近的专业只有两个:复旦大学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和另外一所大学的“中国古代文论”。我糊里糊涂就选了复旦大学。现在看来,这个糊涂之选,是我一生中最走运的事情。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和“中国古代文论”看起来相似,它们的研究对象相同—都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但在实际上,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专业,它们在方法上有很大区别。—大家是不是这样认为:专业的区别往往表现为研究方法的区别?复旦大学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专业,是从中国文学史等本土学术中产生的专业,倾向于从中国文学的实际运动出发来观察理论现象,加以研究;而古代文论专业却不大相同。它是在外来因素的推动下产生的,倾向于依靠某种认识框架,直接对古代文学理论进行分析和解释。

关于以上这一区别的来源,说起来话很长。简单说就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是传统的中国文学研究的分支;而古代文论却不是这样。20世纪50年代,在苏联文艺学的影响下,北京办起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讲习班。中国古代文论这个专业,就是由这个班的学员们在后来创建的。其基本路线便是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来解释中国文学批评的资料。如果从方法角度来看这两个专业,那么可以说,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是重视归纳的专业,讲究从事实出发来取得理论认识;古代文论是重视演绎的专业,讲究用某种理论框架—比如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等模式—来解释事实。20世纪50年代有两个比较著名的学术命题,一叫“论从史出”,二叫“以论带史”。两个专业的区别也正好对应于这两个命题的区别。在那个时候,尽管也有人讲“实事求是”,搞“论从史出”,但“以论带史”却是一个更加时髦的潮流。

有一句老话说:“郎怕选错行。”我很庆幸,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没有进入“以论带史”的专业,而走上了一条比较务实的学术道路。为此,我愿意把我的宝贵经验推荐给大家,这经验就是“从事实出发,而非从原则出发”。我的意思是:现在学术界学科林立,但“学科”不等于“科学”。若要对这两者加以判别,那么你就要看,这个学科的理论是不是能够解释经验事实。换一句话说,要看它的方法论:是从事实出发,还是从原则出发。马克思本人就表述过这个意思:科学研究的正确方法是从事实出发,而不是从原则出发。他在《资本论》第二版跋语中说过一段有道理的话:“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

现在的学术界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永远都有从原则出发的人;永远都有人喜欢制造缺少真实性的东西,就像制造海市蜃楼。为什么呢?因为海市蜃楼不光美丽,而且制造起来非常容易。因此,制造海市蜃楼的工作很容易诱惑青年人。怎样破除这种诱惑呢?我想,大家不妨观察一下、注意一下两个浅近的事实。第一是注意自己的经验。我们认识事物,是不是从事实开始的?让我们放心的那些认识,是不是和经验相契合的认识?做学问同样如此。那种轻易产生的认识,决不会是真理。第二是注意学术史。20世纪学术史有一个重要贡献,那就是用科学的认识、经分析得来的认识、同经验事实相联系的认识,代替了笼统的认识—例如古典哲学的认识。学术史的这一成绩巩固下来了;事实上,在学术史上,也只有同经验事实相联系的认识才能巩固下来。20世纪80年代,在文学研究界出现过一种新方法的思潮,也就是主张用西方理论来研究中国文学艺术的思潮。这一思潮不像50年代的“以论带史”的思潮那样幸运,没有得到政治的支持,于是在实践中遇到很大阻力。从积极方面看,它被各种传统的方法消化了;从消极方面看,它变形了,可以说基本失败了。这种情况说明什么呢?它说明,只有从事实出发,我们的认识才能接近真理,而这种认识也才有生命力。在学术研究中,当我们遇到困惑而无法抉择的时候,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去寻找新的事实。尽管归纳与演绎都是思维的方法,都是学术工作的方法,但它们有主次之分。从事实出发的归纳法,通过归纳而获得认识,是进行演绎的基础。

二、读原著

这是第二条经验。

在研究生阶段,按照王运熙老师的要求,我对《史记》《汉书》《论语》《孟子》《诗经》《楚辞》《文选》《四库全书总目》等经典著作及其注疏书作了反复阅读。这样做,最大的收获是熟悉了原著,也懂得了读原著的必要性。与此相联系,我还懂得了学习的方法和道理。我们的必修课有四门:一是中国文学史,二是中国思想史,三是中国历史学,四是文献学。这些课程都是围绕原著展开的。比如,中国文学史课从仔细阅读《诗经》《楚辞》开始;中国思想史课从仔细阅读《论》《孟》《老》《庄》开始;中国历史学课从仔细阅读《史记》《汉书》开始;文献学课从仔细阅读《四库全书总目》开始。这样做,就把现代的教育同传统的国学教育贯通起来了,也避免了在知识传授上支离破碎的毛病。我们学校管理研究生教学的老师,是否也能按这一方式作安排呢?

在以上四门课中,最基础的应当是文献学,因为它实际上是我们这个学科的材料学。所以王老师多次强调了《四库全书总目》的重要性。我在工作中对这一点体会越来越深,因为《四库全书总目》的意义就是可以指导读原著。研究生年轻,脑筋好,只要用心就能学好,这时候更应该读好原著。因为研究生阶段的阅读有决定意义,它达到什么水平,我们这一辈子的知识素养也就达到什么水平。研究生阶段一旦结束,那种纯粹的读书生活就很难得到保证。所以在这个阶段大家一定要努力读书,好好读几部原著。这是治理文史之学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围绕读原著来进行课程考试,那么考试的方式会很不相同,即主要考察对古代经典的熟悉程度。比如我后来给研究生上《史记》课,考试中就有这样一项:找一段原文,翻译成现代白话,看你能不能理解原著;或者反过来,提供一段白话文,让你复原为《史记》原文。很多同学上过这门课,成绩不错,基本上都达到80分。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大家从四个角度读懂了《史记》。首先是语言学的角度,把《史记》当作古汉语的典范作品来读,读懂了,熟悉了最经典的古文;其次是历史学的角度,把《史记》当作第一部中国通史来读,读懂了,了解了汉以前的中国史;再次是史学史的角度,把《史记》当作第一部纪传体史书来读,通过比较而认识了其它史学体裁,比如编年体、纪事本末体;最后是文学史的角度,把《史记》当作文学叙事法的经典和文学典故的渊薮来读,读熟了,具备了很好的文学基础。大家看看,读原著是不是一件事半功倍的事情?

三、寻找材料、阅读材料、分析材料—关于学术能力的三句话

现在讲第三条经验。

提一个问题:在各位看来,所谓“学术能力”指的是什么?是逻辑能力还是记诵能力?事实上,很多老师对这个问题作了回答。有人认为是记诵能力,所以要求学生背诵原典—有的背诵《史记》,有的背诵《说文解字》,有的背诵《资治通鉴》,有的背诵《十三经》。这样做是有道理的,符合远古时代训练巫师的传统,古代人一直是这样学习的。另外有人认为是分析能力,所以强调思维训练,要求通读西方哲学史。现代学者喜欢这样做。从西方学术的角度看,这样做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西方学术面对的古文献不多,思考更加重要。不过王运熙老师认为,进行文史研究,最基本的学术能力却应该是三句话的综合,即找得到材料,读得懂材料,能够分析材料。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对于文史研究者来说,学术工作就是一个找材料、读材料、分析材料的过程。

以上这三句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并不容易。要找材料,就要熟悉中国古代的文献学,包括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要熟悉图书馆,了解资料的有无,以及资料的分布。要读懂材料,就要有尊重古书的态度,同时有读古书的丰富经验,掌握基本的语言学知识,起码认识繁体字。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谈得上分析材料。

正如上面说到的那样,现在人喜欢片面地讲分析材料—只讲分析材料而不讲其它。这样做,就好像在造空中楼阁。这种习惯,在我看来就像造海市蜃楼的习惯一样,出发点是某种浮躁,缺点是不踏实。其实,只有建立在找得到材料、能够阅读材料的基础上,我们的研究才是可靠的。正因为这样,王运熙老师才用刚才讲到的方式来安排中国文学史、中国思想史、中国历史学和中国文献学这四门课程。这四门课程可以归纳为两个类型:中国文献学主要解决找材料的问题;其它课程解决读懂材料的问题,以及分别从文学、史学、哲学角度分析材料的问题。

我们当时的课程结构就是这样的。按现在的研究生管理制度,这样做可能很难了。有关方面今天来一个教材,明天来一个检查,大家学会了应付,却难有时间练习基本功了。

不过,妨碍我们亲近原始资料的因素,却不能只归结为制度,而首先应当归结为思想方法。比如有人认为,我们要培养天才式的青年,也就是培养鲁迅、郭沫若那样的人,所以要重视思想,而不是资料。我看这个观念就有问题。首先,教育必须面向普通人,而不能面向天才。因为“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天才是不可能用人工方法制造出来的。其次,即使聪明人,也需要笨功夫,需要基础教育。鲁迅、郭沫若那样的人,同样作了很扎实的基本功训练,比如鲁迅在青年时代抄了大量古碑,整理了《古小说钩沉》等大量古籍。再次,只有联系于经验事实的理论才是有价值的理论,天才的卓越之处正在于他们熟悉资料和事实,使他们成功的路线同样是从资料和事实出发;倘若他们不这样做,他们也会犯错误。所以有句老话说:“推动哲学家前进的,决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是纯粹的思想力量。”总之,若是不讲找材料、读材料,而只讲思想和分析,那么,培养出来的人其实是一些只会玩弄巫术的人。

四、即类求书,因书究学—完整地掌握历史著作

这是第四条经验。

如果我们给中国传统学术作一个总评,那么,它最重要的方法是什么呢?据我看,就是“即类求书,因书究学”。即类求书指的是以目录学为治学门径。古代目录学讲究分类,用分类的方式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也就是通过分辨古书的部类及其源流来说明一门知识的结构。以这种结构为背景,无论是寻找材料还是治理学问,都很方便。这种情况,我想大家是容易明白的。在图书馆里面,书是分类排列的;在商店里面,各类物品也是分类排列的。为什么要这样排列?既是为了方便挑选,也是为了方便比较,可以收到触类旁通之效。在面对资料、面对研究对象的时候,我们同样要有分类的意识。

不过,关于因书究学的道理,一般人却了解不多。因书究学是指通过研究一本书去建立一门学问。这最初是中国经学的特点,也就是把六经作为课本,对它进行解释,并建立解释的系统。后来,因书究学成为中国文献学的主要内容,进而成为国学各部门的常用方法。这是很有道理的。

为什么呢?因为因书究学代表了一种充分尊重原始材料的方法论思想。它认为,对认识的客观性的强调可以落实为对古书的尊重。具体说来,既要注意古代书籍在年代学、史源学上的意义,又要尊重它的完整性,尊重它的内容与形式的关联。20世纪中期以来,中国的研究者是不太在意古书的完整性的。例如《文心雕龙》研究,通常就没有把《文心雕龙》这本书看作一个互相关联的整体,而采用“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的研究方法—有的人通过它研究创作思维,有的人通过它研究风格,有的人则研究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关系,如此等等—通常从现代概念出发,而违反了尊重古籍完整性的原则。当然,也有人不这样做,而是把《文心雕龙》这本书看作一个有机的系统,充分尊重它的形式,尊重由它的篇章结构所包含的信息,进行“因书究学”式的研究。复旦大学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就是这样。

孙晓晖博士《两唐书乐志研究》出版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序文,其中讲了一个考古学家的故事。我说,现代意义上的考古学,在中国的历史并不长,充其量不到一百年;在此之前,另一种考古学家早就活跃在历史舞台上了。这种考古学家是一些暴发户。他们一手拿着铁钎(考古学的名称叫“探铲”),一手拿着竹竿,每发现一个古墓,就用铁钎打出孔道,然后顺着竹竿滑入墓穴,迅速取走一切可以取走的东西。这让现代考古学家总是觉得沮丧,因为在他们到达现场之前,好东西都已经捞完了。这种古代考古学家是以“挖宝”为目的的,他们造成了一批被称作“存世文物”的可怜的宝贝。这些宝贝可以像艺术品那样供鉴赏,供摆设,供拍卖,却不方便用作历史研究的资料,因为宝物身上的年代信息、地理信息都被破坏了。可见挖宝纵然痛快,却很糟蹋学术。现代考古学家与此不同。他们讲究发掘工作的科学规范,讲究按单元全面地揭露遗址,注意地层,注意遗物的位置、布局及其变迁,还注意对遗物作类型学研究。他们的目的是尽可能完整地保存遗址和遗物的历史信息,以全面再现人类历史的真相。在他们看来,前一种考古学家只能算是“盗墓贼”。实际上,所谓“因书究学”,它的思想是和现代考古学的思想相通的,它的目的也是尽可能多地保存古文献的历史信息。

王运熙教授手迹:纪念《六朝乐府与民歌》出版五十周年

举个例子,当我们研究中国史学的时候,我们不可避免地要研究史学体裁的形成。比如《史记》,从组成部分看,它先是“本纪”,其次是“表”,再次是“书”,再次是“世家”,再次是“列传”。《史记》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个结构?其历史文化原因是什么?《史记》体裁为何会影响到其它史书,以至于形成一个“正史”系列?这些问题是中国史学史的重要问题。同样,每一部古代典籍,其结构本身也是有意义的,不能在研究中忽略。王运熙老师在年轻时候写过一本很出色的书—《六朝乐府与民歌》。它实际上就是对《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八卷的研究成果,是采用“即类求书,因书究学”的方式完成的。王老师写过一篇《研究乐府诗的一些情况和体会》,附录在《乐府诗述论》一书当中,介绍他的研究心得。他说到这样几点:第一,学术上的进步“首先得归功于懂得一点目录学”;第二,“要把力量集中在主要的资料上”,比如“仔细阅读《乐府诗集》中的清商曲辞”;第三,“要理解乐府诗,必须懂得乐府诗的体例”。这些说法,合起来就是“即类求书,因书究学”。

五、读书得间—两种比较:同背景比,同相近事物比

这是第五条经验。

在座各位是不是知道“读书得间”这个词?回想起来,这个词大概是在1980年代初流行的。那时上海古籍出版社为陈寅恪先生编辑出版了一套论文集。大家谈到陈寅恪治学特点的时候,喜欢用“读书得间”这句话,意思是说他能够从一本书的字里行间读出旁人认识不到的意义。这话和“读常见书”的说法有关。陈寅恪先生就是主张读常见书的。“读常见书”的说法流行于20世纪前期。那时出版印刷事业大大发展,普通图书不足为奇了,稀见书被人视为珍宝,于是造成一种倾向—以稀见书自炫的倾向。正是针对这种倾向,学者们提出读常见书的主张。比如钱穆说: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陈寅恪说:中国书虽然多,但值得读的不过几十种,其他无非是抄来抄去。按照这种观点,书读得好不好,就要看你能不能读出深刻的心得,是不是能够“得间”。

对于现在的文史研究者来说,是不是应该提倡“读书得间”呢?我认为应该提倡。这一方面是提倡一种学习策略:读常见的书,也就是读古代知识分子反复阅读的书。这些书是其它各种书的基础,代表了民族文化的重要积累,当然是我们阅读的重要对象。另一方面,它也是提倡一种学习方法:要从常见书中看出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只要这些东西能够被证明是真理,那么,我们就对知识有所贡献,建立了实在的学问。

从学习方法的角度看,如何才能“读书得间”,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得间”的要点,是要学会在比较中读书。“比较”的要点则有两方面:一方面要注意同背景比,另一方面要注意同相近的事物比。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上述两种比较是人类认识事物的一般规律。比如,我们之所以能看清对面的人,是因为那人的身体同背后的景色有反差。又比如有句老话说:“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意思是说要把相近的事物进行比较,从比较中得出认识。总之,我们是在比较中看清楚事物的。陈寅恪读书也是这样,读一本书的时候,他总是要去找很多相关联的材料—背景材料和类似的材料—进行比较,先是反反复复地写眉批,然后把眉批写成书。《元白诗笺证稿》就是这种采用眉批或注解的方式完成的书。看看其中的内容,我们就可以归纳出“读书得间”的要点:其一,是和背景材料作比较;其二,是和相类似的材料作比较。

中国另外有一句老话,叫做“不动笔墨不读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它是说,在读书的时候要点句逗,要校勘,要写眉批,这样才能读懂。这不同于现在人的读书,只是在书上划很多平直的或波浪的下划线。这种下划线,只代表你对书中的内容被动地接受了;而前者那种点、校、批,则是主动地寻求理解。由此看来,“读书得间”既是一种读书的方法,也是一种文献学的方法,因为在读书过程中要运用版本学、校勘学的手段。一旦了解了古人的读书习惯,我们就知道,中国的版本学、校勘学等等,也是在读书过程中产生的。─古人的习惯是:每当他得到一部好书,就要去寻找最善之本,来校勘它、补正它,使它成为真正的善本。这种做法正是“再造善本”。这和现在中国国家图书馆的“再造善本”工程不太一样。现在的方式是影印古书,是一种工艺行为;古代的方式则是通过校勘来追求古本,把较晚的版本恢复成最早的版本,是一种学术行为。

除掉以上所说的那些意义之外,“读书得间”还有一个意义,也就是把读书上升到游戏的境界。实际上,所谓学术,也就是进入游戏境界的读书─通过读书来发展自己追求真知的本性,完善自己。不知道在座各位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我想,对于古代人来说,这种看法是很容易理解的;也就是说,会有很多人把学术看成是一种游戏、竞技和自我完善。比如古代学者讲究“以不知一事为耻”,认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前一句话有竞技的意思,后一句话则是讲读书以完善自己为目的。陈寅恪也有这种心态。他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意思是说:一个人不做无用的事,怎么去打发自己的一生呢?这说的就是学术的非功利性,也就是游戏性。陈寅恪这句话,人们一般认为他想表明某种谦虚,但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实际上表明了一种自信。因为以自己的一生来做“无益之事”,这是一种高超的境界,需要很高的能力。大家是不是比较过大学和中专的区别?是不是知道,中专教的是手艺,是明显有用的知识和技能;而大学教基本理论,教不那么有用的知识?如果再把大学部和研究生部作一比较,这区别就更明显了。总之,有用的知识是有限的,而未知(包括未知其用)才是无限的。我们读书,越读到后来,就越需要探索,学到的东西就越是无用了。从这个角度看,所谓“无益之事”,也就是超越现实之事,庸人是不懂得它的高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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